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铸坊一趟的宇文灷和王炀,发现炼师营内,比起先前虫兽来袭,日夜赶制兵器时,工匠们还要干得热火朝天。
三三两两的军士,搬动修长铁棍拼接的古怪物什进进出出,看得两人满心疑惑。
好奇之下,两人循着人来人往的方向,找到了一间普通铁匠屋,并且屋内不时传出争论之声,好似是在讨论某种兵器。
可是对各种刀剑长弓都极为熟知的两位炼师,在门外听了许久之后,皱眉不已。
因为他们发现,许多重复提及的词汇,诸如车床、钢轨、棘轮、齿轮在内的东西,自己从未听闻。
对视一眼,瞬间就想到同一人。
除了梦藏生之外,城内还有谁的口中,会时不时蹦出两个古怪说辞的?
两位衣衫算不上整洁的炼师,走进屋内,就看一堆铁匠,将铸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宇文灷朗声道:“谁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何事?”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铁匠们的视线,顿时朝房门方向汇聚,纷纷开口见礼,一位年岁稍长,发须黑白斑驳的老者,上前回道:“回宇文炼师的话,昨日王将军与梦藏生特意前来炼师营,留下一些图纸,想让我们将图上之物打造出,可是我等从未见过这般...新奇之物,不敢贸然动工,所以眼下还在商榷中。”
老者态度恭谨,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关于手艺,技艺更高的炼师,自然备受普通铁匠的推崇。
宇文灷视线下落,果然看见铸台上的雪白纸张,横平竖直,弯弧勾勒出许多图案,一时间兴趣大涨。
既然是出自梦藏生手笔的图纸,说不定就有玄妙之处。
他身边的王炀,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本想将磐重镇纸放到一旁,将图纸拿在手里细细察看,低头之时,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双目微睁。
周遭一群大老粗们见状,纷纷闭上嘴,打消劝阻念头。
这些图纸,在这个满是沉锈,环境乌烟的房间中,是最干净的存在,他们无一不小心翼翼,生怕将其折损弄脏一点。
真是比对待自家媳妇,还要小心呵护几分。
若不是因为王炀亦是炼师,估计不少人在看见他伸手之时,就已经忍不住将其打骂出去。
宇文灷嘀咕一句,真是性子急,这才上前。
看见台上的几张图纸,他也是一怔,随即眼神不由自主,变得锐利几分。
不过是纸上之物,居然有如此浓重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几乎已经堪比一道尚未催动的术签,自然弥漫的威势。
悄然压下心弦震动,两人仔细端详那些,几乎要从纸上跃出,将人刺伤的金铁物件。
既有如巨鹰展翅的长弓,亦有两柄,甚至是三柄长弓整齐排列如叠翅云翼巨弩,统统都被嵌在盘轮大物上。
有蓄势待发的枪箭,被奇特绞轮,收束弓弦拉满扣在巨弩末尾。
往下是三角、四角顶立支撑巨大弩身,与盘轮相连,而平摆的盘轮,貌似分出内外两层,料想是可以自如转向的,在盘轮下方,又是像货车木轮那般的几个小轮,刚好被卡在两排长长的铁架之中。
有其状十字,看上去各个部位一览无遗的图案,也有一些顶箱在前,构造精巧无比。不论是哪一个图案,都被细细标注尺寸规格,甚至连查看之人,在物体哪一面都有注释。
数张图纸,无一不精妙无比,连同各个关节,都一一拆分,标列在旁。
宇文灷伸手凌空指在图案某个部分,在粗细相间的直线中,还夹杂着一些连绵的断续小线,“梦藏生应该已经向你们说过,如何解读图纸,这些若有若无的长线,是否标示被遮挡的部分?”
那位老者铁匠,就站在宇文灷身后半步,点头道:“确如宇文炼师所想,此乃虚线,如这架厢式弩车,首部被遮挡,为了便于观察内部各个部件走向,便以虚线绘画位置。”
接下来的小半时辰,老者顺势一五一十,将梦藏生送来图纸时的讲解统统复述一遍,若是有缺漏,周围的汉子们就开口提醒一两句,再加上图纸上也有许多文字注释,本就精于炼造一途的两位炼师,很快便能毫无阻碍,看懂图纸每一个细节,心神愈发震撼。
这是一种普通人亦能催动,若是数量达到百千,简直可以用来攻城拔寨的兵器!
除去普通铁匠的感受之外,身为修炼者,两人还有更加玄妙的感悟。
好一个虚实大观之法!
王炀凝视图案,在心里对于炼世之道感悟更加清晰,若是万物无本相,皆为虚,不正是归藏之道。
形同座屋,外相结为表,牢固不破的同时,却能看穿屋内事物,何尝不是一方世界。
无非是要找到一个开门、关门之法!
而灵气不就是这道“门”!?
王炀的手指,不自觉按在冰冷铸台上,想起了初见梦藏生,两人争执的场面,再到后来,那一袭淡蓝身影,与韩老端坐木桌两面,说的那番话。
对于炼师来说,夺个第一毫无意义,除非第一之后,炼器之道就更上一层楼。
终于明白此话,王炀心有悸动,要想完成炼世之法,必须要更磅礴的灵气,以及更高的境界!
