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变换,天色浓淡,屏风山脉某处,沧桑立璧之上,一道身影坐在崖边,一条腿曲蹬在凸起石面,一条腿就挂在崖外,晃荡不停。
身上的兽皮大衣,已经换作了简陋蓑衣,原因无他,应景而已。
一身樵夫装扮的梦藏生,只觉眼下,有个烟斗来云雾缭绕一番,就更应景了。
还得有个斧子,外加一捆新柴。
嘴里叼着一根细草,偶尔抬头看看山中景色,神色怡然。
雨后云雾生,青山羞面遮,忽有金钩提,可惜纱难起。
此处不愧为“屏风”二字,山头多是陡峭险峻的笔直高峰,立璧危耸,涧中水路曲折,也不知道那些横穿落峡城的山风,是如何蜿蜒逃出群山的。
因为山势特殊,这几日雨后放晴,大日炙烤山中四处,雾气便氤氲生发,浓厚之时甚至会将群山掩埋,只留下个个青色山头,浮在雾海中,要一直到正午才会完全显露身形。
可是这几日梦藏生坐在商队道路旁的山崖上,却发现往往不等雾气消散完全,视野清明,便又有绵绵细雨落下,水气浓重得不可理喻。
不是他有意拖慢自己赶路的步子,只是看着身下,那一条几乎全是泥泞的道路,他再次心痒难耐,想要铺路。
不过这种事,就和船队、兵器改换一样,非一日之功,他就得想个合理的办法,慢慢将其促成。
要是全都被他一个人大包大揽,从头铺到尾,只怕还没出这片山脉,名头就得传出去。
就算人族不知是何人所为,这等神异之事,必然要细细调查清楚。
一句话,迟早会查他到头上。
再三思量过后,就只能和之前的灵气术法一样,挑个头,推一下。
就在他胡思乱想,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发现下方有动静,定睛细看片刻后,惊喜起身,压了压斗笠边缘。
“终于来了,可以开工了!”
枯木色的身影,直接向着另一面山崖飞落,于石壁上的老树间层层“下楼”。
一支商队从山脚之间缓缓行来,今日天色晴朗,地面泥土总算是被晒得干涸许多,虽比不上岩石那般坚硬,可好歹城兽的身躯踩踏在上面,不会下陷得太过厉害,连同货车一起拉入泥沼。
埋怨天气变换无常的商队众人,因此心情好转起来,只求之后两日,既不会再有雨天,也不会出现虫兽,安安稳稳就行。
只是在他们抵达某片崖壁之时,却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心里一紧,队伍立时停了下来。
因为要拐过遮挡视线的崖壁,才能知晓对面发生何事,所以上前查看的远猎人,难免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太大,会惊扰到山壁后面的事物。
只是靠得越近,这人便愈发疑惑,因为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极有规律,不像是兽群出没那般杂乱。
反而像是山涧小溪,偶尔有泉水滴落在经年累月击打出的石槽中,叮咚悦耳。
远猎人大着胆子,背贴崖壁靠过去之时,商队之人都已经取出兵器,只要他给个手势,立刻作半圆贴壁围城。
这人一步步向前挪动,却突然神色古怪,这声音好似在哪听过。
最后他拧紧的眉头猛然舒展,不敢置信探出头去查看,顿时失语。
嘿!还真有人敢在这山里凿石的!还是独身一人!?
他甚至懒得打手势了,而是在直接开口,向着驻足十丈外的商队开口大喊。
“没事,是有人在敲打石头呢!过来吧!”
声音传出去以后,在两侧崖壁间回荡了好几次,才渐渐微弱不可察觉,而那极有节奏的敲打声,也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此地是梦藏生故意选择的计划实施点,若不是环境特殊,他故意发出的动静再大,也得商队离得极近才能察觉,届时就会少很多意外之感。
做戏做全套,他停下凿刻动作之后,也是谨慎大喊道:“是墨雨城前来的商队,还是落峡城的商人?”
