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怕死

雨水不断的日子里,两道身影,时常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看着不远处的巨石。

只在雨天才会出现的小溪,顺着巨石缝隙,哗哗而下,于城中道路的连绵石槽内,注入青翠小湖。

有些孩童,每到此时,便会成群结队,将早就折好的纸船,放入“小溪”,跟随在一旁小跑。

据家中长辈所说,这样做可以让水里的鱼婆子晚上不来掀被子,不过一人只能有一只,不能多放。

都是从少年一路走过来的,代代相传的小惯例,街上撑伞而过的行人,俱是会心一笑,只是会提醒一句,小心不要掉落水里,便与那些撞到自己身上,嘻嘻哈哈的稚子交错而过。

收回视线的梦藏生,放下手里酒杯,看着桌对面的人,很难得喝不下去酒。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既然已经答应不再找自己切磋,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人缠上。

因为是在人多眼杂的地方,金兰便一直没有取下面具,眼下正盯着桌面惆怅不已。

连喝酒都要小心翼翼,实在是太苦了。

抬头没好气道:“此处酒楼又不是你的,我想来便来,你管得了吗?”

梦藏生不禁咂舌,这话未免太耳熟,貌似很多故事里,不论是仇家,还是先仇后友的桥段,都逃不过这样的对话,并且能够气得对方憋屈无比。

不过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被堵住话头的人。

“酒楼当然不是我的,街道也并非是我修筑,我留宿的客栈,店家不姓沈,你想来便来,我自然管不住。只是......”

梦藏生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个渗人弧度。

“湖边的宅院,可是真的姓李,哦...还有一处宅院,姓满......”

这些天,但凡梦藏生去找李书亭,身边必然跟着一人。

三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大部分时候,都会有一个绝色姿容的女子,敲开院门,带着饭菜而来。

往往这个时候,金兰的神情,用梦藏生的话来说,就是不如用布匹做面具!

什么意思?吸水嘛!

吸什么水?当然是口水了,难不成还是酒水?

如今又被人拿话揶揄,金兰露在外面的双眼,顿时有怒火喷薄,不过转眼又消散,反而双手靠在酒桌上,垂头丧气道:“我就是喜欢满湫姑娘,那又如何,不行吗?”

这下子梦藏生倒是有些意外,敢大方承认心中所想,算是一条汉子,就是有些不仗义,人家都已经名花有主,居然还惦记,于是嘴上依旧不饶人。

“见色起意?”

还有个好听些的说法,一见钟情。

金兰一拍桌子,指着梦藏生鼻尖,怒骂道:“沈藏梦,你为何说话总是这般难听!?”

他本就是远猎人,力道不能以常理度之,再加上一时间恼怒,自然控制不足,桌上的壶杯全都被震飞。

梦藏生瞬息间出手数次,又将一切复原,最后拎着一只杯子,将一注清澈酒水一滴不漏接下。

周边众人,本是被金兰的怒喝吸引心神,却看见如此精彩一幕,顿时忍不住握拳微摆,在心里喝彩一句。

窗边两名远猎人,都是最近才出现在城内,其脾性如何,并不熟悉,万一人家不喜被人围观,冒然拍手称快,才是不敬。

至于远猎人的脾性,看看牵引无数女子心思的李书亭,便能清楚一二,就这般还算是好的了。

梦藏生面色不变,甚至笑意更浓,提杯的手,伸出一指拨开金兰的手。

“才见过几面,就敢妄言喜欢,不觉得太轻浮?再者,满湫姑娘的心思,你也不是无法察觉,又何必做这种横插一脚之事,到头来还落得个自伤下场。”

感受到那股劝说之意,金兰怒火微消,握拳落于桌面。

“此事又岂是我能轻易约束的,难道你就不曾心仪某人,难以自拔?”

梦藏生一怔,来到这边之前,确实先后有过两三个心上人,不过都是单相思。

要是说滥情,每一次都是数年光阴,从懵懂少年,到青春年华。

要是说专情......这也能算专情?

再到后来嘛,就没了那份心思。

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张面容,气质温婉,却又暗藏坚毅,当时在昏倒在自己怀中,眉目间有痛苦神色,手上动作,却是虚握兵刃之姿。

霎那间回神,梦藏生摇摇头,提醒自己清醒一些。

“如今又不是我对满湫姑娘有意,况且就算是你这样问我,我也可以无愧说一句,三十年来,从未坏人姻缘。”

金兰目光略有讶异,他还以为眼前之人,至多就是二十出头。

有几个三十岁的男子,会没有胡须的,哦...李书亭算不上,那张脸,换身衣裳,说是个女子都会有人信。

“我也未曾坏人姻缘,如今李兄与满湫姑娘,最后是否会成婚也说不一定,至少在那之前,无人可以说我的不是。”

说罢轻抬面具,郁闷喝了一口酒。

听见此番颇为嘴硬的话,梦藏生将手中杯子磕在桌面,难得正经几分,“听你的口气,貌似并不看好他们两人修成正果?”

