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关城主府内,苏云川饶有兴致,围在红衣女子身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不停点头,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番打扮下来,师姐比起那个许晴源,都差得不多了。
原本一直是高束长发,单尾垂在身后,略显朴素的平关城主,难得挽起长发,簪以发钗,双耳环廓各有细长绞丝点缀,于耳垂处挂饰两只飞凰,与女子面容相称,看上去雍容华贵。
梦藏生来到这边后,就没见过有女子打耳洞的,最多就是用点胭脂粉饰妆容,所以做的就不是需要挂穿的耳环。
平关城主双手腕间,除了之前的螺丝壳青珠外,还各有一只镯子,也都是赤红纹路盘旋,被梳理成了云纹,和苏云川先前的流云坠,除了颜色不同,形式大致相仿。
如此盛装打扮,并不是要接见什么贵客,或者所谓的女为悦己者容,她此刻已经不是双颊绯红,而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泛着淡红色,至少在大部分男子眼里,娇艳欲滴。
可与她对立的梦藏生,却是手里拿着一个挂坠,心里思索着其他的事。
逆鳞饰品,和塑晶等天材地宝相同,都能帮助修炼者精进修为,只需要贴身佩戴便可,身着越多,功效也更强,但最可惜的是,此法有上限。
并非受制于物,只是受制于人。
像先前苏云川,佩戴月棂坠之外,再拿过一枝同为寒性的簪子,凡境修为,就会无法压制体内变化,只觉回到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天寒地冻,只能靠厚衣取暖,估计再多一件,气血就不是磨砺,而是受损。
眼下的平关城主,修为已是启灵,身上一共有四件逆鳞饰品,发簪、双镯,还有一对耳饰,因是分解一片逆鳞制成,可以看作一件,以现状而言,最多还能增添一件,再多的话,就要从利大于弊,变为弊大于利。
看着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的二徒弟,梦藏生开口问道:“还要添第五件吗?”
平关城主闻言,有意调整气息,缓缓开口:“应该可以。”
这些天,除了城内远猎营的事情之外,师徒三人,在此处做得最多的事,便是不停尝试,逆鳞饰品对修为的进展,如何才能最有利。
如果说梦藏生的灵压修炼,是由外而内,以蛮力挤压体魄,逼得人必须耗费心力与之对抗,那龙鱼逆鳞,就是由内向外,点燃心火焚烧气血,其中滋味,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
因逆鳞属性各不相同,多番尝试之后,几人发觉最适合修炼的,还是水火双性,天性绵叠,最宜长久修炼,而土性金性稍次,像五行之外的雷性,则是太过霸道,只到第三件饰品,平关城主便已经抵御不住。
梦藏生将手中挂坠,递给了苏云川。
苏云川接过后,帮着挂在平关城主颈间,再放入其衣物之内,贴身佩戴,身子还有意遮挡在两人之间。
毕竟贴身佩戴,还是要揭开胸前衣襟的,男女有别,梦藏生便侧身站立,眼角余光看见自己三徒弟所为,有些哭笑不得。
等到一切做好之后,才转过身来,问道:“现在如何?”
