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蓝衣,难得在城内随意走动,于是那些商贩也好,居民也罢,都纷纷上前问好。
只是比起以前,围堵在四周,眼下情形就好多了。
众人只是随意攀谈两句之后,便转身离开,去做自己的事,让街面看上去井井有条。
不过他们眼里的亲近,愈发浓郁了。
一手摇折扇,一手提着个小酒壶的梦藏生,觉得眼下这个场面,自己有些像磁铁,一旁的人就是铁粉......嚯,还真是铁粉。
磁铁飞过上空,下面的粉末便都被吸引过来,等到那股吸力离开,才回归正常。
这么胡思乱想着,不自觉间,便来到了远猎营大门。
走进其中,恰好看见几个少年少女,满头大汗,背着两块三尺见方的巨石,蹲走不停。
站在操场边看了一会儿,偷偷留下四瓶酒,有迈着步子离开,去往住所处。
悄然落于某处屋顶,看向下方打开的窗门,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其中,一笔一画抄写着什么。
头发有些凌乱,地面上的纸也有些散乱,那人却没注意到。
毕竟是远猎人,手臂极其稳定,从上而下,自然看不清神色,但是梦藏生心想,双眼一定极其明亮才是。
至于另外一个抄书之人,毕竟是女子,前去“监督”,于礼不合了,就打消了念头,转身朝着城外而去。
飞过城头,那些士兵看见他,下意识想行礼,又想起昨日城主传出的命令,不能玩忽职守,随意对待,于是绷着脸,只以目光送其远去。
天空中传来爽朗笑声,他们便知道,梦师没有责怪自己无礼的意思,于是脸色也柔和些许。
一路来到巨狼背上,此地还有其他人,都是城里的远猎人。
看见他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反而有些心虚,大抵就和学堂顽童,偷溜出去玩耍,却被家中长辈逮到,是一样的心情。
梦藏生看着脚边酒壶,盘腿坐下,摆了摆手。
“你们这几天休息一下也行,免得去落峡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往身上添个挂件。”
听见这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远猎人们骤然放松,不是来抓人的就行。
又不由将目光投向一人,正是那个斩杀土奔狼,手臂上还挂着狼嘴的男子。
他一时大窘,却又听狼山上的男子继续说到。
“还有,下次杀狼,挑个好点的地方下手,啧,冲着屁股就去了,能不能讲点体面?”
另一个男子,先是羞窘,只是心里突然来了勇气,大声说道:“梦师你这话不对,只要能杀了狼王,哪怕是捅......也总比将其放跑了好,要是以后我去了边境,碰上山岩级的虫兽,也这么干!”
一旁哈哈大笑的人群,顿时眼神一亮,居然开始思索起来,此法说不定可行。
也有人佩服他胆子大,敢这么放大话,就不怕被踹回去抄书?
梦藏生直摇头,这孩子,指腚是不行了。
“我拭目以待,等以后你混出个斩股人的名堂,我就......”
他想了想,拍了一下身边塑像的肩膀,笑道:“我就给你也做个人像,摆在平关城外供人瞻仰。”
那人脸色涨红,既有意动,又觉得古怪。
“斩股人”这个称号,会不会有些,太不堪入耳了?
半晌之后,用商量语气问道:“能不能改个名号?”
一群人再次忍不住大笑,梦藏生却说道:“名号又不是我起的,到时候你祁数英自己想去,不过先说好,混世魔王这个称呼已经被我徒弟占了。”
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先前的话居然不是玩笑。
有心思活络的,比如受了伤,依旧想在苏云川面前显露一点气概的男子,立刻大声喊道:“梦师,我叫刘松烟,到时候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人像!?”
一帮人争先恐后,纷纷开口,男女皆不例外。
梦藏生顿时觉得头大,连连点头,说好好好,等你们都到启灵,人人有份。
一帮人立刻偃旗息鼓,这个要求,不简单嘞。
只是想到城主都启灵了,自己也变强了许多,又隐隐有些振奋。
也有人好奇问道:“梦师,你身边那个塑像,是照着谁做的啊?”
