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猎人操场内,吴树几名少年,正搬动方石,高高举起,然后砸下。
从一边,沿着直线,分毫不差走到对面,之后又会以相同举动,折返回来。
人族城池,不论内城还是外城,街道都会铺设方石,走起来非常平整舒适,让人们免于泥泞之苦。
这都要归功于长老们做的决策。
总不能中庭地形不同于一般,需要铺设石路,其他城池就是土路,还是得讲个平衡才行。
于是人族大地,花费多年时日,如同蚂蚁搬山,渐渐将所有城池街道中央部分,都铺设到城兽也无法踩踏破损的地步,只留下两边各有几尺宽,还会裸露岩土,用以栽植草木。
不过城内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就是远猎营操场,反其道而行,全是土石地面。
远猎人之间的比试,裂地碎石都是寻常,若是全铺成石面,修缮起来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哪怕中庭山腰宫墙之内,修炼者平日互相切磋之地,亦是紧实黑土地。
眼下吴树几人,以方石捶打地面,将其夯实牢固,也能够算作一种每日的功课。
刘松烟就跟在他们后面,落脚不停,稍稍用力踩踏,点头赞赏道:“不错不错,前些日子我们的比试能赢得这么轻松,得有你们几个一份功劳。”
是说在梦藏生出手制服赵狂等人之前,平关城远猎人轮番与他们比试的几日,几乎是从早到晚,除了各自用饭之外,都在交手不停,需要修缮场地的功夫,自然比起以往更繁重。
吴树几人,自觉实力不够,便主动担任修复场地的职责,就当作是炼体一环,虽然累些,但好处总比坏处多。
锤走到操场一边之后,少年们暂做休息,刘松烟就帮着一一发放清水。
吴树几人先是开口道谢,再双手接过饮下,顺便擦试汗水。
天气炎热,他们尚未凡境,五感还是与常人相差不大,再加上疲劳过后,浑身汗湿,就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刘松烟笑着问道:“怎么样,饿不饿,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
眼下时值正午与傍晚之间,说不饿的话,耗费力气这么久,是有点乏力,说饿的话,又好像还没到那地步。
于是万芳一边擦汗,一边小心翼翼问道:“刘大哥,你为什么这几日对我们这么好?”
虽然都是同一座城池的远猎人,但是刘松烟之前去了边境,所以与他们并不熟悉,这份殷勤就有点让人疑惑了。
其他三人的视线,也都汇聚过来,想听听看其中缘由。
刘松烟哈哈一笑,“你们几个可是咱平关城未来的远猎人,对你们好些,哪儿需要理由。”
他又不是真的傻,不会看不出来,梦藏生除了对平关城主与苏云川上心之外,就属几个小家伙的关切最多。讨好一个人,也可以从其身边人开始嘛。
眼看是问不出什么了,万芳呵呵一笑,将方石当作椅子,坐了上去。
正巧这个时候,梦藏生带着苏云川,从大门的方向走了过来。
小姑娘就立马跳起,乖巧行礼。
刘松烟上前拱手,有些局促,“梦师,你怎么来了?”
梦藏生手摇折扇,笑着回道:“今日没什么事,四处走走看看...练着呢?喝的是食翠还是水?”
先答了提问,再转向几名少年。
万芳立刻灿然回道:“都是清水。”
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一旁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女子,可不能让未来师傅觉得自己是个小酒鬼。
况且对他们来说,眼下确实不宜多喝食翠,晕眩感会比恢复的效果更明显,一旦喝得多了些,反而无力炼体,得不偿失。
梦藏生让刘松烟也给了自己一壶清水,喝了一口,含在嘴中片刻后,才将其吞咽入腹,化为虚无。
“以后炼体结束,可以饮用盐水,也无需太浓,有味道就行。这个法子也可以传出去,告诉城内居民,不过你们这些凡境之上的人,倒是用不上,老实喝食翠就行,说不定再过些年头,连食翠也用不上了。”
他去落峡城的时候,曾听见商人说起,边境不准再砍伐树木了,想了很久之后才明白其中缘由。
都是因为月生丹。
炼制丹药所需的灵核,就是取自食翠,而食翠虫又生存在巨树之上,砍伐树木,不就等于灭虫?
