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城,临近城门的一座客栈,并未取名,甚至所有人族的客栈,都没有取名。
店家老容曾被梦藏生询问起其中缘由,老容的回答,是说开店不为挣钱,也就没必要打出个让所有人都能记得的名号,只愿自家店内的老苦酒,能遇上赏识之人便可。
可无心插柳柳成荫,仅仅半日光阴,老容的店铺,便随着苏云川走了一趟远猎营后,再度名声大噪。
灵微境强者的弟子,胜了少城主!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莫名快意。
可是除了傍晚归来的容家少子,满心欢喜说着斩蛇人弟子的威名,自己日后也要成为同样的修炼强者之外,夫妻二人,却高兴不起来。
打赢那个少城主,却满身带伤回来,有什么好开心的。
这都过去多久了,苏姑娘还昏迷不醒。
一时间忘了修炼者对食水其实并不太看重的老容,面色忡忧看着登上二楼的木阶。
苏姑娘出门得早,这天都快黑了,可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呢。
二楼紧闭的房门之内,先前来替苏云川诊治的几名医师,早已经留下安神静气的药离开。
修炼者体魄强横,苏云川身上之伤并无大碍,可是心神受损过重,需要静养。
梦藏生礼送医师们离开,至于关山砚,就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木桌明烛,跳动烛光映落在摊开的书本上,焦枯竹笔,忝墨凝锋,又在空白页册之末,钧勾刻字句。
搁笔抬头,梦藏生看向窗户方向,素白窗纸昏昏沉沉,夜幕将至。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梦藏生将桌上墨砚收起,杀人办不到,“讲道理”却不难。
“师傅......”
有些虚弱的话语,从身后传来,梦藏生转身,将刚刚苏醒的苏云川,扶起靠在床沿。
女子小臂被触碰之时,微微颤抖退缩,梦藏生虽无感触,却看得清楚,一抹冷光在眼底深处闪过,转瞬即逝。
“我刚才动静大了些,将你吵醒了?要不要再好好休息一下。”
动作轻柔,压好女子身上被角,初秋虽不似深秋,体虚之人,盗寒不得不防。
苏云川抿唇摇头,“师...沈大哥,有酒吗?”
梦藏生笑着摇头,“傻徒弟...受了伤,第一件事还想着喝酒,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苏云川神色有些低落,“不喝花酒,想喝老苦酒。”
以苦遮苦,只要老苦酒回甘未至,便一直是苦涩,醉了更好,先前的事就都可以暂且不记得。
梦藏生沉声问道:“是因为胡靡?”
听见这个名字,苏云川就回想起与对方切磋之时,居然会有那么一瞬间,对其萌生爱意,心里就恶心不已。
直到现在醒来,哪怕是梦藏生就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师傅的面容,苏云川还是会恍惚,担心依旧陷在对方术法中,尚未脱离。
梦藏生双指并拢,轻轻敲在女子额前,一股清明之意,顿时透入其眉心。
木茂生息,令苏云川心中沉闷阴霾之感消散,眼神也明亮起来。
苏云川抬手,以手背揉按额头,“多谢师傅。”
既然梦藏生已经叫她徒弟,那么此处房间,已经不用担心谈话被外间探听。
梦藏生犹豫过后,还是开口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胡靡的瞳术有什么诡异之处?”
他虽然有所猜测,但是仍需要实据来验证。
见梦藏生一语道破差点让自己落败的缘由,苏云川还是忍着恶心,将当时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说出。
“胡靡左手出刀时,我本想暂避锋芒,却不料正中下怀,与他僵持不下,视线无意中交汇,脑中许多画面就都悄然发生变化,大哥、师姐,甚至是师傅你陪在身边的经历,全都变成了他的模样,而且越到后来,就像是有人在脑海中不停说起,我与他注定是命数契合之人,强逼我不得不对他心生好感。”
紧紧攥住身上被沿,苏云川有些后怕,胡家瞳术,并不是什么秘密,她也早已经知晓,但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说瞳术只有勘察之用,她才会掉以轻心。
若是当时输了,苏云川知道,绝不会仅仅是丢了一把白蛇剑那么简单,更有可能,自己从此以后,都会身不由己,活在虚幻之中。
“若不是月棂坠破开了胡靡的术法,或许现在的我,就已经输得一无所有.......师傅...我这样,也配去薪山吗?”