对这件事,城内所有人,争论不休,可惜正主始终没有作答,于是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此时日光之下,一生一死,一静一动,坐在一起的两人,外貌并不相像,可是嘴角勾起的弧度,身上那种悠然自得的气质,却十分神似。
就像是一对好友,正在饮酒闲谈,赏景言笑。
所以有人说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梦师照着自己做的。”
这下子梦藏生倒是憋不住了,身边前辈,长相之英俊,那是自己一张普通脸面能比拟的?那身姿,只怕自己踮脚再踮脚,才能堪堪平视双眼。
这么不要脸,冒认的举动,还真做不来。
于是出声说道:“别瞎猜了,不是我,是一个无名之人。”
他稍微侧目,看向身边人的腰间,那块青色玉牌,自己放下之时是何模样,两次行商回来,依旧是何模样,和自己留下的酒壶一样,从未有人动过,一直是狼纹在上,所以“月妖”两字,并未有谁知晓。
民风淳朴,不外如是。
一群远猎人,凡是在想名号的,都眼睛一亮,又抢着话头。
“我以后要叫无名!”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居然抢我的话!”
“我可不管,反正你连启灵都不是,只要我比你先修炼到那个境界,你有什么脸面抢我的名号?”
“什么你的?要点脸!”
......
听着他们极为幼稚的吵闹,梦藏生双手抱在脑后,仰天躺下。
嘴唇微动,明知对方听不到,还是忍不住感叹。
“七千多年后的人间,比起当年,应该也没有差到哪儿去吧,前辈不如多看看,风光好着呢。”
将双眼闭上,暂时不做多想,此等大眠,也足够放松心神了。
等到平关城覆地蟒后患之事结束,就要继续游历,也不知道屏风山脉那一面,又会碰上些什么人事。
于是不远处的远猎人们,渐渐收敛话语,给这个或许是最忙碌的独行猎人,片刻安宁。
平关城最高处,两个女子正站在露台栏杆处,眺望平原。
淡粉衣衫的苏云川,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回头探视屋内,似在寻找某物。
平关城主笑道:“不用找了,师傅在城外。”
苏云川便将后仰的腰身挺直,疑惑道:“师姐是怎么知道的?”
平关城主回道:“看到的。”
苏云川先是吃惊,然后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两头巨兽的方向,若是师傅白天出城,就只有那里会去了。
极目看了许久,终于隐约看见一个蓝色的小点,就在黑色的狼山顶上,与白色小点并肩,于是放心下来。
又有些羡慕身边人,修为高了就是好!
虽然知道梦藏生在城外,听不见这里的谈话,她还是压低嗓音,伸手挡在嘴边,神神密密地说道:“师姐,上次我们从碧水城回来,师傅想要偷看周留姐姐她们换衣服嘞。”
平关城主顿时面色古怪,偏头看来。
苏云川把语调压得更低,只有近在咫尺才能听见。
“师姐你说,会不会是师母不在这里,师傅他就喜欢上别人了?比如......”
她将眼珠转了转,刚好指向屋内角落。
“这可不是我瞎猜,你看啊,何姐姐能活下来,师傅功劳最大,成了贴身侍卫,也是师傅的要求,而且何姐姐拿了白蛇剑欸,那可是师傅亲手做的!”
平关城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话刚出口,察觉不对,也是换成悄声言语。
“那这...那这和...偷看一事,有什么关系?”
苏云川已经细想此事很久了,于是立马回道:“有关系,师傅那么重情义,守礼节的人,就算是面对我们亲近之人,都不愿逾越,那他要是发现自己变心,肯定会自疑,然后想要通过偷看女子换衣物,看看是否会对师母感到歉疚,要是歉疚,那就是心意没变,要是没觉得歉疚,那就是变了。这样一确定,不就能顺便解开是不是中意何姐姐了?”
想了半天,平关城主也想不明白她嘴里古怪的言语,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忍不住扶额。
“你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为什么确定心意要偷看女子换衣物?”
见苏云川还要解释,她连忙阻止,或者说威胁。
“你说的事,已经涉及到我的安危,若是不想被罚去抄书,最好不要再提...嗯...就算忍不住提及,也把我摘出去!”
