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挎刀，重甲在身的老人，来到落峡城远猎北营之外时，恰好碰见了几个南营来的远猎人。
几人还没来得及开溜，就被老人叫住了。
一问才知道，里面的比试已经是第三场了，顿时怒不可遏。
左手按住刀柄，往下压了些许，连那几颗塑晶的光芒，也被压回晶石之内。
那个叫梦藏生的浑小子，就如此不爱惜自己弟子！？明知道苏丫头身上有伤，居然也不拦着她与人比试，如此行径，怎为人师！
看见老城主脸色不善，一旁几人，连带跟随其后的管事，俱是大气都不敢出。
只是等到老人大步走入操场之后，却没有立马开口叫停，因为他能察觉到，场上那个比自己孙女小了几岁的丫头，很想赢。
再看与之比试的李刀，心生不满，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还敢轮番上场。
既然你们出战三人，老夫也不让你们吃亏，等这一场结束，老夫亲自上场与你们三人过过手，看看扫地刀学得如何！
老人也知道李刀的用意，是要确定苏云川的修为虚实，再以此确认梦藏生是否可靠，但总有其他办法。
老夫就不能亲自出手，试探那个没有眼力的小子？轮得到你们一帮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欺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传出去都丢我落峡城的脸！
虽然落峡城主离得远了些，是站在廊道之下观看比试，但还是有一些人发现了他们，想行礼，都被老人抬手压下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在心里思量着要如何惩治李刀几人的老城主，看见李刀主动认输，心里的火气才消减了些许，只是下一刻看见那个从天而降的黑影，周身灵气便涌动而出。
来得好！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斩蛇人，到底有几斤几两，值不值得我孙女拜你为师。
只是还不等老人入场，便听见梦藏生开口，要找一个凡境男子比试。
落峡城主心有疑惑，看向那背剑之人，既然眼生，想必就是中庭来的毛头小子。
再有梦藏生话语里的“犯困”一词，也大概能猜到这心比天高，却实力不强的小家伙说了些什么，顿时心思急转。
一个人的实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品行，面对修为不如自己的人，是选择蛮力打压，还是循循善诱，又或者折中，将两者合二为一，这些都能让旁人看清其内心如何。
落峡城主握住刀柄的手掌，又重新变回按住刀尾，收敛气息，归于寂静，好似先前一切从未发生，也让身后几人偷偷抹了一把汗。
他们可是亲眼见过蛇骨的，凭心而论，真不觉得老城主能胜过那人。
暖风吹拂于面庞，背剑男子心神紧绷，却觉得有些凉意。
被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盯住以后，他就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话，一定是被人听去了，看对方的来势，必然不会是凡境，极有可能是破凡之上的强者，心里便不服气。
修为相差如此之大，凭什么对我一个凡境出手？好生不讲道理！
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拳说道：“落峡城远猎人史落，请教前辈姓名。”
如今的修炼者之间，以情形而定辈分，看谁人先踏上此道，看彼此年岁相差如何，不然的话，一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称呼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前辈，未免有些古怪。
但若是修为相差一个大境界，以寻常眼光看来，必然是境界高的一方先行踏入修炼一途，年岁小的叫声前辈，无论对错，总要合适一些。
梦藏生手掌翻转，将剑鞘负在身后，稍微侧过了身子，淡然回道：“独行猎人罢了，这声前辈，我可当不起。你们应该是来自中庭，都说那里是人族最强之地，走出来的修炼者眼光高些，也理所当然，所以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比试，才能入得你们的眼。”
对方自称落峡城远猎人，并不是刻意拉近关系，只是心里明了，出了中庭，到了该到的城池，便是落地生根，自当改口。
