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想要在瞭望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平原上前行,必须要有一个指路灯塔。

离开墨雨城的梦藏生,取下鬼面具,面朝城光,倒退“前行”。

一直到诺大一座城池,在他眼里,变得宛如天幕下的一颗暗淡孤星,才转过身,将苏云川从螺蛳壳里放出。

师徒二人,来时匆匆,去时悠悠,手持火把,慢慢走在漫过脚踝的青草间。

师傅心事重重,徒弟也好似憋着话。

梦藏生走在前面,并未回头,平淡道:“是不是觉得今夜对胡靡所作的惩治,太残忍?”

一想到胡靡左眼冉冉流血的景象,苏云川就浑身寒毛竖立,也不是没有见过远猎人切磋收手不及,各有损伤皮肉翻卷,可那些都是无心为之。

无心变有意,有几个人能下得去手?

可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无法点头,说一句“残忍”,只能狠狠皱眉,将玄色衣袖死死捏在掌心。

若是说“不残忍”,师傅会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

梦藏生抬手,在掌心以灵气构生出一株数寸的小树,就以他的手掌作土壤,扎根其中。

垂眸轻声呢喃,“开花结果,自然是要等到甘甜可口才会摘下。”

通体青色的灵树,花繁落败,不过一瞬之间,沉甸甸的果实,就已经压低枝头。

苏云川不解看着这一幕,梦藏生便将小树推到她眼前。

“倘若这是胡靡梦寐以求的果,你觉得他是以什么作肥?”

苏云川不确定地回道:“我?”

梦藏生摇头,“对,也不对。”

心念一动,扎根掌心的小树,好似被无形巨力,连根拔起,一个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果实,纷纷掉落,消弥成缕缕青光,萦绕在灵树周边,飞纱巡游。

眼前一副美轮美奂的画面,苏云川眼瞳深处的惊惧,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因为树根之下,从“土”里带出,一个个扭曲怪状的虬结,分明就是指长人形。

从第一个人出现,苏云川心里那股厌吐感,就开始翻涌不停,可灵树并没有停止向上扯根,越来越多的人,堆积在梦藏生掌心。

直到最后,一株不过几寸的树,脚下却有尺高的山峰,由无数的“人”堆砌而成。

一直游走在四周,由果实变化的灵纱,也在此时纷纷聚拢,各有抉择,缠绕在所有人身上。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淡青色的灵气,在苏云川眼里,就像笼罩了一层挥之不散的血气,腥腐恶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捂嘴,才不至于吐出来。

两人脚步停下,梦藏生眼神冰冷,“放任胡靡为所欲为,将来树下作肥的,就不止是你,而是无数个‘苏云川’,可能是普通人,鱼阳大哥、小霞、涛涛,也可能是你所熟悉亲近的人,谈河城主、你师姐、你大哥......一旦吃过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味道!”

苏云川再拿不住手上火把,掉落在地面,瞬间便烘干焦灭无数细草。

她伏跪在地,想着“吃人”一语,不停干呕起来。

随手撤去手上灵光,两人周边,便又只余昏黄火光,与草叶噼啪爆裂声。

没有去搀扶跪地的徒弟,梦藏生就这么静静站在一旁,火光映衬下的面色,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苏云川才缓过气来,向后退出去几尺远坐下,一手抱着双膝,一手抹去因为胸中难受,盈盈眼底的泪花。

梦藏生蹲下身子,将掉落在草里的火把捡起,插进泥土,“怎么了,以为师傅这话是危言耸听?”

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抹了几把眼泪之后,苏云川才摇头开口:“弟子只是在想,像胡靡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少。”

自离开谈河城后,她总觉得这片天地,越来越复杂,让人看不懂。

梦藏生盘腿坐在苏云川身边一臂外,抓起泥土,覆在刚才被火把点出火星的那一片地方,回答弟子的自问。

“现在或许没有几个,不过再过些年,就不好说了。”

忽然觉得有点冷的苏云川,将月棂坠取下后,才觉得好受一些,将头埋在膝上,瓮声瓮气道:“师傅,再过些年,人族会变成什么样?”

梦藏生想了许久,给出一个在苏云川看来,很古怪的答复。

“在有限的天地下,无比辽阔。”

女子头也不抬,语气叹概,“听起来真好。”

可是到时候,人族只怕比现在还要复杂百倍千倍,像胡靡这样的人,只怕会层出不穷。

今夜师傅的举动,是不是就是在教自己,遇上同样的事,该如何解决?