苏云川嘟囔道:“反正那天箱子动了。”
平关城主抬手,粉衣女子下意识躲避开,没有被敲到额头。
得意抬头,迎面却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瞪得老大,于是只能改口,“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绝不说出去!”
平关城主又抬起的手,这才放下去,有些无奈,不知道谈河城主前辈,都是怎么教育一对兄妹的。
她又将视线移到远处,这几日时不时就会看到一袭蓝衣,慢悠悠逛过街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无声道别。
心里突然就有了负罪感,觉得对不起身边师妹,竟然在想,那条覆地蟒要是出现得迟些就好了。
等到梦藏生返回,她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师徒三人,就是闲聊。
书读得怎么样,修炼有没有什么疑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倒是苏云川,拐弯抹角问了一句,中庭离落角平原这么远,熳花摘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凋谢了。
梦藏生没多想,只是开口保证,自己有办法,可以护其一路周全,盛放不败。
这下子想法古怪的苏云川,放下心来,心想他对约定看得如此之重,那就一定还没变心。
但是什么千万别辜负师母一类的话,不敢说的,师傅每次听到都要揍人,不出意外的话,还没成亲,是害羞成怒了,这话也不能说。
又过了一两日,看着商队向周边四城的最后一座,缓缓而去,平关城主站在城墙上,只觉得不舍,就站上了城楼屋脊,依旧觉得不够高,返回城主府,背对红月蛇目,凝视平原许久之后叹气。
屏风山脉脚下,对自己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人与事,都会在那座城池里相遇。
被她牵挂的商队,出发一日之后,没有碰上狼群,反而碰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两支队伍迎面相遇,都有些吃惊,商队最前端的苏云川却是心里一喜。
已经炎夏,迟了一个季节的来援人手,终于赶赴落角平原。
数百人会先在平关休整,留下约摸五六十人,便分三路各自离开,无需半个月,平原上各城实力,又会大涨。
藏在木箱里的梦藏生,也有一种困意来了,就有人递上枕头的欣喜。
此时那条覆地蟒,说不定就躲藏在不远处,那看见这么多修炼者的到来,以它的灵智,自然会懂得,能够夺取鳞片的机会愈发渺茫,会不会心急,然后贸然出手呢,这都不用想,就能确定。
师徒两人都想到此处,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心里却没有放松。
最后一役,往往就是最凶险的。
一二十头城兽,与一两百头城**汇,正值黄昏,便糅杂在一起围城。
那些陌生面孔,很自然的与商队之人攀谈起来,所聊内容,让他们有些意外。
一名背长刀的女子,带着数人而来,装扮是最常见的劲装马尾,只是在右额前别了一个扁花发饰,有意遮住了额头一部分。
为了厮杀之时,不会被头发模糊视线,远猎人都是长发扎起,或者索性短发,若是头上受伤,便会像卓秃子一样,干脆就剃个光头。
所以苏云川看这个队伍领头的女子,就知道发饰之下,应该是一道伤疤,就是好奇,这是不是自己师母心心念念的熳花。
佩花女子抱拳,朝她善意一笑:“中庭猎人许晴源,各位应该是来自平关城,不知道如何称呼?”
将目光从发饰上收回的苏云川,看对方是冲自己抱拳,便懂了,也是回礼道:“平关城猎人苏云川,担任此次护卫领队,去往落峡。”
并没有做太多赘述,只是简单说明身份,反正对方应该已经猜到了。
身后的远猎人,也是抱拳,各自介绍,商人们便不出声了,这番场景,他们也插不上话,只是在对方抱拳之时,笑着拱手回礼。
在听见苏云川自述之时,名叫许晴源的女子,眼底有赞赏意味。
看看,在中庭就是我一个女子比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强,出来这些日子,还是碰见很多给我们长脸的女子嘛!
见比自己矮一些的粉衣女子,眼神忍不住上移,她抬手稍稍揭起发饰笑道:“以前不小心受伤,留下了疤痕,本来我也不打算戴这个东西的,就是拗不过好友,其实有些不习惯。”
苏云川有些羞赧,她在意的也不是这点,于是问道:“这位姐姐,这种花,是不是就是熳花?”
