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藏生初次离开大山,进入落角平原之时,节气与入如今离开墨雨,进入须梭平原相差不多,可是两处平原的风貌,却有些差距。
从横山城到落峡城,一路辗转来回四五月的时日,眼中所见几乎都是微黄的矮草,除了倒风山之后那些日子,雨水滋润下,青色渐浓之外,其它时候,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荒凉。
眼下骑马奔驰的他,极目看去,多是青草绘原,一副郁郁葱葱的景致。
马蹄起落,所过之处,踢碎不知名的黄蕊小花,不等其落下,便已经到了数丈之外。
手握缰绳的梦藏生,眼珠转动,便翻身挂在骏马一侧,伸手贴近地面。
等到起身坐正之后,指间夹着几朵花,再屈指一弹,柔软团花就破空飞出去,笔直撞向一张清冷的面庞。
长得英俊非凡的男子,借着马背震动,轻松躲开,这才转头看来。
梦藏生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人发现的羞愧,反而变本加厉,将剩余几朵“暗器”一并弹出。
那人面色依旧不变,只是随意抬手一扫,统统接下后摊开手掌,任由狂风吹走他手上被揉皱的花朵。
“何意?”
“没什么,就是单纯看不惯你们这种,长得好看,还满脸冷淡,生人勿近的家伙。”
梦藏生咧嘴一笑,上一个自己认识的冷淡之人,是那个拆台不停,横山城主的姘头。
爱屋及乌,莫名牵连,是人心难以自控的两种情绪,所以他才会对这个气质与师以风相差不多的男子,有点不顺眼。
男子收回手之后,嗯了一句,再无言语,收回视线,认真看着眼前道路。
梦藏生咂舌,啧啧,这冷酷模样,要是放在以前的世界,不知会欺骗多少无知少女。
在离开墨雨城之前,他购买马匹之后,才想起不识商道,本来还在犯愁,是否要随便找个商队混在其中,却没想被人先找上门来。
名为李书亭的男子,主动开口,要与他一道返回朔峰城。
还在感谢上天,困了就有枕头送上的梦藏生,开始追问对方身份来历,这才发现接下来几天的同伴,比闷葫芦没好到哪去。
两人之间的对话,大概就是这样。
梦藏生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要去朔峰?”
李书亭回道:“碰巧听闻。”
梦藏生又问:“那你大可以选择跟随商队,像我们这样骑马,万一路上碰见狼群,不是送人头?”
李书亭回道:“有些急。”
梦藏生再问:“什么事这么急,让你隔了一天就要回去?我可是知道的,朔峰城的商队,昨日才抵达墨雨城。”
李书亭回道:“送药。”
梦藏生立刻眯眼,“我这几日从未去过医药阁,你怎么会碰巧听说我要去朔峰城?”
李书亭淡然:“店家说的。”
说着便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任凭旁人查看,除了一堆小瓶之外,还有数本颜色不那么雪亮的书册。
梦藏生哑然,随即无奈,这也太巧了,怎么就和自己去了同一家纸铺呢?这老店主还真是健谈,将自己的行程都给抖露了出去。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一事,此人确实时常来往于两城之间,老店主必然很熟悉,才会如此不设防备,那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提防的。
就是这个性子,太古怪了,从认识之后,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居然是一开始的自我介绍。
李书亭......去朔峰?
要不是帅气男子说话之时,眼光凝视梦藏生双眼,毫无转移,语气也是在作询问,后者都要差点以为是被人认错了。
加个“我叫”、“在下”什么的,就这么难吗?
等到上路之后......赶路之后,梦藏生更是心情郁闷,因为身边之人,从来不会主动开口聊天,几乎让好不容易学会人情往来的他,生出错觉,又变回了那个整天窝在一亩三分地,不挪动的闷宅。
“嘿,真是个棒槌。”
梦藏生的话,念叨过后,李书亭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或许是耳边呼啸声过重,马蹄声也太急促,将话语吞没所致。
两人赶路之时,若不是梦藏生主动开口,说要休息片刻再启程,李书亭就一直闷头前冲。
所以突然反过来,由李书亭率先立马在原地,梦藏生还有些意外。
片刻之后,男子便皱眉,伸手握住挂在背后的长剑,将其取下,神色戒备。
梦藏生顺着其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远处有一条细线正席卷过青原,而细线前方,还有一个黑点,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不会被追上。
心里更加意外了,平日里没什么来往的独行远猎人,刚过屏风山脉没几天,就要一口气交好两个?
为了贴近“寻常”,他这几日找到铁匠,给自己打了一柄普通兵器,此刻也是握在手里,横刀立马。
发现李书亭皱眉后,他就开口问道:“怎么救?”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凡境修炼者,独自面对一个狼群,自然是走为上策,哪能像之前那样,冲上去手起刀落,斩杀个精光。
李书亭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
“逃。”
说出的回答,也是言简意赅,甚至下一瞬,已经掉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
梦藏生亦然,骂骂咧咧个不停。
因为那个被追了不知多久的远猎人,已经调转方向,笔直朝他们而来。
“这乌龟王八蛋,看见我们就看见了,先接着往前跑,等我们想个办法,先引走狼群不行吗!他以为自己两条腿,能跑得过四条腿!?”
