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识封闭,不觉外事,对于外界来说兴许是很短的一瞬间,几秒,或者是几十秒,但那短短的一刹那陆时鸢确实看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
可以确定的是,画面里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去过。
以一种第三者旁观的角度,她看到了年少时的商姒,红衣似火,肆意且张扬,与存在众人口中的那一位“前辈”,在寒山之巅。
寒山,一个终年飘雪地方,却在山巅处有个四季如春的小院。
那样的商姒是陆时鸢从未见过的,如今也只依稀还可找寻从前的一点影子。
这事,陆时鸢本是要说与商姒听。
可后来话题越跑越远,又是这等飘忽魔幻的事情,她索性也就懒得说了。
那夜过后,陆时鸢因着身上的伤反反复复疗养了大半个月,沈光也在不久以后醒转。
有“君后师门之人遇伏”这事做引,商姒借机大力清理了一遍妖族埋在四周的眼线,还做到了不打草惊蛇。
没两月,银狐族两位嫡系公子逝世的消息从妖界传到了邺都,这事,陆时鸢还是在戏楼看戏的时候偶然听旁桌小妖说起。
凌渊和凌峰这二人,此前因为在邺都和她动手所以被南晋好好收拾了一回,扔了出去,只是没想再听到有关两人的消息竟是死讯传来,不免有些诧异。
然,往深了打听后陆时鸢才知道,他们的死因竟连妖界一些不俗世家也不知晓,只道人是忽然死的,银狐族秘而不宣。
事出反常必有妖,当晚和商姒修习功法的时候陆时鸢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哪想商姒并无讶色:“人都死了两月有余才发布死讯,银狐族倒是挺能瞒,不过这个哑巴亏他们也只能咽下。”相处的时日越久,二人之间的交流就越是自然,商姒从不以邺都主君的架子端着,陆时鸢也拿她最亲近的人去看待。
“两月有余?”陆时鸢从商姒的话里捕捉到一点关键的信息,她略有不解,“怎么不是刚死的……”吗。
等等,两月有余。
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笑如靥。
见陆时鸢已经发觉端倪,商姒也不出声,只含笑静静朝人看去。
循着商姒给的这个时间往前细细一推,陆时鸢不一会儿便想起莲清宫汤池边那晚,当天商姒外出一整日,连传音符的消息都没回,等到了傍晚见到人的时候衣裙不起眼的地方还沾了血污。
如此一来,凌渊二人的死倒显得没什么价值了,可见这段时日以来所发生的的一切都尽在商姒的掌控中。
妖界针对三界这盘棋,邺都早已被牵扯入局,只不过未到最后谁输谁赢尚是未知数。
然而在这持久的拉锯中,日头过得飞快。
沈光身上的伤势经过悉心修养,在年底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恢复完全,再次踏上回宗门的路,不过这一次总算再无波折,半月后,陆时鸢收到了对方安然回到剑灵宗的消息。
春夏交替,秋来冬往。
人间万物纷长,三载寒暑对于其它几界的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不经意就过了。
邺都还是老样子,自三年前银狐族两位嫡系公子不明不白地死讯传出以后,整个妖界都仿若静了下来,各大世家安分守己,这几年的时间里倒再未出过什么较大的事情,只偶尔和人间修士有些正常的摩擦。
城东长街上仍是是不分昼夜的热闹。
年前邺都的宵禁制改了,一众鬼怪妖精们喜要翻天,变着法连着闹了一月有余,最后是南晋受不了出面,这才收敛了些。
“画秋,这边。”望仙楼金字匾额一侧,一青衫女子探身朝楼下热闹的长街喊了一句。
骤然一声喊让正疾步要往里走的画秋愣了一瞬,她抬头,瞥清陆时鸢的脸以后足尖轻点,飞身就上了二楼。
这点小动静并未惹来他人注目,大家似都习以为常,路过的小二拎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恰巧遇上画秋上楼,还热情地问了一句:“姑娘,打尖还是用餐啊,仙珍海味咱们望仙楼应有尽有!”