而且树林边缘的食翠虫越少,负责采集的队伍,就必须冒险深入山里,遭遇虫兽围攻,又无围城做保护,所面对的情况自然要危险数分。
与其让远猎人每隔半月,耗时耗力从落日森林深处,带着为数不多的灵核归来,还不如就近取材,安稳的一波波收割。
想到这点以后,横山城主便送信给了囚珠城和青拱城,随之而去的,自然有月生丹的炼制经验、丹方,而两位城主也是重视非常,同意了这个提议。
梦藏生不禁想到,说不定再过许多年,食翠虫以及与其有关的事物,都会变得精贵无比。
眼下刘松烟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有此一说,但是下意识就信了。
“行,我今晚就将这件事传出去,只是吴树他们的水,暂时不需要更换了吧?”
梦藏生摇头,“这个法子的功效不在一时半刻,而是时日长久才会显现,所以不用这么急着换水。”
几人在场边闲聊之时,不是没有其他人路过,只是都面色尴尬,匆匆行礼就离开了。
梦藏生见状打趣道:“都是脸皮薄的人,不然那赵狂的脸,也不会两天还没恢复,应该会知错能改的。”
听见这话,他身边的苏云川,以及刘松烟几人,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正巧此时,又有两人从住所方向走来,其中一人,年岁稍长的面目,笑脸有些僵硬。
破天荒没有抄书,怎么就被抓了个正着呢,点也太背了。
蒋泉和祁数英,走近之后,朝着梦藏生抱拳。
见对方脸上笑容玩味,祁数英抢先说道:“蒋大哥房中没有书纸了,想要去周姑娘那里问一下,有没有多余的,可以暂时分出来应急,我等下也会去城里帮着采买些回来。”
一袭蓝色短衫的男子,眉头微挑,真是借纸,需要跑到操场上来?
不过他也不点破,就当祁数英说的是真的。
“不用借了,也无需出去采买了,城内的书纸已经快消耗殆尽,得等些时日,从墨雨城那边运来,我之后会和城主商量一下,这两个月你们应该怎么办。”
听见前两句,蒋泉心神一紧,再听后面的话语,才骤然放松。
既然没有提及眼下私自离开房间,那就是没有怪罪的意思。
“既然碰巧遇上了,不如切磋一下看看?”
梦藏生说的切磋,自然是指苏云川和蒋泉,自从女子前去囚珠城退婚以后,他们两人就再没有交过手。
吴树几名少年,眼神一亮,很是期待。
赵之狂与柳染染对视一眼,想要看看未来师叔如今修为如何,会不会很快赶上未来师傅,万一真是那样,他们就要叫好友一句师兄师姐了,想想都有些难为情。
苏云川欣然上前,“师傅有命,弟子自然遵从。”
蒋泉微微一笑,好些日子没有痛快出手,也有些技痒难耐。之前还以为中庭来的人有多强,结果一个个,都好像不怎么禁打,实在不过瘾。
“既然梦师开口说了这话,那我便陪苏姑娘比试一场。”
苏云川顺势取下背上三尺剑,想了想,还是将剑鞘递给了万芳,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似在说看她如何取胜。
万芳欣喜不已,抱着剑鞘不松手,还得意看向吴树。
怎么样,我就说师傅和我都是女子,总有些地方你是比不了的。
吴树呵呵一笑,等我成为凡境,看看你的兵器归谁。
万芳显摆过后,眼看着走入场中的淡粉背影,心里突然有些奇怪,刚才未来师傅的手,好生冰凉。
不过苏云川手边有兵器,蒋泉却没有随身携带长刀,这些日子手里握的都是毛笔,自然无需用到兵器。
最后是一个“新人”主动上前,“若是不介意,可以用我的兵器。”
此人曾败在蒋泉手下,知道他擅使长刀。
蒋泉思索片刻,便道了一声谢,接过已经被握得有余温的刀柄。
梦藏生见此,随意坐在了方石上,刘松烟本想有样学样,但是看了看四名少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吴树与赵之狂,各自占了一块方石,万芳就和柳染染紧贴着坐下。
万芳还奇奇怪怪,抓住好友手掌,贴在自己肩上,柳染染便神色古怪,抽回自己手掌。
递出长刀那人,看着背对自己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这大约就是素不相识之人,注定要在一起彼此扶持多年,却先有了矛盾,最后又冰释前嫌,心情曲折。
只是和好总需要一个点,就看谁能先放下身段,率先低头,而经历过这些天的事以后,此人便选择由自己打破僵局。
梦藏生不经意点头,还是明事理的人多。
“祁数英,你三天两头就去找老蒋,聊了些什么?”