此时的梦藏生,充分发挥自己的演技,将那种事态超出预料的慌乱、气恼,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想干嘛?再不跑快点,今天我们三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
梦藏生发现自己已经超过了李书亭,便转头大声询问。
之前的路程,两人都是齐头并进,不会出现一人落后的场面,马匹的体力也相差不多,不会这么轻易拉开距离才是。
“救人。”
李书亭回答过后,便回头看去,那个拔腿狂奔的人,与身后狼群渐渐逼近。
梦藏生懂了,这家伙想用接力的方式,等到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靠近,就拉上马背逃离。
而那个狼狈不堪,用尽全力狂奔,无法开口呼救的男子,本来看见前方两骑远遁,心里已有绝望,却发现自己还是能拉近与对方的距离,也懂了其中意思,振作起来,不管不顾猛冲。
梦藏生此时也放慢速度,“你带的东西多,再多个人,真就跑不动了,还是让他上我的马,我们几个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听见这个提议之后,李书亭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下来,又默默催促身下马匹加快。
梦藏生看着没有几息,身位便越过自己的同伴,撇撇嘴,居然都不知道推拉一下,这么理智,一定没什么朋友。
可事实上,面对当下这种情况,李书亭的选择,并没有错。
眼看着狼群就要追上那人,梦藏生直接丢出了一根长绳。
身上已经有了斧凿这种匠人才会用的东西,再多些与远猎人身份格格不入之物,也会变得正常起来。
“抓紧了!”
眼看着从天而降的绳索,疲于逃命的男子,一把将其抓在手里,再一圈圈缠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
可是这一瞬间,精力分散,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张腥臭狼嘴已经大张着,直接朝他后背咬来。
梦藏生猛然发力,男子便像是纸鸢一般高高飞起,在绳索的紧绷声,与衣物被撕裂的响动里飞入半空,向着两匹马一头撞过去。
终于落到马背,并不是骑坐姿势,而是身子作拱桥,趴在了上面。
剧烈的颠簸,让他觉得有些反胃,可是已然耗光精力的他,也不想再动弹,难受片刻功夫,能换回来一条命,根本无须做抉择。
梦藏生见狼群依旧紧追不舍,便摘下锤凿,先后反手丢出,打得最前面的几头狼脑浆炸裂。
狼群随即骚乱起来,气势减弱,速度也放慢些许。
刚刚获救那人,视野所见,一切都是颠倒的,大地和天空一齐震动,发现狼群就要被摆脱,心神一松,晕了过去。
梦藏身又开始骂骂咧咧,脸上还有心疼神色,“要不是为了救你这个王八蛋,跟了我几年的锤凿,也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
说罢扬绳欲要鞭打马臀,催促其加快速度,却是落在了晕厥过去的男子身后,当场将人痛得惊呼醒来,却又无法伸手去揉按。
也是他自作自受,先前为了不在牵引之时失手松开绳索,便将双手都捆在了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梦藏生与李书亭,刚从战场上抓了个舌头,为防止其逃跑,便绑住其双手那般。
梦藏生赶忙道歉:“对不住了兄弟,一不小心把你给忘了,再忍忍,等我们逃出去再说后事。”
男子只能咬牙,继续挂在马背,脸庞一次又一次撞在马腹一侧,虽说不疼,可是心里难受得紧。
前方的李书亭,回头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策马狂奔。
这一路返回,不知过了多久,追碾的狼群,终于消失不见。
为防被包抄前路,三人又跑出去了十几里地,才停下休息。
累的是马不是人,起码梦藏生是一定生龙活虎的,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些东西,跑到远处,围绕三人所在的地方走出了一个大圆。
而李书亭默默打开木箱,检查其中之物,有没有在这一段逃命路途中损坏。
两人似乎都忘记了,马背之上还有一个人,是被他们救回来的。
那人喘着粗气,数息之后,蠕动着从马背上翻下,双脚落地,却站不稳,连连向后倒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正巧梦藏生已经走回来了,将手里的小瓶又塞好,放回身前衣物里。
“哎呀,对不住了兄弟,这一不小心,又把你给忘了。”
看着笑得情真意切的梦藏生,男子没好气地仰天躺下,“你不把我先放下来,反而拿着个瓶子四处跑,在做些什么?”
梦藏生笑意更浓,哟,这是救了个大爷回来啊。
他心下有些不爽,便再次取出瓶子,举到男子脸前,解释道:“前往落日森林远猎,围城作营地之时,所用的棚顶都是来自强大虫兽的兽皮,无非是借着气味,震慑那些弱小的虫兽,我们眼下没有围城,就只能想些别的办法了。”
男子脸色疲惫,盯着眼前小瓶,嘟囔道:“就不能说得明白些?”