本是完好无损,无非有些力弱的胡靡,最后突然晕厥,正是在伸手接住月棂坠之后,她自然能看出,全是月棂坠的功劳,才让自己得以脱险。
刚恢复些精神的苏云川,再次神色怏怏。
若是薪山上,还有与胡靡相差不多的人,就凭自己,能够胜几场?到时候不过是再更高处丢人现眼,让人看些更清晰的笑话罢了。
梦藏生安慰道:“虽然吃亏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会对提高警惕之心有所帮助,栽到路上土坑中,起身后就要留心是否还有土坑,日后记得多低头看看就行。”
见苏云川还是闷闷不乐,梦藏生继续说道:“想必胡家此种瞳术用法,已经遮掩许久...不慎中招,不能怪你自己粗心大意,他们可是连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不是吗?”
苏云川不想让梦藏生将失责揽在身上,转移话题道:“师傅,胡靡的瞳术,你知道些什么吧?”
梦藏生点头,论及自勉,三徒弟其实做得很好。
“其实在你被他伤到左臂之时,我就看见他眼里有异象,猜想一定是瞳术有古怪,如今看来,我想得不错,胡家瞳术,确实有操控人心之法。”
心里一紧的苏云川,想到她与胡靡尚未交手之前,背朝对方,心里突然有一股极为熟悉的不适之感,与初见囚珠城白家兄弟时大同小异,顿时明白,后来的恶心反感,并不单单是因为对方手段下作,言语轻佻。
思绪一滞,这就是自己,所谓“心想事成”的道脉?好像也并无大用。
青光闪过,梦藏生从螺蛳壳里取出书笔,边写边娓娓道来,“或许胡家瞳术,比起白家御兽之术,还要更厉害。”
一个启灵境的白怀离,都无法直接扭转他人七情六欲,只能靠着当时卢睿琦自身妒忌,推波助澜让女子与苏云川发难交手。
一个凡境的胡靡,却能轻松掌控他人,若不是瞳术天生对人族施展更合适,那就只能是瞳术比起御兽术更强。
苏云川神色紧张,“那城主和胡不拜......”
梦藏生摇头,“既然月棂坠能够破开瞳术,若是胡靡也操控了他们,操场之上,心锁解开的二人,不会一点异色都没有,或许胡靡的瞳术,只对修为相差不多的人才有效。”
女子稍稍安心,若是墨雨城最强的两人,都已成胡靡的左膀右臂,那远猎营内,到底有多少人听对方命令行事,实在是难以想象,最坏的结果...墨雨城所有修炼者,之所以不对胡靡所作所为进行拦阻,就是因为他们也不得不遵从男子意愿。
谈至此处,梦藏生一手同持书笔,另一手翻掌朝天,银蓝相间的月棂坠,便凭空落在他手心。
微微蹙眉,仔细打量起月棂坠,梦藏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能触碰,甚至凭借其修炼的龙鱼鳞片,会让胡靡眨眼间晕厥倒地。
“医师们说了,你这些日子需要静养,这坠饰先留在我手里,等你康复后再佩戴。”
对此苏云川只是乖乖点头。
月棂坠消失之后,另一个精致无比,翠藤缠绕,绿叶半遮,仅有指节大小的葫芦挂坠,出现在梦藏生手里。
“这些日子,这个小葫芦别离身。”
接过小葫芦戴在胸前,苏云川只觉得左臂的酸痛,仿佛都消下去了许多。
五行木属逆鳞,生生不息疗愈之意,比起月生丹而言,虽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但也算不错,且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好。
会让人觉得好似身处密涧幽林,可宁神养性。
心绪缓和许多的苏云川,又问道:“胡家的瞳术,不是只能堪破修炼者道脉吗?怎么会突然有操控人心之效?”
