“陛下!”申时行顿时回答,“金花银乃天下臣民孝敬于君父,天下哪有这等不忠不孝之臣,要天子自损金花银以施恩天下?”
“但劝天子节俭者前赴后继。”朱常洛并不太客气,“天子若节俭,金花银少些有何不可?天子若奢侈,纵然总是蠲免,想修宫殿,想要奇珍,一样安排了岁办坐办下去。”
“陛下……”
申时行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恳求,但朱常洛却说道:“阁老坐下说便是。”
等他坐下了,朱常洛又先开口:“朕岂不知蠲免可收民心?但这个民,到底是哪些民?”
这次包括田乐在内,脸色也都变了变。
沈一贯不禁看向了他:要把皇帝其实懂得颇多的一面,让更多人知道了吗?
朱常洛也看了沈一贯一眼:“首辅也说了,天下臣民当共体时艰。朕自然愿意施恩天下,若朕下旨,此后金花银可减为五十万两,其余折银之粮解送京城计入户部,会普天同庆吗?”
陈蕖情不自禁地说道:“万万不可!”
“为何?”
“……”陈蕖有些后背发凉地看向三位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哼”了一声,然后开了口:“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石粮折金花银一两,正统年间至今从无更改!若百万金花银减半,按如今漕粮改兑后一石粮折银近一两来看,那五十万两金花银便该两百万石粮!漕河一年输运不过四百万石,早已不能多运。多出来两百万石粮,若以漕粮折银来算,便要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样折,北京户部愿不愿意?江南诸省愿不愿意?”
他说完才站起来朝朱常洛作揖:“陛下,万不能如此!不言蠲免,天下有些人无非心中有些许怨气。若金花银减半,那才是当真会有大乱!”
朱常洛先挨个看了每一个人,而后笑道:“看,这就是账目上的数字游戏。金花银本是为了减少解运损耗想出来的法子,到了如今却有了这般变化。王阁老这么一算,如果金花银减半折色,我大明财计本该另有一笔一百三十万两岁入的。这笔钱去哪了?”
陈蕖面色苍白,此时仍旧站着。
田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天资卓成,臣斗胆谏言,此事牵连重大。正如王阁老所言,万不可如此,否则天下定有大乱。”
“御前议事,并无定论,摊开了聊一聊罢了。卿等坐下说话。”
大明的财计是一本糊里糊涂的帐,现在朱常洛拿金花银举例子,掀开的只是冰山一角。
朱元璋固然雄才大略,财政上由于元末明初特殊的形式定下了实物赋税制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搞了个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轻动。
在物资匮乏的阶段,实物的流通当然是符合庞大帝国财物需要的。
但帝国恢复到一定经济水平之后,仍旧死守着实物赋税制度,那就有点离谱了。
而它们能被保留至今,只在有些方面折银,那自然是由于帝国的高管们发现这样很有操作空间。
拿金花银举例。
财计大事,莫过于禄饷。大明财政收入,首先可以大体划分为两个大方向:一個是给皇室宗族的岁供,一个是其他。
皇帝为了自己的生活,紫禁城里的主仆都靠皇帝养着;为了坐稳江山,要给在京的文武群臣发俸禄,要时不时赏赐,要负担那些只对皇帝负责的部门的开支。
都城还在南京时,啥都是朱元璋的,那个时候户部还没有太仓库,他尽可支配。
朱棣迁都北京后,财税重心却在南方,那么就要运大量钱粮物资到北京了。
皇帝、妃嫔、皇子在北京,大多数勋戚在北京,还有那么多的京官、京营。
他们的消耗是个巨大数字。
整个大明,田赋约在两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其中,约四成要留在地方,剩余六成则需解运。
这六成之中,又有四成征收自北方,基本要用作九边军粮;剩下六成约一千万石,百余万石留南京,剩余本该悉数解运到北京。
但一条漕河,一年运力大抵也就运四百多万石粮入北京。
而粮食从南面运到北面,一路上解送、损耗也是个巨大数字。
正统初年,朱祁镇还年幼,官员们想了个法子:运力不够,而漕河运粮主要便是为了皇帝岁供和京官、勋戚、京营俸粮,顺带供应都城百姓。
京城其实每年也吃不完八百万多万石粮食,粮食放着便坏。
不如这样:把该解运至北京的四百万石粮食,四石粮食折银一两,计有百万两,直接运银子到京城。这部分银子,全给皇帝,那么还可以再运粮四百万石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