若不是史落还懂得一些这种规矩，梦藏生只怕懒得废话，而是直接问刚才的犯困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就由不得男子选择是否要比试了。
史落察觉到眼前之人，有意不受自己的礼，便知道其心中不悦，今日之事也无法善了，心一横，放下双手回道：“我的确是前几日才来到此城，在上千人的队伍里，实力算不上强，自然谈不上有眼光。不过在中庭修炼的数年，也曾见过许多师兄师姐彼此磨砺修为，虽说刚才前辈的弟子与李刀几人比试，却有可取之处，但是在我看来，比起那些破凡之上的切磋，就是差了许多。”
话语落下，四周围观之人都有些安静，因为这话属实。
单说身法，凡境之人来去，再快也是落于人眼中，清晰可循。可破凡之上的人，一动如惊雷迅疾，除非同境，不然在修为不及的人看来，就像是雾里看花，以为抓住了对方踪迹，实际上只是人家留下的幻影。
要说交手，拳可碎空，兵可斩风，动辄步踏三尺之地土石崩裂，气势裹挟茫茫烟尘冲撞四周，给人的感受，自然要浩瀚得多。
可众人就是觉得史落的话，有哪里不对。
梦藏生将视线看向男子，嘴角有笑意。
刚才的一番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实力不高一事，就等于是提前堵住了他想要出手，“指点”对方的打算。
不过梦藏生还是更倾向于是有意提及的，因为后面又说刚才的比试，有可取之处，分明是在说好话，相以此掩饰先前贬低苏云川几场比试的话语。
这种歪心思，让他也起了歪心思。
“你指的是许晴源、费迅那些人交手，在你看来，才是精彩纷呈，震撼人心？”
梦藏生缓缓问到。
听他提及自己憧憬之人，史落也是有些喜形于色，能与强者一路同行，与有荣焉。
他挺直腰背，正声道：“不错，许晴源他们一行破凡之上的人，是长老们亲自认下，这数年来最强的修炼者，他们的切磋场面，已经不止于刀兵拳脚，而是各种灵气术法层出，团炎相撞炸裂，冰刃破空反射寒光，我只要一想到那些画面，就会心潮澎湃，更别提还有灵压等玄妙之术，比试双方，看似一动不动，实则已经交手无数次，这些岂是凡境能比拟的！”
男子的语调越来越高，他身后几名相熟之人，也是颇为自豪。
落峡城的远猎人，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中庭之事，脑中想着那些绚烂场景，也暗自羡艳起来，好像自己这些人，什么都赶不上修为更高的破凡启灵，是正常之事。
不远处廊道阴影下的老城主，双眼微眯，看着史落几人，暗自忖度。
以往前来落峡填补之人，虽有傲气，但是不重，打磨打磨就可以了，但是今年的来人，这毛病可不轻，看来问题就是出在更强的灵气术法之上。
梦藏生安心听完，看着史落那副样子，在心里默默反思，是不是推动得太快了，外面还有无数强大虫兽环伺，某些人族就已经...飘了，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他暗中环视一圈，众人脸上神色，大多都是傲气与自卑，便下定决心，趁此机会好好给他们修修心。
只是看见那个身穿甲胄的老人以后，有些心虚，毕竟此事起因就是自己，赶紧收回了视线，假装没发现老人。
还有一帮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便是围在苏云川身边的平关城远猎人。
团炎、冰刃，那些算什么？你们可曾见过青色大湖，湖中又生花，俱是一人灵气所化！修为一事，说不得再过数年，也就是手到擒来。
所以祁数英、刘松烟等人，实在是不懂，为何史落几人如此得意。然后看着那一袭黑衣，默默发誓要跟上其脚步。
早有思量的梦藏生，佯装不解问道：“看你对这些术法了如指掌，想必演示一番不在话下，我只是平原之上的独行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如你使出来，让我开开眼？”
这番话让伤口复发的苏云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发现不合时宜后，便也是假装倒抽冷气，好似伤势更重了一般，而她身边的平关城远猎人，亦是紧绷着脸，默不作声。
师傅又要使坏了。
先前还在得意的史落，先是错愕，然后便是羞恼，连同他身后几人，面带怒色。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前辈何故出言为难，那些术法都是启灵之人才能做到，而我不过是凡境，如何演练！？”
他们都能察觉到，眼前这个连名号都不报出的男子，是故意开口说这种话，要人难堪。