平关城主的呼吸,比起先前不稳了许多,开口话语也更慢了,“比起前几日,要好些了。”
五件火性饰品,对她而言,就像是周身血脉山河,广袤树林,被五轮大日炙烤,若不是提早经历过灵压修炼,更勉强习惯秘法磨砺气血的痛楚,只怕要如普通人那般神情恍惚,中暑跌倒在地。
梦藏生看着她额头上,突然就渗出的汗水,摇摇头说道:“虽然第五件还是有助于修炼,但是比起四件来说,对于当下的你,不那么划算,更不用说第六件,纯纯是在亏钱,既然是慢慢水涨船高的做法,就不用急于一时,不然就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还是先到此为止,平日里就佩戴三件,我看最合适,至于云川,顶多两件,不能再多了。”
苏云川闻言有些气馁,当日她发觉龙鱼逆鳞,帮助修炼的功效可以叠加之后,索要其它饰品,是有私心的。
这么精美的小物件,有几个女子可以抵抗那种诱惑的,既然师傅手里还有许多,自己讨要一些,应该也是可以的。
当平关城主,一件件卸下身上饰品之后,何秋雨本能想要上前倒酒,却被苏云川抢先,便又撤步退回去了。
梦藏生说道:“除了一套火性饰品之外,我还会留几件不同属性的饰品,只是你不要轻易尝试五行齐身。”
平关城主放下杯子之后,郑重点头:“弟子知道了。”
先前的尝试,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出过意外的。
身配四件不同五行之力的饰品后,平关城主的手,只是刚触摸到第五件,人便晕厥过去,让场间三人担惊受怕了许久。
醒来之后,确定其身体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让梦藏生放下心来。
苏云川当时也是后怕懊恼,东西是师傅做出来的,可想法是自己提出的,真要出了事,她也自觉难辞其咎。
眼下梦藏生将一应饰品收好,抬手平放在身前,平关城主便会意,取下自己的螺丝壳,放在他手里。
一旁的苏云川,见状也做了相同的举动,还厚脸皮地笑看向梦藏生。
“好,也给你一套,不过记好了,最多只能佩戴两件。”
梦藏生无奈,三徒弟想要变强的想法,他又不是察觉不到,虽说不是坏事,但是太迫切了,容易反受其害。
苏云川点头,片刻之后,两串手链,又各自回到她们手里。
摇了摇青珠,苏云川心满意足,虽然眼下不能取出,但是落袋为安,有总比没有好。
贴身佩戴好一枚红叶样式的坠子,又套上一只镯子以后,平关城主开口问道:“师傅,我们就一直将芦谓两人囚在营房之中吗?”
远猎营打趴数十人之后,被费迅授意,暗中在城内作梗的芦谓两人,并没有被抓进地牢,只是如同先前的蒋泉、周留两人,被扣押在营内,一日三餐,由赵狂他们自己想办法。
梦藏生走到一旁坐下,想了想后说道:“之后找个机会,将他们两人送去落峡,留在我们城内蹭吃蹭喝,屁事不干,养头猪都比他们有用,过年还能宰了吃肉,他们那一身腱子肉能值个几钱?养这种闲人做什么。”
又是一通毫不客气的评价,听得房内三人,都忍不住在心里咂舌。
先前那一句虫兽都要开口道谢的言论,哪怕旁听的平关城远猎人,都从心底里感概一句,狠!实在是太狠了,就像掏了一个人的心窝子,捣烂以后,又放回去了一般,与之相比,坐个牢、下个狱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谁能接受与之厮杀七千年的死敌,临了反而被自己帮了一把?
苏云川再度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开口说道:“师傅,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怪话,你不说自己失忆了吗。”
据老蔡所说,自己师傅,在横山城的时候,虽然也经常说些让人不解其意的话语,但事后品味,大多都是调侃某些事情,别开生面的有趣,哪像这两次,碰见史落也好,面对赵狂他们也罢,都是话里夹枪带棒,没有辱骂,却比辱骂还要令人糟心。
梦藏生斜看了她一眼,苏云川立刻抿唇,她还不想有这种独特经历。
“无师自通,你学不来的,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嗯...别整天琢磨这些事,像那个袁又可一样,叨叨个不停,听得人头都大了。”
上一次给他这种感觉的,还是某个生得极可爱的医师,不仅动嘴念叨,还敢动手殴打呢。
苏云川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和那个跟在许晴源身边,去了横山城的姐姐作比较,没什么怪话。
平关城主走到一旁坐下,苏云川也就坐到梦藏生的另一边。
师徒三人的相处,一开始就是梦藏生要求的,自在些最好,不用有太多规矩框架。
“为什么是落峡,而不是青拱?”