将可以燎原的星火覆灭后,梦藏生拍拍手,“好不好,还要看后世的人,如何看待彼此,比如...修炼者与修炼者,普通人与普通人,还有山上山下,如何相处。”

苏云川突然将头抬起,心弦紧绷,今夜这番谈话,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难道以后不会像现在,大多数人都和睦相处?”

远在山脉另一面,落角平原,平关城外,有一具化石狼尸,尸山顶处坐着一个白衣胜雪,面容出尘脱俗的男子。

那是梦藏生循着青色灵玉里的画面,用心造出的人塑。

在那些断续足有数百年的画卷末尾,是真正的一座天下,同生共死。

梦藏生抬头看向无垠夜空,“也许会吧,不过在那之前,人族或将走一段曲折道路。”

苏云川眉头微皱,“师傅说的曲折,就是指胡靡那种人吧,那为什么不直接......”

话到此处,便说不出口,却被人接下。

“不直接将其杀了?”

女子面色纠结,犹豫许久还是点头。

身边之人,在最初拜师的时候,就教过一个道理。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求个心安理得,胡靡的所作所为,于人族而言,已经是不可原谅的祸乱之举,在她看来,就算不以死谢罪,也该是逐出边境才对。

而这样的想法,在她看来才是心安理得。

哪怕话未说完,苏云川还是有些后悔,起了个名号叫“混世魔王”,真就成邪魔外道了?还要夺人性命?

梦藏生却是突然笑起来,“嘴上恶狠狠,可若真要你杀人,你做得出来?”

苏云川想起先前树下的“尸山”,心悸摇头。

梦藏生拍拍衣物起身,“你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至少眼下做不出来。”

有些怔神的苏云川,呆呆抬头看着持炬而立的梦藏生。

心有所感的梦藏生,低头看来,“我说了是至少,已经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日后,胡靡依旧死性不改,做不来的事,就必须做得来。”

收回视线的梦藏生,将火把向前推出,照亮前方商道路迹。

“不论是吃人也好,杀人也好,只要做过一次,那种感觉,便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所以至少现在,不想记住那种感觉。

苏云川低头,看着身前插在地面的火把,伸出手将其握住。

师傅说的话,就没有不成真的,若是日后,这世道变了,那就让自己来做那个第一个“杀人”的人!

再曲折的路,都是人脚下走出来的,既然修炼者寿数足可数百年,岂有不可通直的道理?

女子闭目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梦藏生背后。

梦藏生回头看了苏云川一眼,笑道:“跟得上吗?”

胸腹中的恶心感,已经尽数消退,苏云川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师傅,大概要多少年,人族才能离开三原?”

梦藏生还是给了个古怪答复。

“等什么时候,人族不再想回到三原,就是真正的离开。”

话音落下,一点火光,在夜幕中起落离开,另一点火光,一线直追而去。

......

冲天朔石,像是被天人从云端投下,贯穿大地,又像是平原不甘,欲要接天的道路。

远远看见青翠大地,突然出现格格不入的褐斑。

还没反应过来的苏云川,最先想到的,便是在屏风山脉之中,途径一片竹林,看见的竹笋。

师傅说竹笋味道大多清苦,或许就和这趟赶赴中庭差不多吧。

若是其他的独行猎人,结伴穿越平原,必定是快马加鞭。

可眼下并行两骑,却是马步慢踏,不急不缓。

颇有些无奈的梦藏生,回头看着身后,被两匹马合力拖在地上的骨架长席,长席上还有个血迹斑斑,被包得像粽子,已经数日没有醒来的男子。

要不是师徒两人趁着夜色,在临时挖掘的地洞,与墨雨城之间来回一趟,只怕现在不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原野里的关山砚,就已经被狼群塞了牙缝。

那两颗在屏风山脉商道上,苏云川给对方的月生丹,在墨雨城客栈二楼,又回到女子手中,可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入了关山砚的腹中。

不然身受重伤,根本承受不住奔波的关山砚,就算被师徒两人从狼嘴里救出,还是会难逃一死。

梦藏生抬高笠沿,“川妹子,你看见前面那个土疙瘩了吗,那就是朔峰城的朔石。”