已经在桌边思索了一下午的梦藏生,又提笔记写,“堪破道脉,真要说起来,其实很像是...追本溯源。比如说满桌饭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除了肉眼可见的肉蔬之外,盐醋这些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又真实存在的东西,胡家仅靠瞳术,就能完全逆推出有无添放。修炼者道脉,天材地宝异象亦可以逆推、拆解,如此便是堪破。”
原本在纸上游走的笔锋,因为手臂抬起,凭空着色,墨黑化作淡青,开始在师徒二人之间的半空,勾勒出一副白描画像,正是梦藏生自己。
苏云川怔怔看着这一幕,想必在落日森林深处,那座据说像极了木椅的孤峰上,师傅讲述修炼猜测,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人之忆识,就像是一幅幅画卷,胡靡所做的,便是探查所有画卷落笔手法,色泽晕染,抽丝剥茧,化整为零。”
一副刚刚“画好”的人像,顿时散作千丝万缕,浮游飞散。
苏云川抬头,眼底是万千流光,屋檐下的半空,在她看来,就好像是有人在极高的天上,一连挥斩无数剑光,汇聚成为一片青云。
梦藏生笔尖指天,“先前我以灵气勾勒的画卷,就是修炼者慢慢修行得来的硕果,众人皆可见其大相,而这些逸散灵光,便是这硕果,在胡家瞳术之下的景象...真是好一个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
毛笔挥动,散开的青色灵气,又渐渐汇聚至一处,互不阻扰,好像各有意识,知晓该去往何处,彼此衔接成线,曲绕描列。
最后所有灵光,又在房间半空,描绘出苏云川的模样,除了色调单一,身形、样貌,乃至是背负身后的白蛇剑鞘上,铭刻的名讳小字都分毫不差。
等到梦藏生收笔,一副苏云川的“工笔白描”,就此弥散,屋内不过是稍稍明亮几分,就又独余烛火淡黄之光。
“最后又是见山是山吗......”
还沉浸在满屋流萤盛景的苏云川,已经大概明白胡靡瞳术古怪之处,可听见梦藏生最后几句呢喃,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正要追问,却见梦藏生突然起身,将所有物件都收起。
“有人来访。”
苏云川瞬间便想到门外可能是谁,除了店家之外,若不是胡靡前来送匕首,便是墨雨城主。
后面两个都是她不想见到的人,于是说道:“师傅,如果不是店家,我就不见了。”
梦藏生点头,撤掉灵气壁障、灵压,换了一副神情,前去开门。
廊道无烛火,本就天色已晚,更显暗哑。
相貌清美,却身姿曼丽的墨雨城主,与远猎人关山砚,一同面带歉色站在门外,似从墨色中走入烛火通明之地那般,前半身与后半身,在肩头被明暗界线分割。
梦藏生先行抱拳,却语气疏离:“独行猎人沈藏梦,见过墨雨城主。”
门外两人,汉子抱拳不语,女子双掌交叠,施了一礼。
双方见礼过后,墨雨城主见梦藏生并没有让开一旁,让自己入内的意思,便柔声问道:“苏姑娘眼下可好?”
屋内无人应答,梦藏生平淡回道:“多谢城主挂心,医师说了,静养几日便能恢复。”
呵呵,想进屋查看?凭什么?已经说了要静养,你们两人有脸硬闯?
客栈二楼,一时间唯有寂静。
并没有多犹豫,墨雨城主突然开口道:“沈兄弟,我能否与你单独聊聊?”
不仅是关山砚,与躺坐在床上的苏云川面带诧异,梦藏生也是突然警惕数分。
“我还要留下来照看川妹子,恐怕难以从命。”
被一口回绝,墨雨城主却像是早就有所预料,转过身说道:“关大哥,能不能劳烦你先行照看苏姑娘一些时候?”
关山砚愣神片刻,还是点头应下。
心弦更紧的梦藏生,眼神微凝,这墨雨城主,如此强势,就不担心自己恼怒?又或是觉得一个与灵微境强者,关系不深的独行猎人,可以随意拿捏?
就在此时,屋内视野不见之处,有一道虚弱话语,传至房门处。
“沈大哥,我没事,城主既然有事相商,想必一定很重要,你就随城主去吧。”
梦藏生回身开口反问,“真的没事?”