金兰扶了扶面具,也不知是话语传出受阻,还是自觉理亏,声音显得有些闷。

“非是我不看好,只是李兄如今年过三十,满湫姑娘却是二八年华上下,两人岁数相差太大,若真是成婚,不知道要遭受多少人的非议,面对那些指指点点,我不希望满湫姑娘日后过得不开心。”

梦藏生默默点头,是了是了,大多棒打鸳鸯的故事,除了并非门当户对之外,就属年岁之距,最为常见。

正要询问其点头是何意思的金兰,下一瞬便听眼前之人,严肃无比询问自己,一时间下意识一丝不苟回应。

“十几岁,确实相差太大,那在你看来,相差几岁才算合适?”

“寻常夫妻,自然年岁相同,或是不论男女双方谁年岁稍长,都不超过六、七岁最合适,若是再长,恐有辈分差异。”

“照你这么说,是同年至七岁之间最为合适?”

金兰思量片刻,自己话里,有无不妥,这才重重点头。

梦藏生立刻问了两个问题。

“有两户人家,一方男童今年已至七岁,已能识文习字,通晓事理,他的父母,却指着邻里妇人的浑圆肚子,说腹中之人,极有可能是其未来妻子。等到幼童呱呱坠地,真是女婴,你觉得这个男童,看着襁褓中的‘妻子’,心里会不会觉得荒唐?

又是一户人家,两位面容沧桑的老人,恩爱无比,却有人对其指指点点,说他们一个八十高龄,伴侣却是六十岁,相差二十岁,哪怕不在一个族谱,都能算作两辈之人,却结为夫妻,真是不知羞耻,这般情形,偶然听闻的你,又是否觉得荒唐?”

两个问题说出之后,不仅是金兰哑口无言,甚至因为梦藏生并未刻意遮挡话语,酒楼之内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细细聆听,到最后场间雨声,似乎比外间天地还要轰响数分。

梦藏生的话,却并没有到此为止。

“我并不是要刻意推动年岁相差巨大,却不管不顾结合之事,只是偶尔,某些人不该被人苛责。”

对于先前两个问题,还在沉思,是否该觉得荒唐的金兰,只是想象那两幅场景,便眉头直皱。

七岁男童,还要照顾自己妻子长大,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难道只能相距三岁,甚至两岁,又或者同年,乃至同时出生,才可以婚配?

这恐怕才是最荒唐之事吧!?

人族一城不过十数万人,真要算下来,不过三万人家,两三年内接连出生之人才多少?还要对半分为男女,最终有几人能真正找到合适的谈婚论嫁对象?

不等金兰等人思量清楚,便又听问出如此伤脑筋问题之人,感慨万分再度开口。

于是金兰的疑惑,便是场间众人的疑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梦藏生垂眸看向窗外,雨幕之下的街道,一洗如新,就好像这一路以来,所见所闻,人心大多赤诚,纤尘不染。

“你了解过李书亭与满湫二人过去之事吗?”

金兰怔怔摇头,哪怕一旁酒客,在城内生活多年,有些都只是听说湖边有位年轻女子,姿容绝美,对其身世到是没有太多听闻,他不过在此生活了不到双手之数的日子,怎么可能对满湫的过往完全清楚。

梦藏生呵呵一笑,清冷话语不停传开,让所有人都有些......心疼,然后是庆幸,最后是不敢置信的心寒。

“满湫,自幼父母双亡,身患残疾,无力外出劳作,幸得街坊邻里接济,才能够勉强度日,渐渐长大成人。”

至此,都只是说些过往之事,之后所说,却仿佛一柄尖刀,戳进人心扉。

“年幼之时,骨瘦如柴,到了勉强能够自给自足的年岁,温饱一事已然解决,气色渐好,容貌便愈发出众,不过十三四岁,上门说媒提亲之人,不说湖边家家户户都去过,至少八成以上动过心思。若不是李书亭出现,护住了满湫,让求亲一事归于平静,如今你们再想起她,说不定已经是某家人妇,更有甚者,膝下儿女成双。”

只是听上去,会让人误以为结局美满,可实际上,梦藏生说了一个“护”字,便让大多数人,都能察觉到其打心底里觉得此事,便是先前所说的荒唐。

而且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你们”,就代表他一开始就不只是在问金兰一人。

脑子转得快一些的人,心里悚然。

一个孤身存活的女子,容貌极美,虽说最后必然是要嫁作人妇,可其中过程,真的是看上去那般圆满?会不会有迫不得已,甚至是不情愿之后,无奈妥协?

膝下有儿女,细想过后更是充满讽刺,要知道满湫被人提亲之时,不过十三四岁,哪怕过了几年,也才年方十七,那身怀六甲会是几岁?