听见梦藏生这样说,苏云川踩着马蹬站起,这才发现“竹笋”脚下,还有一条毫不起眼的黑线。

人族城池,除了薪山宫墙,朱白相间,其它俱为黑色。

心情激荡起来的苏云川,坐下后也是向后看了一眼。

“在朔峰城休息一日,托医师照顾好他,我们就继续上路吧。”

前几日的夜晚,苏云川在死缠烂打下,终于得到梦藏生的准确答复。

人族离开三原,有可能就在十年之内,顶多不会超过二十年。

听上去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对修炼者来说,弹指一挥间。

苏云川突然迫切想要赶到薪山,她必须要在十年之期,破境灵微!才可以在将来,于大世之中,护住所有在意的人安稳。

梦藏生按住斗笠边缘,笑着点头,“一天够了,我去看看李石头和满湫姑娘,要是他们还没成亲,我也不用留下来喝喜酒什么的。”

至于关山砚的事,就交给朔峰城主去调查。

用无数狼骨捆绑,做工粗糙的床拖,在草地上轻轻震颤,昏迷不醒的关山砚,进入城门之后,便被几个眼熟他的士兵,护送去了医药阁。

出人意料的是,朔峰城主又一次出现在城下,看样子是得到峰顶消息,前来等待师徒两骑。

穿着宽松长衣,面绪短须的朔峰城主,径直朝两人走来,拱手问道:“这位可是苏云川姑娘?不知道发生何事,令关山砚身受重伤?”

摘下斗笠,已经打算离开的苏云川,只得停步,不止梦藏生不愿节外生枝,她也是不想多耗费时间。

“城主怎么知道我就是苏云川?”

这个反问,已经是认下身份,朔峰城主轻咳一声后笑道:“听墨雨城前来的人提过,苏姑娘刚入城,便与胡靡交手,且不落下风,不愧是灵微境强者的弟子。”

苏云川微微颔首,“多谢城主夸赞。”

抬眼看向关山砚被抬走的方向,解释道:“我与沈大哥在地坑中夜宿时,听见外面有骚动,循着声音找过去后,发现了厮杀力竭的关山砚,侥幸将人救下,顺路带来朔峰城。”

朔峰城主在袖中摩挲拇指上的扳指,隐蔽扫视一眼站在一旁,完全以苏云川为主的梦藏生。

这“沈藏梦”,上一次来,便在狼口下救出金兰,这一次来,又救下关山砚,下一次来,若又救了谁,可就真是古怪了。

“冒昧问一句,关山砚是墨雨城远猎人,看苏姑娘应该已经在平原上行走数日,想必救下他的时候,应是离着墨雨城不远,为何不将人带回?”

苏云川小有意外,“城主不知道?”

朔峰城主眼神微疑,“知道何事?”

原以为自己的名头,已经传到此地,那自己做的那些事,应该也已经传开,算算日子,苏云川才记起,拜营过后,他们师徒,是唯一离开墨雨城的远猎人,在此之前,没有商队踏上商路。

苏云川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不便返回墨雨城,而且这次来朔峰城,是因为担心让关山砚伤上加伤,才走得极慢,救下他的地方,其实往哪边走都差不多。”

谎话张口就来,渐渐有了某人的风范。

反正是在夜里救下的关山砚,逃杀得都失去理智,他也不会记得是在哪里被围困的。

还在思索,所谓“不便”是指什么的朔峰城主,就听见女子的下一句话。

“城主,赶路太久,身心疲乏,如无意外,这两日我便要再度启程,若无要事,我便先行告辞。”

朔峰城主当即歉意道:“倒是我疏忽了,如果苏姑娘不嫌弃,不如下榻远猎营?”

身份暂为独行猎人,本想拒绝的苏云川,心湖里却响起梦藏生的话语。

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孤耸朔石,抱拳道:“那便多谢城主美意。”

难得来一次,找个机会看看石顶景色也不错。

既然是苏云川为主,梦藏生此次便也沾光,能够住在远猎营内。

安排人手带两人前往远猎营后,朔峰城主便以查看关山砚当下伤情为由,先一步离开了城门处。

抵达坐落在朔石正下方的远猎营,苏云川与梦藏生,女子没人见过,自然不知道其身份,而梦藏生是在朔峰城,留下了关于男老女少,能否结亲两问的“名人”,一路上便被许多人认出。

等到师徒约好稍后再见,分开前往不同住所,许多汉子,便开始套近乎了。

毕竟一个样貌气质都俱佳的女子远猎人,还是会有不少光棍汉,心里有想法的。

可等到梦藏生告诉他们,与自己同行的,是斩蛇人弟子后,一堆大佬爷们,又打着哈哈离开。

胡靡也曾在朔峰城待过些年头,实力如何,有目共睹,那苏云川能当街压着对方打,修为多高还用想?