平关城主有些疑惑,既然已经知晓一事主谋,应该当面质问才是,最少也要提醒对方,日后不要再耍花招。
把两人送去青拱,就已经是最和气的做法,也是最好的警告了。
梦藏生便解释起来:“把他们送去青拱,只能给费迅提个醒,他只要打死不认,就不用赔礼道歉,而且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还可能把我们当作无理取闹,意义不大之外,还刚好遂了两人的愿,那这些天挖人的本钱,不就亏了?关键是费迅所在之地,是人族边境,他我不管,可城内人心我是要顾一下的,居民们知道今年来的,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他们会不会心忧几分?”
平关城主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不如让我写封书信,直接将两人遣送回中庭。”
梦藏生摇头:“韩老耗费数十年,才终于功成身退,回到中庭,他们两个凭什么就这样回去?把两人送去落峡,其实好处也要多些。那个方向是中庭,会让赵狂等人真的以为我们将其遣返,担心自己也会有同样的下场,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生二心,再等到日后真相水落石出,还留在城内的远猎人,说不定会反过来感激今日的宽宏大量,才没有让他们抹黑中庭的脸面,更加全心全意护卫平关城安稳。”
沉吟片刻之后,接着说道:“对于芦谓两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敲打,或者说给一次机会,就看日后他们表现如何,反正在平原上历练几年,他们大概也会前往边境,在那之前,能改则改,别到时候真的命丧虫兽之口,把它们养得更强。”
心思缜密的平关城主,立刻警觉问道:“养得更强?是说虫兽吞噬我们人族,会提升修为?”
由不得她不多想,先前梦藏生有意无意的话语,几乎都得到了印证。
问过灵核能否食用之后,没有多久,便受到了来自横山城的月生丹。提及破境无须滞于破凡,可以直入启灵,她便是受益第一人。
更不用提各种玄妙术法,其实究其本源,都和梦藏生有关系,那平关城主就必须时时刻刻剖析其话里提及的关节。
虽说师徒三人言谈相处,都很随性,可女子总觉得,要比迎来送往,还要耗费心神。
梦藏生并未直接回答,他先前也没有想过,为何虫兽会攻城,屠戮人族,只当是兽类天性习惯了厮杀所致。还是一番讥讽赵狂等人之后,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
像先前的巨大覆地蟒,如何能有强大修为,如果只是依靠巨狼尸身就可以,又何必吞食商队行人?
平原上那个偶然发现的巢穴里,人骨虽说不少,但是相较而言,那些血肉,完全不可能够支撑数十丈长的巨大身躯消耗才是。
梦藏生靠在椅臂上的手,下意识拧动腕间青珠,既然不是为了果腹,那就应另有所图,而所图之物,正好是人族才有。
见他思量正深,旁边两人也不好打扰,苏云川咽了咽喉头,讨好看向隔了一座之人。平关城主浅笑,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壶酒,绕过中间人的椅背递了过去。
只是苏云川还没来得及拿到手中,就被人截下了。
“照你这个牛饮法子,再多花酒也禁不住造。”
苏云川听不懂“造”是个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绝对不是好话,有些憋屈,刚才还庆幸没被套上怪话,转眼就来了。
梦藏生直接把酒壶放在了桌上,开口说道:“眼下而言,虫兽扑杀人族的缘由,我还没个准确结论,也有可能这次是我想太多,它们只是单纯出于本性为之,实在不行,等什么时候我去了中庭,找韩老打听一下就是了。”
他突然带上笑意:“果然上头有人,办事情就是方便。”
平关城主点头,再次谈论起眼下之事,“再过几日,等商队运送木材返回,便将芦谓两人送往落峡城?只是......会答应吗?”