梦藏生的视线,从淅淅沥沥中收回,看向仿佛阴沉得比起阴云布雨还要压抑的酒楼内,继续不带一丝起伏说道:“李兄与满湫姑娘,这几年来往虽密,却始终克己复礼,不曾逾越分毫,哪怕是外人看来,也说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是。光凭李兄的样貌,城中美貌女子,对其心仪之人不在少数,他可曾传出过什么流言?如此两人,相差十来岁,居然便是无法婚配的缘由,至少在我看来,不应该。”

其实还有更多细节,他并未说出,因为那对如今人心安稳的朔峰城,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那些日日烦扰满湫的人,并不都是普通居民,更有修炼者。

虽然那人并未亲自出面,梦藏生还是透过一些古怪之处追查出了对方身份。

一城之主,亦可成亲生子,谈河城主有一双儿女,走马城主与夫人恩爱无比,就快诞下麟儿,落峡城主与平关城主是爷孙关系。

那个已经身处墨雨城的男子,正是潼岐城主之子。

他很想按着对方头颅,在其耳边大声说,下次记得找兄弟至少有一人打光棍的人家前去提亲。

人族门关,地利之重不言而喻,城主之子,比起一般人,多少会有些特殊,念在其并未使什么下作手段逼迫满湫,朔峰城主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种事传出去,会让居民们如何做想?在李书亭出现之后,朔峰城主才见机将那人遣去了墨雨城。

金兰双肩微垂,坐在凳子上愣神良久,最终与桌对面之人对视。

“我虽然无法约束自己的心意,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事,若是李兄有朝一日真的与满湫姑娘成婚,我决不做纠缠。”

梦藏生亦是回望他许久,淡淡说道:“如此足矣。”

两人继续饮酒,却越发觉得杯中滋味浅淡,便打算离去。

梦藏生披上蓑衣,拿起靠在桌脚的斗笠,起身戴好。

“算算时刻,差不多了,我打算去李兄家蹭饭,你还去吗?”

金兰的手,已经碰到自己的蓑衣,却又收了回去。

“外面雨太大,我便不去了。”

梦藏生不做停留,直接走下了酒楼,离去之前,抬头看向窗边,笠下被打碎的雨水,飞溅入眼瞳,他也没有任何感觉。

曾今有人说过,他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现在他能明白一点其中缘由了。

哪有人走到一处,就将粉饰太平之下的伤疤,狠狠撕开,将那些人心不愿接受的肮脏,强塞进人眼里、心里的?

看着那张戴面具的侧脸,梦藏生双眼微凝,金兰始终没有低头看来,他便踏着漫街雨水走入朦胧幕中。

关于酒楼之内的发生的事情,也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不断传开,为人津津乐道。

有人说如此假设,未免太过片面,不能说清所有相似的情形,自然无法真正得出对错。

也有人说,一件事就是要看细微处,不然就如同高楼大厦,只是一柱损朽,便有满楼倾塌之患。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彼此。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罪魁祸首”梦藏生来说,暂时不那么重要。

还是那处湖边小院,屋内却只有两人,明明天色潋滟晴光好,某人依旧穿戴蓑衣,如同山中老樵。

枯色斗笠,单单凭借一点支撑,竖立在方桌之上,将两人的视野完全阻挡,谁也不能看见彼此。

神色冷峻的李书亭,淡然抬手,将兵刃放在桌面,细微震动之下,斗笠便倒向一旁,露出梦藏生略显心虚的五官。

“为何多管闲事?”

“这不是为了让金兰那小子,别打满湫姑娘的主意嘛。”

李书亭目光如刀,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梦藏生嘿嘿哈哈,目光偷偷看向院门,隐隐有些焦急。

怎么今日满湫姑娘还没来呢?再不来解围,今天这座宅院,只怕要变成凶宅了!

“她今日不会来。”

当李书亭说出此话以后,梦藏生瞪大双眼,在心里暗骂自己犯蠢。

既然要兴师问罪,自然会提前有所安排,这些人个个是人精,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如今的破局之法,看来只剩一个!

金兰小弟,往日里老哥嫌弃你,都是老哥的不对,你快些来!

两人又是一番沉默,眼见真的没有救兵,梦藏生终于待不下去了,打算脚底抹油。

李书亭立刻持兵起身,反手关上房门。

梦藏生笑容勉强,“李兄,不必如此吧?”

李书亭上前一步,手中长剑点于地面,轻叮一声,似有杀气弥漫。

梦藏生立刻发出哀叹,双手挡在身前,“李兄饶命,此事我自作主张是有不对,可是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和满湫姑娘,就算是金兰这种傻子,也能够看出端倪,你们又何必自欺欺人,若是你真的介怀年岁长于满湫姑娘,担心她日后会被人说闲话,那我在酒楼揭破此事以后,还有几个人还会闲言碎语的?”

眼见剑尖提起,原本有慌乱神色的梦藏生,却突然冷静下来。

放下双手,无奈道:“我懂了,担心满湫姑娘被人轻视,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恐怕还有别的事情,让李兄不愿,或者说不敢踏出那一步吧?”

李书亭的目光,更加锐利,语气冰寒无比,“何意?”

两人骑马行于平原之上时,梦藏生曾经一时兴起,捉弄于李书亭,当时英俊男子,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两次相比较,亲疏天差地别。

梦藏生仰头,看着站在身前,面色冷酷无情的男子,忍不住腹诽。

一个能为心上人长途跋涉,只为买一卷书纸的男子,面冷心热,却装着要杀人放火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怎么适应。

“这次是李兄主动问起,那我便直说了......因为李兄...怕死。”

面色几乎从无变化的李书亭,一瞬间眼神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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