许晴源一愣,心想她从未去过中庭,不认识也正常,就解释道:“这不是熳花,是浮空镜深处,生长在湖面的浮莲。”
说完之后,她就发现眼前这妹妹,有些失望。
苏云川仔细看过后,也确定不是熳花,眼前这种,瓣瓣层叠分明,粉白渐变,并不似一片红霞,顿时失去了兴趣。
和许晴源同来的男男女女,有正在和平关城远猎人攀谈的,也有随意聊了两句,就打算离去的。
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突然从其背后跳出,一巴掌打在她后肩,语气欢快。
“晴源你聊得好开心啊,不怕费迅、周长开他们几个吃味吗?”
许晴源身子歪了一下,无奈道:“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想法?”
突然出现的女子,瞪大双眼,“那你就不怕我吃味吗?”
许晴源反手就握住了背上刀柄,呵呵冷笑。
于是女子立即双手捂嘴,眼神无辜求饶。
闹剧过后,许晴源对着苏云川歉意一笑,“苏姑娘,这是我的好友袁又可,她平时没个正形,你别介意。”
看见眼前之人呆呆的样子,她在心里叹气,碰上这么一个损友,每当遇上外人就会来这么一遭,实在是有些丢人。
苏云川呆了一下之后,蓦然而笑,又不好意思掩住嘴,这一幕总感觉见过好多次了。
又有几人走来,一个眉眼细长的男子开口说道:“许晴源,我们先回去,商量一下之后的事宜吧。”
另一个面色和善的男子笑道:“倒是不急,反正明日就能到平关,到时候在城主府谈事情,或许会好一些,也不用我们再写一遍文书记载了。”
袁又可拍了一下后者肩膀,咧嘴笑道:“老周说得对,等我们到了平关,就全都要分开走了,现在多聚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周长生无奈:“我没比你大几岁。”
袁又可嬉皮笑脸,比了个手势,“四岁,还不算老吗?”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苏云川下意识看向那个说要离去的男子,对方眼神里带着的意味,让她有些不舒服,就像是在瞧不起人,不耐烦一般,就是太浅淡了,离得远发现不了而已。
不仅是他,还有几人,也是一样的,就让苏云川心里更加疑惑了,这才是第一次见,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
许晴源转身,极美的容颜被火光映照,却依旧冰冷,完全不似刚才与粉衣女子相谈时那般柔和。
“费迅,你们想要离开不用来唤我,到了平关城,我会与又可启程前往横山,你去的是青拱,所以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好商谈的。”
听见这话之后,男子细眉微皱,面色不悦,只是盯着对方,很久之后,叹气一声,背过身去,既没说离开,也没说留下。
那些在苏云川看来,有些不友善的人,几乎都聚了过去。
许晴源微哼一声,转过身来,面对苏云川之时,脸色变柔,看得她在心里不住感概,这姐姐真的太漂亮了,可能就比没见过的师母差那么一点点吧。
女子开口说道:“苏姑娘,我们坐下再说吧。”
苏云川怔怔点头,袁又可很是自来熟,拉住了她的手,边走边问,“苏姑娘,你今年几岁啊,什么修为,有没有中意的人啊?”
周长生和几个男女,跟在她们后面,忍不住为这个第一次见的姑娘默哀,好在只会被吵闹一夜而已。
等到一连串问题,已经涉及到了隐秘之事的时候,许晴源才带笑看来。
场间顿时安静下来,她便邀请面红耳赤的苏云川坐下,等对方心绪平复,才开始闲聊。
是这次远赴边境,心里最大的疑惑之处。
等到她开口询问过后,与她一道从中庭远道而来的几人,都有些好奇,看向平关城的众人。
而对面的一排人,面色古怪,下意识看向一处。
许晴源问道:“苏姑娘,平关城...或者附近城池,有没有那种...很强...很强的人?”
背负长刀,不便坐下,她就将兵器横放在身前,看着身边人背上短剑,只觉得秀气得紧。
苏云川刚消下去的羞窘,转眼又生发而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那个立志要塑立人像的平关城远猎人祁数英,忍不住喃喃道:“这话...好像说的是梦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