梦藏生思量了一下,不管自己徒弟,与老城主之间发生了什么,能够到如今天各一方,不愿直接提及彼此的地步,其中疏离之情,便不是碧水城主与鱼阳一家人那般好解决的了,弄不好还会让爷孙之间越行越远,最好还是不要横生枝节。
他将桌上酒壶,换一只手拿起,在苏云川面前晃了晃。
“这件事交给你师妹,在她回谈河城之前,再跑一趟落峡好了。”
苏云川满脸惊喜,一把抓住酒壶,“师傅放心,弟子一定办好这件事。”
她上次去落峡,因为受伤,都没能好好在城里逛一逛,还颇为遗憾,眼下又有机会前往,自然求之不得,何况还收了好处。
暂且收好酒壶,打算等什么时候有烧烤再拿出来,或者有老城主送的熏肉也能当下酒菜,就是不太明白,这么美味的食物,师姐为什么就是不肯尝一尝?
看着被一壶酒就收买的粉衣女子,笑得合不拢嘴,旁边两人,以及角落投来视线的黑衣女子,都不禁有笑意。
平关城主问道:“那这次的人手,是让祁数英他们前去,还是让赵狂等人前去,抑或者由老带新?”
明了弟子的顾虑,梦藏生回道:“还是让祁数英他们再跑一趟好了,虽然被敲打过后,赵狂他们肯定消停不少,应该不会再惹出乱子,但是谁也无法完全保证不出事,人心这东西,是不可能被完全掌控的。”
平关城主目光微凝,点头应下了。
经过这次“钓鱼”之后,没有谁能确定营内还会不会有人,被费迅交代过添乱一事。
那些早早与赵狂划清界限的人,说不定就有选择明哲保身的,看似同进退,第一拨与梦藏生交手的,谁又敢说没有人做戏,万一这个时候,还有人敢大着胆子,暗中出手捣乱,岂不是防不胜防。
毕竟费迅给出的好处,是能够提前赶赴边境,进入落日森林。对于名声名节看得极重的远猎人,有几人能够拒绝。
再细想开来,会不会真有拒绝的远猎人,在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改变心意,与芦谓他们同流合污。
人心不可控,大概就是梦藏生想到两人,若是被问一句,是否后悔这些日子的所为,对方会如何回答,他真的说不准。
八成会说后悔,与两成说不悔,真正出口之时,只有两种结果,某种意义上,对半分而已。
梦藏生站起后,向前走了两步,习惯性伸个懒腰,这才转过身,取下扇子敲了一下苏云川的头。
“闲了这么多天,不抓紧点修炼,等到吴树他们到了凡境,要不要开口叫你一句师姐?”
苏云川立刻羞赧不已,低头起身,这几日因为远猎营的事,除了月棂坠一直在锤炼体魄之外,确实疏于修炼。她可是要当师傅的,师姐什么的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是两者之间差得可远。
平关城主也起身,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师傅,赵狂等人需要降责吗?”
梦藏生理所当然点头,“一人抄完一本《字典》,必须字迹清晰工整,否则重来,谁有异议,你不方便出手教训,我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
回答过后,才发现自己二徒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平关城主局促道:“库房内的书纸......”
梦藏生傻眼,然后用扇子敲了自己的额头。
平日里需要用到纸的地方,大多是城主府记载各种事宜,所以用量并不算很多,可是《字典》问世以后,不止蒋泉、周留因罚抄书,城内学塾,寻常人家,也都纷纷效仿梦藏生,以笔墨代替打骂,少年一辈,大多每日落笔不停,所以不止城主府库书纸告急,城内各处都一样。
没想到喝干了半城酒,又间接穷尽了满城纸,感情自己才是个能造的。
哭笑不得过后,梦藏生却是有些笑意,“好事,等我去墨雨城,找人帮你们带几车回来。”
乱世不忘立身之本,除了武力还有文力,自然要不遗余力支持。
平关城主与苏云川,听见墨雨城之后,都愣了一下,然后才恢复正常神色。
中庭太远,提及之后,倒没有实感,反而是离得近的地方,在平关城生活之人看来更为熟悉。
虽然她们有意绕开终将到来的分别,但是很多事情,就是无法避免,就像现在的她们,拦不下刮过天地间的烈风。
梦藏生摇摇头,走出了城主府。
苏云川就跟在他身后,而平关城主站在原地,直至看着两人背影消失于最外间的门檐,才走出露台,俯瞰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