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很无语。
江边高档西餐厅的景观雅座上,细白桌布边坐着三个伤心人。
一个是满心期待以为是烤串火锅轰炸大鱿鱼结果是来吃法餐的吴语。
一个是本来能和老婆共进烛光晚餐但因为行动力太强而失之交臂的李峙。
一个是鼓起勇气脚趾抠地邀请李峙吃饭弥补一下结果发现真他妈难吃的张三。
是真的很难吃。
如果生活里面能够消消乐,他们三个人连成直线就可以告别这个美丽世界。
“你吃的明白吗?”
吴语一口吞下大盘子里唯一一小坨不明实体,瞥了眼周围衣香鬓影享受美食的其余食客,小声问张三。
法国红金枪鱼肝酱配开心果啫喱佐迷迭香泡沫,新鲜希腊柠檬调味。
四个单拆开来似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的食物,以一些新奇的方式被烹饪,最后组成了洁白瓷盘里面可怕的不可名状的粘稠古怪凝胶。
而且还很贵。
“法国人如果每天吃这个,”张三连喝好几口佐餐酒才把味道压下去,迷迭香特有的辛辣微苦气息又泛上来,“那可真有点可怜。”
她们看向李峙,后者正优雅放下银叉,以餐巾擦擦嘴。
“别看我。”李峙说,“我是有妇之夫。”
两个人齐齐切了一声。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好吃,”张三说,“我认为我们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婚姻合作关系。”
“我只是比较隐忍。”李峙说,“它这么做肯定有它的道理。其实我内心在哭泣。”
“不是,你们真的噶姘头了?”吴语睁大眼睛,撕着佐餐面包吃,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说得也太难听了。”张三也开始吃面包,“我和你说,现在先婚后爱是热题材,很时尚的。”
“不像,不像...”吴语眯起眼睛,职业女性精明锐利的眼神流转着,“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对罗翔老师说绝对对李四没有兴趣的。”
罗翔是他们的高中教导主任。
“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李峙说,“而且我拿我职业道德做包票,张三对我的感情比你做的账还清白。”
“哎!”吴语一听急眼了,“这话好乱开玩笑的啊,搞不好要进提篮桥的。”
李峙笑着拿起酒杯要和吴语碰杯,吴语杯子往后一撤,李峙不以为意一饮而尽。
动作极其潇洒写意,很难不说是故意的。
“张三你管管你男人。”吴语转过来去捣鼓张三。
张三啊了一声,拍了一下李峙的肩膀,“你少喝点,好贵。”
“不过挺好。”吴语笑着叹气,“如果你们结婚不办婚礼,我可以少交份子钱。”
张三正色道,“你要是坚持交钱我这里大欢迎。”
“李四你管管你老婆。”吴语说。
李峙来了一个标准扶额苦笑,“我惧内。”
吴语白眼要翻到天上了。
正闲扯着,白衣主厨从后厨走出来,脸上挂着笑就像是一大块松软的面包,乐呵呵地和她们打招呼。
并且说了一串法国鸟语。
张三瞳孔地震,在一串莫名的音节中,她只能捕捉到自己拜托帮忙同事的名字。
正当她硬着头皮准备回答的时候,李峙含笑开口了,说的也是一口流利的法国风味的鸟语。
张三和吴语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
这实在是过于多才多艺,大家同样是活了二十五年,李峙同志是在梦中偷偷学习卷她们了?
两人交流了一会后,主厨爽朗地笑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期待着看着她们。
张三和吴语情不自禁坐直了。
李峙也笑,在跃动的烛光与吊灯坠子散射出来的光线中,漆黑眸子里流光溢彩。
张三心中一动,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发小确实生着一副好皮相。
随后他转向她俩,温和道,“他讲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你们配合笑两声得了。”
张三:。
有谁来管管李四啊!