不知如何发出的话语声,就在他满意的心情里,与先前那名远猎人的话交织在一起,回荡过后又消失。
片刻之后,一名稍显年轻的汉子,便带笑走出那片石壁拐角,大大咧咧走来。
“我叫关山砚,来自墨雨城,不知道这位远猎人兄弟怎么称呼,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这深山之中开凿石块?”
都不用过多猜想此人是不是修炼者,哪有普通人,敢在这荒山野岭如此大胆的?
在汉子身后,是一头头巨兽排列走来,而商队众人,明显有着和他一样的疑惑。
一手拿锤,一手拿长凿的梦藏生,放下戒备神色,显得很开心,笑道:“我叫沈藏梦,是个独行猎人,至于为何会在这里开凿石头,说来有些话长。”
他跳下足有半丈高的岩石,向着商队的方向走来,期间收起锤凿,挂在腰间,还取下斗笠扇了扇风,似是劳作很久之后需要消暑。
为了更加逼真,他甚至从路边的小溪里捧水浇湿自己面庞,毕竟他这副身体根本不会累,也不会出汗。
关山砚细看了一下眼前之人的衣着,双腿沾满泥泞,身上披挂之物较为破旧,也没有携带兵器...如果那一对锤凿算的话。
确定没有更多古怪之后,他神色变得热络。
“此处距离前后两城都有两三日路程,沈兄弟一人在此,身上食水想必已经所剩不多,不如先休息片刻,给我们说说看这儿发生了什么。”
先前他故意高声说话,也有意义在其中,便是故意昭示自己等人的存在,好让梦藏生提前察觉,放松心神,不至于等到突然出现,心神慌乱中刀兵相向,误伤了自己人。
再看着拦在路中,体型硕大的巨石,一时间商队也无法通行,索性耐着性子,决定在此地休息些时候再出发。
梦藏生察觉到来人视线落在自己身后,就知道机会来了,拍了拍肚子。
“关兄弟不说我还不觉得,这肚子确实是有些饿了,正好你们来了,我就休息一下,给你们说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望兄弟们别介意。”
摘下酒壶的关山砚,将其丢了过去,摆手道:“无妨,兄弟只管说就是了。”
接着关山砚下令商队围城,梦藏生也就留在营地里,大快朵颐,豪迈灌酒,吃了许多干粮,酒足饭饱之后解释起来。
“想必兄弟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独行猎人,这趟进山,本是想采药,只是没想到耽误了太多功夫,未能及时返回落峡城不说,还什么都没采到,甚至在夜里又迷了方向,这才愈发深入山林,要不是无意间来到大路旁,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沟里呢。”
此话没人怀疑,独行猎人很少,生活的方式,大多都是帮助居民们出城采集些许急用之物,因此不易抱团行动,而且来去时日不定。
关山砚从接过酒壶,笑着说道:“听兄弟这口气,貌似对屏风山脉的环境不太熟悉......那兄弟应该不是落峡城的人吧,不知道是从哪座城池来的?”
他这两年,一直在落峡城与墨雨城之间来回,从没听说、见过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先前才会细细察看其装束,想以此推断其大致来历。
最关键的是,对方一开始就询问的,是自己等人来自哪座城池,若是常年生活在落峡城,没理由分辨不出道路两头所指。
对当今人族的心细如发,已经感叹到麻木的梦藏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问,便伸手搭在腰间锤凿上,羞赧说道:“看我这行头,兄弟也该猜到我不擅长厮杀了,靠山吃山,我是从边境横山城一路辗转到这里的,本以为对山势熟悉,不会出什么意外,却没想到这屏风山脉的大山,比起边境差了这么多,不说了,此事着实有些丢人。”
一群人听后,哈哈大笑,若说边境山势走向,是连绵起伏较为平缓,此地就是山崖分明,幽涧秀丽,难怪会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兄弟迷了路。
关山砚抬手,示意众人少嘲笑他人,“别笑了,你们这些家伙刚来此地之时,也没好到哪儿去。”
等到笑声渐弱,他才又问道:“那路中的巨石是怎么回事,难道先前这里出现了什么巨兽?”