只恨自己此刻不是灵微境!
宇文灷神采奕奕,当即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开始临摹图纸,至于梦藏生原稿,就算是横山城主来讨要,他都不会将其交出去。
都不用考虑城主是否会来讨要,这种杀力极大的兵器,就像先前的灵气术法、五行术签那般,注定会散布至人族每个角落。
不过一个是为修炼者而生,一个是为普通人而生。
“王炀,你去何处?”
“我想到一些事情,先行返回铸坊,你抄录完毕图纸来找我便可。”
铁匠们都已经暂时离开了此处房屋,宇文灷本想让王炀帮忙,一起临摹图纸,可是对方却并没有此打算,不由得再腹诽一句。
等自己抄录好图纸,只怕已经过去一两日,让你留下,不就是想节省些功夫吗。
无奈摇头,好像自己,渐渐变得和某人一样,有些偷奸耍滑?
离开的铁匠们也没闲着,除了各式各样的弩车图样之外,他们现在得打造许多所谓的“训练器材”,反而是弩车,梦藏生说了,无需这么急,最好是慢慢打造,才能将细节打磨完美。
毕竟都是他一个晚上,绘制到兴起,心神亢奋留下的图案,其中亦有部分是臆造,而不是完全承自古人。
那么弩车的合理性,就只能靠铁匠们自己把控,而不是他这种门外汉指点。
......
再度开启的面山城门,一道淡蓝身影,伫立街道中央。
来来往往的居民,在这人身上,仿佛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
在脑中好好思量过后,一敲脑袋,恍然大悟。
是了!以往有这般举动的,是一袭白衣的城主,为师以风队长践行!
真没想到,你梦藏生也搞这一出,他人心意化为己用,有些不要脸了啊!
已经等了个把时辰的梦藏生,仰头看着城楼,眼里满是疑惑。
明明今日是远猎人出城巡猎的日子,为何等了这么久队伍还没来,难道是自己睡过头,错过了?
只不过都不用睡,何来睡过头一说,况且此地也没有任何城兽足迹。
要不出城看看?
一道疾跑身影,从长街尽头狂奔而来,秀发飞扬。
看见那道淡蓝背影后,来人轻点铺石地面,提身一跃数丈之遥,从其面前落下,周身风势,将尘土一同压下,看似潇洒,实则附近居民,都被蒙了满脸,忍不住捂脸退开更远。
梦藏生看着来人起身,“今日又不是宋大哥出城,你来这里作什么?”
深吸一口气,平复气血的姚清鸢,差点就像平日里与姐妹们相处那般,先骂一句“你疯啦”,强行咽下这句话,说道:“远猎人要拖迟半月才会出城巡猎,这件事陆晚没有告诉你?”
看见梦藏生有些傻眼,姚清鸢大大咧咧一笑,“这事不重要,反正陆晚不出城,你应该暂时不会离开横山城才是,快走吧,我们那边还有几十号人等着你呢!”
为了找寻梦藏生,她先是去了一趟炼师营,得知人不在,找了好久,才打听到梦藏生或许在城门处,立刻匆匆赶来。
虽然灵压修炼,确实痛苦不堪,可是比起塑晶修炼,对修为更有进益,真真是苦中有乐,欲罢不能。
梦藏生本是想着送陆晚离开,自己就出发赶往谈河城,只是没想到,远猎营突然有这般变故。
面对姚清鸢催促目光,却摇头一笑。
其实让陆晚目送自己离开,比起自己目送陆晚离开,要合适许多。
毕竟一个不小心,梦藏生就可能“目送”出去几十里山路。
“这是把我当作会走动的塑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要灵压修炼,等我下次回来再说吧。”
说罢轻踏地面,身影悠然飞入数丈高空,脚踏屋脊,向着远猎营而去,只卷起一缕微风,吹拂开姚清鸢额前碎发。
回过神来的姚清鸢,大呼一声休想跑,连忙追去。
又被尘土糊了一脸的居民,伸手抹脸,看来梦藏生平日里的潇洒,不全是装出来的,至少比起姚清鸢来说好得多。
小片刻光阴过后,两道人影先后翻跃高墙,落入远猎营,令得看见之人,无不愕然。
只是看见梦藏生之后,大部分人只是哦了一声,便低头各忙各事。
这个风气,就是梦藏生率先推动。
正在与人讲述水法感悟的陆晚,心有所感,侧身面朝梦藏生嫣然一笑。
姚清鸢却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到了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小声讨好道:“好陆晚,你劝劝他,为了我们再多留两天,实在不行一天也行!”