梦藏生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恍然道：“说了这么多，原来不会啊，那你刚才说的那些，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关系？”
史落微怔一瞬之后，握拳说道：“自然有关，只要我一直修炼下去，迟早会破境的，到时候这些术法都能为我所用。”
梦藏生呵呵一笑，“我说的是现在的你，和在场众人一样，只有凡境修为的你。”
史落等人不明所以，梦藏生却是收敛笑意。
他并不是好为人师，只是事情起因是自己，无法置身事外，就算不喜眼前这几个人，也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
“我不知道你们的倨傲从何而来，相识之人实力高强，为之欣喜很正常，但沾沾自喜，就没那么正常了。强的是别人，与你们何干？”
一句低喝，让落峡城远猎人们，明白先前史落说完之后，心里的那股感觉不对的异样从何而来。
被反问的几人，都有些不自在，他们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对待。
可是梦藏生不再给几人开口的机会，眼下他的言行，说得好听点，叫做教育后辈，说得通俗点，就是在骂人。
“一个个同境无敌的模样，真要让你们出手与李刀比试，打得过？敢打吗？我看打不过吧，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面，瞧不起落峡城的远猎人。先前你史落几次提到自己修为不过凡境，说白了不就是怕我要拉你出来打一架？这般怯战，真是看得我忍不住发笑，怎么中庭今年迟了数月来人，就养出来你们这些歪瓜裂枣！”
史落气急，再上前一步，满脸通红，“就算你是前辈，也不该这般污蔑我！”
梦藏生不屑道：“污蔑？那费迅我也见过，比起你们，高高在上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教训人，怎么，他敢出手是仗着修为，你们没那修为，就只能耍耍嘴皮子？”
史落几人，体内气血翻涌，却依旧在忍耐，“那前辈你此刻不也是仗着修为欺压我等后辈？”
梦藏生直接转过身，朝着场边某个方向开口：“李刀，你来与这几人轮番比试！”
被点名的汉子，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持刀走出人群，并不是遵从命令，而是他也早就看这些新来的不顺眼了，可不想在山里被身边人拖累，沦为虫兽的口粮。
但突然又有一句话响起，并未来自场上男子，而是苍老却有力，让他很是后悔今日前来。
“若是败了任何一场，你们几个，就统统给老夫滚去清扫兽槽！”
落峡城主，步履稳健，走到李刀身边，提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其他人都在抱拳行礼，汉子却不敢躲，毕竟眼前老人，于他们很多人来说，不单是城主，更像是师傅。
一个趔趄之后，李刀重重点头，“请城主放心，一场都不会输！”
先前只是因为试探苏云川，所以才会一直不攻，眼下放开手脚，就让你们这些家伙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扫地刀！
在他活动筋骨走向场中之时，梦藏生与老城主对视一眼，后者却重重一哼，以此表示心中不满。
梦藏生略感无奈，自己做这些，还不都是为您老着想，这才是相识第三天，就已经是第二次了啊，不领情也不要黑着脸嘛。
眼见老城主到来，史落几人脸色不停变幻，心知今日无法轻易开脱，真要是输给李刀，以后还怎么在远猎营立足，又怎么建功立业？于是心思急转，只觉得输给修为更高的人，也不至于太丢脸，日后之事就还有回转余地。
隐晦对视过后，史落抱拳朝着梦藏生开口，并不理会持刀而立的男子。
“不知前辈是何修为？”
先是怯战，再是询问修为，梦藏生一瞬间便猜到了几人想法，只觉好笑，便开口回道：“灵微。”
一语落下，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连平原上带着水气而来的夏风，都因为不敢相信，驻足原地。
除了平关城一行人，没有谁觉得此话是真的，都当作了玩笑，甚至史落几人暗自狂喜。
如此空口大话之人，实力必然不会强到哪儿去，顶多就是破凡，只要能与之僵持越久，岂不是正好说明自己实力高强，那之后还有谁敢随意指使自己？于是迫不及待开口。
“我们想要与前辈请教一番，不知可否？”