刚才有远猎人查看过了,一段十几丈长的道路,都已经被白色岩石覆盖,只是那边的半段,铺设得整整齐齐,另外半段,却还是乱石支靠在一起,两种景致,截然相反。
梦藏生摇头,“我先前查看过了,这附近没有巨兽出没的踪迹,好像这些巨石,就是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至于为何会这样,我倒是不太清楚。”
才怪嘞,这全是他一拳拳轰塌山崖造成的,就等着“无意间”被人发现。
关山砚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然后喜笑颜开,用力拍打梦藏生的肩背,佩服道:“兄弟只怕已经留在此地一两日了吧,幸苦了,稍后该怎么分解那些巨石,你告诉我们就行,就不劳烦兄弟再劳累了。”
既是排列整齐,那便都是出自这身带斗笠的男子之手,若不是此人提前理平半数岩石,只怕商队要在此地逗留三两日,耽误功夫尚且不谈,万一碰上虫兽出没,极有可能出意外,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梦藏生憨厚一笑,“这是哪儿的话,都是该做的,别看我瘦小,膀子上的力气可不小,这都吃饱喝足了,自然该出一分力!”
说着曲起右手,左掌拍在大臂上,啪啪作响,又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关山砚的视线,悄然扫了梦藏生的腰间一眼,“那就麻烦兄弟了,这些事我们确实没什么经验,就是我有一事不太明白,为何兄弟不将碎石搬下道路,而是要铺在路面呢?”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的梦藏生,摇头说道:“这不行的,此地本来就在山脚之间,若是将路边溪道给堵住了,这水还怎么流出去?就我在山里这些天,那雨下得哟,就怕到时候雨水堆积成湖,商队走到这段路,总不能还要划船过来吧。”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合理,梦藏生挖空心思,精心挑选地点,怎么可能容忍计划出岔子,哪怕眼下商队众人再多提问,他也可以一一答上来。
这一番连带正经,又有些逗趣的话语,终是让所有人都信了。
关山砚虚心受教:“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沈兄弟先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
又过了一些时候,梦藏生开始指挥众人开凿巨石。
用的是从老石匠那里学来的法子,将数枚锲钉排成一线钉入石面,再以大锤轮番击打,等其陷入石中,便会撑开完整巨石,整齐断裂成两半。
没有远猎人帮忙之前,梦藏生自然无须如此复杂,单用灵气劈斩就行,可是机会难得,他也会忍不住上手尝试一下,所以为了不露出破绽,稍微有些规模的石块,都是以此法分割,只有小块的,才是靠双手,如同捏泥般打磨平整,不过最后也没忘记刻意在表面留下刀刻斧凿的痕迹。
在场远猎人都是凡境,本想借着蛮力破石,却发现照梦藏生所说行事,要更省心省力,就老老实实埋头苦干。
商人们也没有闲着,帮着擦个汗水,递个酒水什么的还是力所能及的。
看别人搬动多大的石块,梦藏生就有样学样,搬动稍微大一些的,送往一条渐渐成形的石路末端,轰然放下,再敲敲打打夯实,起身之时还要偷偷以螺丝壳洒水额头,再将其抹去,长舒一口气。
在未曾与商队分开之前,都要用心演。
将兵器交予商人保管的关山砚,把手中打磨过的方石,填入缺口之内,亦是面色赤红,用手掌扇扇风,感概道:“嘶...兄弟你这是要铺路啊。”
也亏得修炼者开凿石块花不了什么功夫,若是让普通人来此,行同样之事,眼下这段不过数十丈长,四五丈宽的山路,起码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建好,而且还不一定能铺得这么漂亮。
梦藏生以手挠头,“没办法,这是我能想到最合适的办法了,要不是碰见你们,可能我还得再花几日,才能把最大的几块巨石分开。”
关山砚哈哈一笑,“说实在的,这条破路我走了两年,早就受够了,几乎次次都是淌着泥水来,又淌着泥水回去,好几次还差点打翻货物,要真能全铺成石头路,我就算一辈子......算了,还是去边境比较重要些。”
他抬脚跨上陷入泥中,还有一尺高在地面之上的白石,干净的石面,立刻变得像是被人踩踏多年,饱经风霜一般。
“快来搭把手!这块太重了!”