私下还有一句传音询问,苏云川却依旧答道:“真的没事。”
虽然明白徒弟是想让自己以公事为重,梦藏生却沉默许久,道理都懂,就是放不下心。
门外的关山砚会错了意,郑重道:“沈兄弟放心,我只在走道上留守,绝不会踏入屋内半步。”
梦藏生摇头,“我并非是这个意思,罢了...既然川妹子都说无事,那我就与城主走一趟,不过我不好离得太远,不如就在一旁,我的住屋内聊聊怎么样?”
墨雨城主微微颔首,“多谢苏姑娘。”
屋内无人回应,梦藏生走出房间,将门扉合拢,这才显得殷勤些,将墨雨城主迎入一旁空屋。
留在走道上的关山砚,本想挪步,同时守在两间客房之间,最后还是选择站在苏云川门外不动。
既然是留下来照看受伤的苏云川,城主也说过想单独聊聊,他靠过去,若是听见只言片语,便是背约。
就连细想为何墨雨城主,要单独与梦藏生见面的念头,也在将起时便掐灭。
进入梦藏生屋内的墨雨城主,悄然打量四周。
梦藏生主动端茶递水,好言说道:“不知城主想要问我何事,若是与苏姑娘有关,恐怕我不便相告。”
看着递至自己眼前的杯子,墨雨城主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做了一个梦藏生意料之外的举动。
退后一步,再次双掌交叠,宽大朴素的衣袖,在身前合作一道布帘,却不是掀起,而是垂落。
女子恭敬无比,俯身对梦藏生行了一礼,却一言不发。
一瞬间梦藏生神色惶恐,急切放下杯子,随手在衣物上擦去飞溅的茶水,就要去搀扶墨雨城主,嘴里念念有词。
“城主这是何意?我就是一个独行猎人,可担待不起!”
墨雨城主却是保持着见礼姿势,面朝下再退一步,若是再这么退,她迟早会撞上门扉。
语气焦急的梦藏生,一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的模样,“城主有话直说,若真是与苏姑娘有关,我可以去询问一下能否转述,只要苏姑娘不反对,我便都告知您如何?今日这里的事若是传出去,这墨雨城日后我可真的是不敢再来。”
心底深处,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墨雨城主依旧不肯起身,纤细腰肢,在衣物勾勒下,一览无遗。
梦藏生再次说道:“城主既然不说,那我就只能就此告辞。”
正当他大步走向房门时,一句话语,却从心湖内响起,如泣如诉。
“请斩蛇人前辈...帮小女子一次!”
梦藏生脚步一顿,慌乱退开,“城主,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我怎么会是那位前辈?”
墨雨城主依旧俯身行礼,却抬起头来,双手微微收回胸前,挡住大好风光。
眼神戚戚,继续传音道:“今日在远猎营,前辈取走苏姑娘的神物,太过顺遂,小女子便已经心有疑惑。方才观此间屋舍,以‘沈藏梦’在外粗放不拘的性格,绝不可能做到如此整洁如新,总会有脏乱之处才是,就像先前前辈随手将茶水擦拭在衣物上那般,屋内总该有痕迹。”
梦藏生满脸窘迫,走到一旁,“我与店家关系不错,他每日都会上来帮我收拾,所以才这么干净,城主一定是误会了。”
“那‘沈藏梦’一名,真有如此巧合?”
不论男子走到哪边,女子便紧随而至,映落在墙壁上的影子,始终没有变化。
自始至终,屋内只有梦藏生一人的话语声,此刻他沉默不言,方寸之地,便好似与世隔绝。
好片刻光阴过后,墨雨城主眼底满是惊喜。
眼前之人,不再微微弓背,周身气势渐渐变化,无形流转而出,比起胡靡那股不可一世,令人不适的傲气,更加孤高在上,却又像是云巅藏峰,只要心有坚持,迟早可触碰,不拒人千里之外。
女子心湖之内,响起话语之时,最后一丝不确定,也就此烟消云散。
“先起来再说吧,你不嫌累,我都嫌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