不想在他们身上多浪费时间，梦藏生回道：“只要你们不觉得我是在仗着修为欺压人，随意。”
他看见几人脸上的喜色，第一次感受到何谓卑劣，已经不打算再试图改变他们的秉性。开始想着，日后去了中庭，要为韩老做些什么，才能不让之后的远猎人变得这么...令人作呕。
史落又抱拳对着落峡城主请求到：“不知城主能否将我等与李刀的比试推后？”
就算眼下先输给这黑衣男子，再输给李刀，也可以说是鏖战过后气力不济，如此便不会被人觉得修为低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落峡城主何许人也，若不是受制于身份，只怕再过十几年，又能为人族新添一位长老，自然心如明镜。
面色不变看着几人，心想这是他们自己要找揍，便淡淡点头。
看着还在场中的李刀，开口喝骂：“杵在那儿做什么，等人揍你吗！”
汉子一缩脖子，蔫蔫地走了回去，明白一顿整治是少不了了。
史落几人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那种自开春以来，如有天助的感觉，再度浮现，让他们心气高昂。
梦藏生一边踱步，手里的剑鞘一边轻拍在后背，背着手像个老人一般，毫无强者气势，走到了场上的某个位置，恰好离着苏云川等人最远。
他这种意味不明的举动，被史落几人当作了示弱，纷纷手握兵器，摆开阵仗。
史落握剑对着他，开口说道：“前辈，我等几人俱是凡境，还请手下留情。”
老城主再忍不住，面带怒意，不屑冷哼，这个时候还在耍小心思，真是不知死活，日后得找个机会，把这些小混蛋全都赶到别出去！
交手之前示弱，当然是为了交手之时拖延时间，让场面好看些。
梦藏生的点头，以及话语，还有将手环背于身后，让史落他们更按捺不住内心激动。
“放心吧，我不会用手，自然...也不会用脚。”
此话几乎震慑住了所有人，哪怕是祁数英他们，也不得不感叹，真是太狂了，吾辈当奉行！
史落错步蓄力，目光紧盯着对手，“前辈，得罪了！”
就在所有人都想看看，如何不用手脚兵器，一人战胜数人之时，却突然发现，那道黑衣身影消失不见了。
在场唯独老城主猛然瞪大双眼，皮肤褶皱的左手，也下意识抓住了刀柄，周身一震。
史落他们的脚步已经踏了出去，堪堪一步便停下了，疑惑看着空荡的身前。
下一刻，无形之力轰击在他们脸上、身上，在呼啸声中，将几人直接撞得倒飞出去！
原本从平原上吹来的风，在这时改了方向，掀起尘土逆吹，突然出现的黄雾，迷了围观之人的眼瞳，都忍不住用手遮挡。
恍惚间，有人找到了那个黑色身影，就站在先前轮番比试的淡粉衣衫女子身前。
梦藏生左掌按压，从他身后袭来的烟尘，便如听军令，偃旗息鼓，落回地面。
右手从身后绕出，正拿着骨白剑鞘，笑而不语。
调息了这么久的苏云川，那份痛感，已经淡了许多，会意将手中白蛇剑插进对方手里的剑鞘。
梦藏生随手一绕，将剑负在身后，转身说道：“你们输了。”
摔出场外的史落，衣衫都被粗糙地面蹭破，狼狈不堪，先是呆呆坐在地上看着他，感受到周围躲开人群的目光之后，猛然抓住掉落身旁的长剑，指着梦藏生怒吼。
“你说了不会出手！”
梦藏生轻蔑一笑，“我只是来回走了几圈，想要记住你们几人的模样，我平关城可不收你们这种人，真是......弱不禁风。”
再迟钝的人，都明白了他是如何取胜的，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好毒辣！
这种实力闻所未闻，这种讥讽他人的话语，更是比辱骂还要来得难以接受。
梦藏生看了一眼欲要起身，含怒出手的几人，皱眉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韩老这两个月在中庭做些什么，怎么就把你们这种人放出来危害人族了。”
听见他略带埋怨的话语，史落正半屈抬起的双膝，又缓缓摔跪地面，其他的人也是呆呆看着梦藏生，手中兵器落地浑然不觉。
如果不是巧合，所谓韩老，便是人族九长老！
他们想起出发那日，老人曾经于高台之上说过有一好友，哪怕是许晴源等人一起，也难以与之相比。
本以为是为了告诫虚编，眼下所经历的，却清晰告诉他们，人外有人是真的，而眼前这道身影，便是那人外之人。
离去之前，梦藏生看着几人，虽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和丢了魂一样，却最后尝试敲打一番，也算是仁至义尽，求个心安。
“薪山是人族最高峰，却未必是天下最高峰，尚且只在山腰，连峰顶都未曾攀上，便收起那份一览众山小的心思。”
闻言，跪地几人，失落瘫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