有数人合力抬动一块丈许方正的巨石,咬着牙招呼人帮忙,抬不动就是抬不动,没什么好逞强的。
从正午一直敲敲打打到峡中天光变得昏沉,就只剩下最后几块最大的石头,还没有完全肢解。
梦藏生会心一笑,伸手扶了扶挂在后背的斗笠,大步上前,加人众人行列。
直到周遭完全暗哑,关山砚借着火光,蹲在新建的道路上,伸手抚摸冰凉地面,十分满意地点头,直接将围城迁到了路面上。
他可是听说过在边境之外的大山里面,远猎人队伍,都会尽量挑选巨石作为营地驻扎之处,眼下就算是提前感受一二,反正再怎么样,也要比睡在潮湿的土地上要好。
学他做出同样举动之人不在少数,有人嘿嘿笑道:“别说,这石头地面虽然有点硌人,但还满踏实的。”
说话之人,坐在地面来回蹭个不停,能够修筑一段道路,自是心有荣誉之感。
“就是这地面不好生火,连燃火脂都不怎么顶用。”
“嘿,你这话说得,在那泥巴路上就好生火了?我可不想一早起来,满身衣物都能滴出水来。”
“哈哈哈,你看沈兄弟,这几日在山里奔波,满身污泥,要是再睡在泥巴路上,明早起来只怕都分不出来是不是泥人了。”
坐在一圈陌生面孔中间的梦藏生,正将双腿伸向火堆烘烤,眼睛盯着裤脚泥土,毫不转动,并未发现是在谈论他。
从第一日陷入泥泞,下定决心要修路,他便没有更换衣物,如此才能让迷失深山的外貌更加合理。
小时候也曾漫山遍野放牛,回到家中往往裤管上都是沾满黄泥,被家中长辈责骂之时,他就会与玩伴静静坐在炉边。
并非是在反省,而是在等待湿泥结块,之后再伸手将其扣掉,也不知道此事有什么意义,可就是玩得乐此不疲。
只是眼下失去触感之后,他总觉得再做同样之事,少了很多乐趣。
发现“沈藏梦”怔怔出神,关山砚便下意识以为其辛劳数日,疲惫不堪困意上涌,便悄然压下众人的谈话声。
凿石半日的远猎人们,蓦然安静下来,也萌生困意,不多久便睡去了。
直到第二日,梦藏生却是不再与他们同路,向着墨雨城的方向而去,说是还答应了平关城的商人,要去帮着采买些东西。
看着重新穿蓑衣,戴斗笠离去,消失在石壁之后的背影,有人在关山砚耳边低声问道:“老关,你说那人...会不会是找借口逃回中庭的家伙?”
关山砚此时站在地面,脚尖轻轻摩梭,又轻轻抬起跺下,思量片刻,摇头说道:“不可能,若真是逃回中庭之人,又何必耗费心力在此疏通道路,你就别瞎猜了。”
那人点点头,心想也是,昨日比起炼体还要累。
神色突然愤懑、不屑。
那个从中庭来的混蛋玩意儿,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确实没有沈兄弟那么讨喜。
“行了,出发吧,早一天返回墨雨,我心里才安稳。”
说罢,关山砚便走向了队伍之首,走到一半又停步,转头咂舌道:“啧啧,你一开始到墨雨城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好到哪去。”
那人瞬间憋红了脸,这怎么还揭人短呢?
“我就不信你当时来这边有多好!”
关山砚却是一笑,大大方方继续向前,不理睬身后的反驳。
当时虽然不好,但是后来变好,还不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