场上两人,正抱拳行礼,梦藏生便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等到刀兵之声传来,祁数英才带着窘迫,开始讲述先前的谈话。
苏云川走过一趟落峡城,见识过老城主创出的“扫地刀”之后,对上蒋泉,更加得心应手。
只是刚开场,便气势高涨,压了其一头。
蒋泉自问这些日子,抄书修炼两不停,只是在招式上,有些疏于锤炼,应该不会落下风太多才对,只是没想到一上来就只能且战且退,下意识分心,看了场边一眼。
能够当梦师的徒弟,着实令人羡慕,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些,不如也厚着脸皮去叫一声师傅?
清脆碰撞声里,苏云川身子前冲之势尚未停下,便已经摆剑到身后蓄势,左手护在胸前,以肘部做防,笑道:“蒋大哥,别分心,不然的话我可就是胜之不武了。”
蒋泉回神,双手拧紧刀柄,接磨雪白剑锋,卸力之后将其荡开,后撤一步开怀笑道:“苏姑娘可不要小瞧了我,这些日子的修炼,可不止在文章上。”
说罢踏步上前,反手强攻。
既是切磋,胜负未分之前,怎能轻言不敌?
提了一口心气,他也想看看,如今的苏云川,实力到底涨了几分,自己与之相差多少,再凭此勘验一下,此生是否有机会,学着眼前女子的师姐,一步入启灵!
感受到长刀威势变强,苏云川心里也有喜意,原来与人这般光明正大相争,是如此痛快!
刀剑交错,两道身影相撞,刚被夯实的地面,渐渐土石卷起。
借出兵器那人,出神看着场中,身形几乎变得模糊不可见的两人,微微张着嘴。
连同他身边之人,神色也相差不多,目瞪口呆。
上一次蒋泉与周留连败十几人,居然没有用出全部实力!这位名叫苏云川的女子,就算是斩蛇人的弟子,可也不过凡境而已,为何实力还在蒋泉之上!
平关城,当真是人族最弱的城池?
另一边,梦藏生听着祁数英讲述先前住所内发生之事,看着场中除了刀兵,还有拳脚相接,打得煞是好看,默默点头,又看了一眼场边逐渐聚集而来的人群,面上有笑意。
等到多年以后,说不定外面的人,会想方设法来此地也说不准。
原本和几名少年一般,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的刘松烟,听见好友讲述的话语以后,忍不住收回视线,以肩膀撞过去,取笑之意都写在了脸上。
哈哈,嫉妒苏姑娘修为涨得快,还因此找人开解,丢不丢人?
祁数英瞪眼,用了些力气撞回去,将猝不及防的刘松烟撞了个趔趄,看见周围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才赶忙恢复正经神色。
梦藏生摇扇的手停下了,刚才祁数英转述蒋泉的话语里面,有一番关于自家儿女,与别家小子的论调,真是有点意思。
自古以来,都是别家小子有的,自家小子也要有,而不是自家小子有的,别家小子也要有。
细细品味一番之后,梦藏生啧啧称奇。
正着听此话,是人情常理,可若是反过来呢?
与那句传世名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岂不是有了些异曲同工之妙。
余家富,则携万家同富,呦吼,要是老蒋有这思想觉悟,该不会日后还能成个圣人吧?自己罚人抄书,怎么也得算一分功劳在其中才行!到时候说不定能沾沾光,名垂青史也不一定。
有些期待的梦藏生,将扇子一合,啪地拍在掌中。
“不错,这个好!”