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语,让朱石二不禁摇头,朝着走来的梦藏生挥挥手,就当见礼。
平日里横山城远猎人,大多已经习惯了寻常对待旁人眼中的“斩蛇人”。
梦藏生笑着点头回应,克制住自己想要一把将姚清鸢按住头,扭开一旁的冲动。
“我今日就要离开,本想等你先进山再走,只是眼下看来,这次得你目送我离去了。”
姚清鸢央求神色更浓,冲着陆晚不停摇头。
陆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姚清鸢喜上眉梢。
“早去早回。”
短短两句话,让姚清鸢心潮大起大落,面色骤苦。
梦藏生点头,在心里暗骂姚清鸢,一颗落在地上的丹丸都能看见,这个时候倒是一点眼力见没有,那手是你现在应该拉着的吗!
“替我向陆先生说一句抱歉,看好小桃,还有...照顾好自己。”
陆晚空出来的右手,掌心对着男子,轻轻晃动,点头回道:“你也是。”
梦藏生畅快一笑,我家陆晚其实有点小心眼啊,如此最好,有些人就不能惯着。
匆匆而来,却不是匆匆离开,脚尖点地,背退飞入天际,直至屋脊将天地两人视线分隔,才转身朝着落角平原的方向,穿过街道悠悠而去。
尚未真正离开,已有怀归。
姚清鸢拉住陆晚的手,哭丧着脸:“我还以为你要劝他留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呢?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陆晚笑着抬手,将姚清鸢的双唇捏在一起揉了揉,一言不发。
姚清鸢不明所以,朱石二却是哈哈一笑。
先是让人误会的话语,临别之际,还夹在两人中间,何谓不解风情,大概就是这样。
对梦藏生,姚清鸢自然是不敢造次...怕被揍,面对陆晚...也怕被揍,可面对朱石二,她可不怕,瞪眼看着对方。
朱石二视而不见,对着陆晚笑道:“陆姑娘,多谢解惑,我先告辞了。”
陆晚点头,汉子就大步离开。
又是一道紫色倩影,从天而降,落到地面。
周遭的远猎人,目光古怪,这远猎营大门还要不要了,以后翻墙不利索的,总不至于不配称呼自己是远猎人吧?
来人视线扫过场中,看见结伴而立的陆晚与姚清鸢,大步上前,“斩蛇人呢?”
陆晚的笑意收敛几分,“他已经走了。”
脚步一顿,一路追随姚清鸢踪迹而来的许晴源,眼神有些遗憾,解释道:“抱歉,我只是有些事想与斩蛇人求证,陆姑娘别误会。”
陆晚摇头,她只是担心因为城门那一次出手,会令眼前这个面容绝美的女子,记恨梦藏生。
夹在中间的姚清鸢,眼神又是一阵明暗,吃什么不是吃,这般可以说道的事,“吃”起来更美味。
被人在暗处,拧了一下腰肢上的肉,吃痛惊呼出声,窘迫说道:“既然梦藏生已经离开横山城,那我得去和那些人说一声,得等到几个月之后才有灵压修炼,先走了!”
哪怕被梦藏生踹一脚,也好过被陆晚拧一把。
许晴源面不改色,告辞之后,追上姚清鸢一同离开。
公私分明,私事无果,公事需早做打算
视野开阔,陆晚又抬头,看向梦藏生先前离去的方向,也学着某人,轻轻捻动腕间青珠。
先前除了明面上的告别话语,梦藏生还曾暗中传音。
要陆晚碰上危险之时,无需顾忌螺丝壳的秘密暴露,只要能安稳。
虽然语气有些强硬,可落在女子耳中,才是一种莫大关怀。
盈盈眸中,倒映的天光,好生柔美。
......
横山城最高处,一袭白衣,脚踩赤靴的横山城主,站在窗边,却不是习惯查看落日森林的一面。
低头看着外城街道上的那一抹身影,紧绷数日的心弦,刚要放松,就看见对方驻足朝自己看来。
片刻后,下方之人就收回视线,横山城主却是忍不住苦笑。
先前是巧合又或是故意为之,其实落在自己心里,或许都已经是有意。
只是不曾想到,那人离开之前,又给横山城人族,乃至整个人族都留下了一份万分贵重的礼物。
身后的座椅中,身着盔甲的王将军,拿着几张图纸,兴高采烈,讲述着关于弩车的种种,丝毫没有停嘴的意思。
炼师宇文灷所想的城主讨要图纸一事,根本不会发生,因为在一开始,梦藏生就绘制了一式双份,完全相同的两份图纸。
又不需要分心,身躯自顾,人有双手,左右开弓有何难?
来到城门处的梦藏生,抬头看向城楼上,有一只肥肚小口酒壶。
心情大好,好像过去自己就曾在上面纵酒高歌过一次,那眼下就再哼一次好了,于是哼着小曲走出城门。
抬手笔直对着碧水城的方向,大致估算过后,侧身带动手臂转动,向右画圆偏移一尺停下,双眼一睁一闭,顺着坦荡平原看去。
前些子日回横山城,貌似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这一条路上,还有只大虫子,得先去看看,让它别胡来,才能安心赶往中庭。
“走你!”
一声畅快高呼,惹得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探头查看,却只见一抹蓝影冲天而起,似与天色相融,眨眼间便消失远方。
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不管梦藏生去到何处,迟早有一日会返回横山城,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