没有人管李四,李四和主厨相谈甚欢(大概是单方面的),于是过了一小会,侍者又端上了几道菜单上没有的小点。
主厨说这是送给他的新朋友们的。
张三看看李峙,觉得法国人还是过于清澈愚蠢了,完全给臭男人玩弄于掌心。
这顿饭虽然说是大餐,但对于高收入的三人来说并不算是吃不起的一顿。
餐后,李峙刷了信用卡,张三起身去洗手间。
过了一会吴语也进来了。
“你们真扯证啊?”吴语单刀直入。
张三点头。
“...怀了?”吴语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张三的肚子。
张三刚洗完手,闻言拿手上的水甩她。
“没怀就一会儿去吃烤串。”吴语说,“我没吃饱。”
张三和吴语一起出来,李峙已经站在门边看手机等她们。
“你先回去吧,我和吴语再去吃点。”张三说。
李峙倒也没说什么,笑盈盈地颔首应了。
吴语果然选择了一家开在街边的大排档,负分的环境和负分的服务态度,味道却是一百八十分的好吃。
张三原本以为吴语要和她说什么,没想到她只是笑嘻嘻地在吃,时不时分给她一把油津津的肉串。
张三还惦记着节食,一根里脊肉反复吃了快一刻钟,只受了点皮外伤。
吴语埋头苦吃,吃饱了才优雅兮兮地拿着一张叠好的纸巾擦嘴,抬眼看张三。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劝你不要发疯?”她问。
张三点头,片刻后又摇头。
“好样的。”吴语笑。
妆容精致的都市丽人托着下巴,眼妆化得妩媚干净,唇角笑意也是最漂亮的弧度。
然而坐在闹哄哄的大排档里,身后走过几个拎着大绿棒子穿着老头衫的中年男人,还有人要吆喝着叫老板再来二十串小牛肉。
张三莫名看见了十六七岁的吴语,她也是这么拖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盯着她。
“跳吧。”穿着校服的少女这么说道,“跳成个瘸子,也还有一条健康的腿。”
“实在不行,我以后帮你推轮椅,我们上街去乞讨。”
一身职业装的女人摇晃着装在脏兮兮玻璃杯里的金黄啤酒,眼带笑意,“登台的时候我要最好位置的票。”
张三最后骑了辆共享单车回了家。
晚风吹过她未绑起的长发,街边路灯盏盏,把她的影子裹进了婆娑的梧桐树影里。
枯黄的叶子落进她的车筐,张三下意识停车,把叶子扔了出去。
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索性就锁了车,很遵纪守法地把车停到了非机动车停车区域。
走进小区,夜已经算是深了。
楼栋里灯火熄灭了大半,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漏出点光线,象征着仍有人挑灯未眠。
张三忍不住弯起嘴角。
她高中的时候也睡得很晚,数不清的作业,和看不见尽头的预习与复习。
又不是那种不需要学习也能稳坐第一名的学神,看上去漂亮的纸面成绩总是用苦读支撑着的。
和她看上去的摆烂气质不同,张三是个很努力的人。
张爱华习惯在晚上十一点给她热一杯牛奶,然后就去睡觉了,反正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学习不需要家长陪。
把牛奶喝完,再等半个钟头,张爱华就睡熟了。
张三就会轻手轻脚地跑到阳台上。
这种S市老房型总是逼仄,两边住户的阳台挨在一起,亲昵又恼人。
微光从李峙那边的阳台里漏出来。
她敲敲不锈钢的晾衣杆,声音清脆又很有穿透力,很快隔壁就会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玻璃门被推开。
李峙就会出现在阳台上。
夏天会是旧T恤和校裤,冬天会是厚实的中年人最喜欢的那款格纹珊瑚绒睡衣,笑盈盈地望着她。
他们会漫无边际地聊个十分钟,如果没什么话好说,那就是五分钟。
对话的结束往往是张三的哈欠。
“晚安,李四。”她说。
“晚安,张三。”少年李峙也这么说着。
他往往是不看她的,而是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零落的光芒落在漆黑的瞳孔里,像是星光坠入湖面,然后熠熠生辉。
道晚安后,张三就会去睡觉了,而李峙的灯则会亮到半夜。
有的时候张三凌晨起来上洗手间,探头能看见他阳台未熄的灯光。
张三知道李峙比她更加努力。
他和张三不一样,没有张爱华女士和整个家庭作为后盾和底气,而他想要的又更多更远。
他现在想要的东西都拿到了吗?张三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体面的工作,优渥的薪水,现在还有已婚人士的稳定身份...这是十七岁的李峙想要的东西吗?
那年阳台暗黄的灯光下,张三没有问过他。
但如今的她来说,又实在是过于矫情。
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张三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属于她的小单间的位置,以往永远是一片黑暗的窗户,亮起了一隅光明。
李峙靠在窗台边上,手随意撑着脸,背对着的灯光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勾边。
见张三抬眼,他笑着抬了下手。
张三犹豫片刻,也慢慢地抬起手招了下。
经历了白天的那档子事,李峙今夜很自觉,拿着一床毯子去沙发上睡了。
张三松了口气。
“晚安。”她说着,准备把床头灯关掉,然后看见李峙的动作,微微一顿,“...你做什么?”
李峙缩在毯子里面正在戴耳机,闻言给她展示自己手机屏幕,“马刺和湖人...”
虽然今天没有英超可以看,但是可以看NBA。
一想到可以看球,李峙同志又觉得人生美好起来。
“...不许看,小心青光眼。”张三恶声恶气道,“睡觉。”
很惧内的李峙应了一声,把手机一扣,在沙发上躺成一具尸体。
张三熄灯,房间归于黑暗。
窗外有车子开过的声音,不远的楼栋估计有人在打小孩,更远的地方传来年轻学生喝醉酒的大笑,在清寂的空气里像打水漂一般声波漾过来。
张三翻了个身,她听见李峙的呼吸声,轻轻的,很有节奏,还有一些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在毯子里面换姿势,以他的身高,缩在沙发上实在是有些憋屈。
...也就这么一晚上了。
“来床上睡吧。”张三轻声说。
沉默几秒,李峙带着点笑音“嗯?”了一声。
“不来拉倒。”张三说。
她话音还没落,沙发上那里传来细微的动静,然后是脚步由远及近,随后是身侧床垫往下一陷。
在一片漆黑和安静中,人的感官变得格外明显。
背后贴过来一个热烘烘的身躯。
张三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还是媳妇会疼人啊。”李峙陶醉地说。
“给我滚下去。”张三冷静道。
李峙无视张三的张牙舞爪,很不要脸地隔着被子把她拥住,“别动,我冷死了。”
张三挣扎了一会未果,索性也就地开摆。抱就抱了吧,也不会少块肉。
“晚安,李四。”她轻轻地说。
“晚安,张三。”李峙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