脱口而出之后,发觉有些忘情,便握拳虚掩嘴前,咳嗽两声。
而此话落在旁边几人耳中,就各有不同意味了。
祁数英暗自感叹,蒋哥先前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梦师特意为之,心关试炼,看来自己确实需要多花些功夫在此事之上了。
刘松烟嘿嘿一笑,刚才苏姑娘那一腿鞭,真是英气飒爽,连梦师都忍不住开口称赞。
几名少年,吴树悄然给赵之狂使了个眼色,后者眼里,虽然振奋于场中切磋,但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个白眼。
师叔是个好师叔,可好兄弟还是当个好师弟会比较顺心。
抱着剑鞘的万芳,笑得合不拢嘴,日后自己得加把劲,赶上未来师傅的脚步才行,就是染染你的手,别老是放我肩上了,可热。谁能先拜师也说不准,有啥好羡慕的。
梦藏生也不是神仙,除了对祁数英在想什么有猜测外,其他一大四小在想什么,就真弄不清楚,索性认真观战。
至于蒋泉所说的话,既然是好事,那就不否认了,厚着脸皮承下也无妨。
日头稍斜,炽热撒于大地,旁人只是围观,便已经心潮起伏,捏了一把汗,更不用提比试的正主。
苏云川横身飞于半空,躲过蒋泉斩向腰间的凌厉一刀,却依旧没有停下剑招,画了一个浑圆,挑斩向身下之人的后背。
蒋泉前扑之势霎时间更为凶猛,随之拧转身子,横刀胸前,后仰倒下的同时,抬脚上踢,看似无力,可若是一着不慎,要让对手吃个暗亏。
苏云川本想左手变掌为拳,以力相抵,却突然又放开五指,抓住蒋泉脚腕,于数寸之间做了一个“提升”,就此消融掉那股暗劲,还借此摆正身躯,稳稳落地。
蒋泉手中长刀,趁着无需防住剑锋的眨眼功夫,反手收于身侧,插进地面,用力劈砍之际,另一脚踢向苏云川抓住自己脚腕的手掌,逼得女子松手,整个人就如同“划船”一般,背朝地面,贴地向后平飞,一直到了两丈外才翻身蹲起。
一堆人立马拍手叫好,都是这些日子走商护卫的平关城远猎人。
他们只是听说蒋泉与周留,两人轮换上场,连赢十几人,却未能亲眼看见他们修为涨了多少,还颇为遗憾,没想到今日就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比试,真是大饱眼福。
也不禁好奇,城主若是出手,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与平关城远猎人相对的,是那些闻讯赶来的新人,内心震动不已,大气都不敢出。
若是输给梦藏生,还可以归结为修为差距太大,是理所当然,那眼前这个第一次见其出手的女子,他们之中有几人敢放言,都不是取胜,而是能败得体面?
怪不得那一晚许晴源会与其相谈,原来是早就看出她的不凡之处。
场上的苏云川,战意正酣,任由汗水滑落脸颊,也不去擦拭,再次踏地前冲,剑光直斩。
眼见那道明亮剑光逼近,一番不留余地的交手过后,疲累更重的蒋泉,深吸一口气,持刀对斩,一如两人刚开始交手那般,直来直往。
苏云川心喜,比起李刀几人的刀法,她更喜欢这样大开大合的招式。
横贯八方,要的不就是个霸气!
三尺剑与长刀破风相接,下一瞬意外突生。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蒋泉双眼一睁,拧转身躯旋转数周,与强行收力,带动剑锋斜落的苏云川错身而过。
场间顿时寂静无声,苏云川捂着胸口,呆呆转身,并非受伤,只是心里有点郁闷,侧首看向场边。
这都是第几次了?
蒋泉稳住身形之后,看着两人之间的断刀,又情不自禁看向那柄毫无折损的三尺剑,有些无奈。
梦藏生面色古怪,总不能兵器太好也是错,怪到自己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