梦藏生索性侧躺在他身旁地面,屈肘撑住头颅,另一手晃了晃小瓶,笑道:“巨兽身上,又不是只有毛皮才有味道,还有别的东西,作用差不了多少,比如......尿。”
此话刚落,连李书亭都有些意外,虽然脸上神色变化不大,但是微闪的目光,却透露出古怪意味,看向这边。
躺在地面的男子,先是一怔,看了看呲牙咧嘴,笑得极其明媚的梦藏生,再将视线移到离鼻尖只有两三寸的小瓶之上,顿时脸色大变,从精力不济变为了欲要作呕,翻身滚开三四尺,这才感觉那股隐约间能闻到的骚味,变淡了不少。
“你......你......”
羞恼抬头,一连“你”了好几句,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梦藏生收起瓶子,呵呵一笑,“这有什么好嫌弃的,你把虫兽砍成两半,肠子热血撒你一脸,你能分清楚流到地面的,是血还是屎?没有这些兽尿,晚上你想睡个安稳,做梦去吧!”
虽说是尿,可实际上,他也就是做做样子,撒了些水而已,反正届时只要释放灵压,视野所及,什么虫兽敢放肆?就是单纯想使坏,逗一下这个被人救了命,却连道谢都不会的家伙。
而男子鼻息之中的古怪味道,只是心里产生了错觉所致。
男子听他这么一说,整张脸都青了,仿佛已经经历一样的事情,强行止住反胃之感,气急败坏道:“住口!别说了!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斯文!”
梦藏生立刻反唇相讥,“你倒是很讲斯文,被狼群追杀得这么惨,获救之后,却连道谢都不会开口讲一句?”
男子哑然,急促喘息几次之后,才抬起手,想要抱拳,又发觉双手被绑住,就只能作罢。
“先前是我失礼,在此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他总算明白,为何良人停下之后,都不约而同,将自己置之不理。
梦藏生心满意足起身,上前几步,蹲在男子身前,将其双手抬起,片刻后皱眉说道:“你这绑得也太紧了,不怎么解得开。”
说罢起身,向着哼哧不停的马儿走去。
男子一急,“这位兄弟,我已经赔礼道歉,并且开口道谢,不必再捉我了吧!”
梦藏生从马上取下一柄长刀,掂了掂之后,又走回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谁捉弄你了,是你自己把绳子绑得这么紧的,你以为我想直接把它们割断?感情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一点都不心疼是吧,先前我还有一对锤凿,也是因为救你才弄丢的,等到了朔峰城,你得赔!”
被数落的男子,顿时窘迫不已,主动抬起双手,“是我失言,兄弟莫怪。”
梦藏生哼了一声,下一瞬间,手中长刀却是直接插进了草地,再横向一按,如同铡刀落下,架在躺地男子的脖颈上。
而李书亭也是停下手里动作,一个闪动,便来到两人身旁,不仅没有解开绳索,反而抓住另一端,直接将男子的双脚也给绑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衣衫褴褛的男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瞪大双眼,怔怔出神。
终于感受到周身的禁锢之感以后,他才奋力挣扎起来,对梦藏生与李书亭怒目而视。
“你们两个做什么!为何要绑住我!你们到底是谁!?”
若不是梦藏生还有话要问,他都要忍不住团一大团破布,直接塞进对方嘴里。
懒得听那些聒噪之声,便恶狠狠附身,一脚踩在男子胸口。
“不如先说说看,你是什么人吧!”
男子闷哼一声,眼神闪烁,“我就是个独行猎人,出城被狼群追杀而已,快放开我!”
梦藏生立刻笑容戏谑,哦了一声,淡淡说道:“我身边这位,是常年生活在朔峰城的独行猎人,若你也是独行猎人,怎么会连他都认不出?”
李书亭持剑,立于另一侧,目光斜斜看来,微微颔首。
见男子还要开口狡辩,梦藏生也懒得兜圈子,微微压下长刀,锋锐气息,逼得对方不敢再多言。
“独行猎人?不对吧,应该是不久前才留驻墨雨城,而后于巡猎之时,私自出逃的中庭猎人才对吧?我没记错的话,你叫什么来着...哦...金兰,可真是个好名字!”
义结金兰的金兰,寓意如此好的一个词,却是落到了这么一个乌龟王八蛋头上,梦藏生的心情,顿时糟糕起来。
男子神色震动,刚想开口,“我......”
下一瞬间,眼中就只剩一片漆黑,失去意识。
对于把人打晕一事,越发熟练的梦藏生,收起长刀,抹去上面泥土。
“李兄,我们如今是将他带回墨雨城,还是继续赶路去朔峰城?”
李书亭拄剑,思量片刻后,回道:“朔峰。”
梦藏生看了看木箱,点头道:“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