许多远猎人,还是想要找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娘子,而不是在哪都打不过的悍妻。

别到时候,连床板都上不去,传出去叫人笑话。

心中腹诽不已的梦藏生,眼神古怪看着众人。

你们这些混蛋玩意儿,我都没嫌弃你们,你们还敢嫌弃我徒弟,活该孤独终老。

对苏云川感兴趣的,自然不止男子,女子亦然。

虽然她们从军士那里,得了朔峰城主的交待,要为眼前女子寻一处幽静住所,可远猎营内,最幽静的住所,往往都是为破凡境之上的强者准备。

突然出来一人,就想住进去,哪怕你是斩蛇人弟子,可你终究是凡境,得拿出些真本事才行。

远猎营内的规矩,就是这般直爽。

“你们确定要与我动手?”

看着几个女子,脸上神色炙热,苏云川不禁暗笑,分明就是逮到个强者,手痒不已的表现,还非得找个借口。

已经将苏云川领到住所小院外,为首的盘发女子,大步上前,语气柔朗,“若是妹妹能够在二十剑内败我,此处小院,姐姐亲自为你端茶递水,铺床叠被。”

她曾在十剑之内,败于胡靡手下,如今修为精进,她也想借苏云川的手,看看比起曾经,再碰上胡靡,有无接近对方背影些许。

苏云川摇头,哪有人尚未开打,先行认输的,还不如不打。

几个女子,以为她是不愿动手,正要一同“加注”,就听苏云川开口道:“若是我赢了,请各位姐姐不要来扰我就行,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之事,我可以自己来。”

说罢便脱下蓑衣,在脚边摆放整齐,直接抽出白蛇剑,将月棂坠取下,收在腰间。

将青丝盘起,明显已经为嫁为人妇的女子,嫣然一笑,从其他女子手上,接过一杆长枪,抡了一个枪花,指着苏云川,气势陡然一变。

“请妹妹多多指教。”

苏云川看着对方手上长枪,嘴角也微微翘起。

以前的自己,也是用枪来着,这姐姐看着真是亲切,下手还是轻一些好了,至少...断兵这种事,不合适。

女子心神骤然紧绷,眼里的淡粉身影,眨眼间模糊不清,堪堪察觉到对方的出剑路数,只能仓促横枪作拦,却突然感觉双手腕间疼得发麻,长枪脱手而出。

以剑柄蛇尾,接连击打对手双腕的苏云川,负剑身后,左手一掌拍在枪杆,将其打得横飞出去,撞在与之交手的女子胸口,将人打得连连后退,长枪却应声飞回她手中,轻轻一转,便是一个银盘,寒光凌冽,再将长枪钉入地面。

直到此刻,争先搀扶住出战女子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胜负已分。

苏云川守剑回鞘,秉剑抱拳笑道:“这位姐姐,承让了。”

下意识揉按手腕的女子,坦然认输,原来凡境之内,还有这般为女子争气的人。

“既然是我输了,那不管妹妹想要在此处住到何时,我都会完成诺言。”

苏云川诧异道:“可是先前不是说好...”

女子突然上前几步,将地上蓑笠抱起,“我可没答应妹妹,输了之后,就此离去。”

苏云川哑口无言,总觉得是被人诳了。

回过味的其他几人,顿时笑骂。

“元姐,你未免太狡猾了!”

“苏姑娘,我们也来比一场如何?”

“苏妹妹,她们实力不强,与你交手必输无疑,不如与我切磋一番?”

能够待在斩蛇人弟子身边,想知道灵微境强者风范,岂不是快人一步?而且修炼有难处,也可以询人解惑。

元姓女子,笑意温婉,不去管好友们的指责。

被团团围住的苏云川,只觉得莺莺燕燕声,快要让自己头疼。

真是好吵闹的一群女子!

心里有此念头之后,她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太对。

半晌之后,对不在身边的某人,心里生出怨念。

修心修心,哪有将女弟子,当作男弟子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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