“你在这呢。”睨了一眼小二,画秋朝人摆手作罢。
来到桌边落座以后,她忙不迭为自己倒了杯水,不等陆时鸢开口就自己先抱怨了起来:“陆时鸢,你别看邺都城这么点大,事情可不少呢,我好不容易趁阿姒到底下去了才抽出身来。”
“说吧,你三番几次约我出来是有何事相求?”茶水润过喉,女子双手抱肩朝椅背上靠去。
三年的时间,陆时鸢这个名不副实的“邺都君后”总算也借了一点商姒的光,和画秋南晋打成一片。
邺都六大鬼将,个个都不是善茬,他们六人各司其职,南晋负责邺都城内的治安守卫,画秋则是商姒的左膀右臂,帮着分担了好些政务。
不过除了南晋和画秋,其余四人陆时鸢俱未见过。
关于这个,她也曾经和商姒打听过,只知道有两人在地底昔日的冥界,一个看守冥界消亡之时幸存下来的轮回池,另一个镇百万怨灵,还剩两个则是常年在外拘收各界为祸的怨魂,得空了就回来一次。
陆时鸢弯了弯唇角,一双好看的杏眸中显露出灵动的笑:“望仙楼今日来了一种珍奇海珍,我特地和他们买了两条,让师傅用红烧的法子料理了。”
“还有啊,你之前不是总对人界的吃食念念不忘吗?我近日去了一趟银城,给你带了好些好东西回来。”说罢,陆时鸢摊开皙白的掌心,从灵戒里变出好几个大小不一牛皮纸包好的东西。
拆开一看,糖葫芦,麦芽糖,桂花糕还有蟹粉酥。
画秋曾在早年去人界办过一趟事情,从那以后就对人界的各种小吃美食念念不忘,这是身边亲近之人都知晓的事。
有求于人先示好,陆时鸢确实有事劳烦。
她也不扭捏,五指纤纤拖住下巴,缓言道:“前些日子听南晋说千年以前你曾受托去寒山之巅找过商姒,还将当时的画面以灵法入画记录了下来,今日我想借画一览。”
多大点事,却这样大费周章。
画秋稍一思索便明白陆时鸢的用意所在:“唔……原是此事,这么说来你还是想看那位前辈。”
“是。”陆时鸢含笑点头,漂亮的杏眼中笑意淡了许多。
怎么会不好奇呢?
三年的时间,和商姒之间的关系说不清也道不明,虽日益亲近,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外界流言纷纷,每每论及商姒就必定会说起三年前那场荒谬的大婚,然后将她和那位前辈放在一处谈论。
陆时鸢不是道心不稳的人,可近来,流言更甚,偶然间听南晋说起画秋手上留着一幅卷画,她这才起了要借来一观的心思。
看看,总不妨事。
“成!”画秋眯起双眼,伸手揽过桌上的东西很痛快就应了下来,秀气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看在咱们这两年的交情上,我借给你看,不过你下次再去人界的话得给我再多弄点东西回来。”反正商姒也没说不能给旁人看。
见画秋如此爽快,陆时鸢脸上了笑也松了松:“这个当然没问题。”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陆时鸢瞧见桌对面的女子抬手虚空一握,细碎的光点散开,一副长卷轴出现在她手中:“给,你就在这看,看完还我。”
画秋将卷轴递来。
到了这一步,陆时鸢忽然有些紧张了。
心中存疑之事很快便要得到论证,她神情凝重,接过了画秋手里的卷轴,缓缓展开。
画秋的名字里有个画字,本命之术便是以天地万物为画,入画,甚至危急之时能将人藏于画卷之中。
手中卷轴铺开,金光乍现一分为二,这两束金光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射入陆时鸢双瞳,她很快入景看到了昔年被人记录在卷轴中的场景。
寒山之巅,小院,木屋。
这三年来,陆时鸢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梦见那晚莲清宫中汤泉里,自己六识封闭之时看见的短暂画面,而眼前画作中所记录下来的场景几乎和那晚在她脑海中晃现的画面不差分毫,只是这幅画是当时画秋上山找人之时以自己的视角记录的,角度略有偏差。
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小院那颗葱郁的苍天柏树上,还蹲着一只羽毛鲜艳漂亮的小鸟。
这是先前陆时鸢脑中恍现的画面里所没有的东西。
不过她的重点并非这些,她的重点,在那个正与年少时的商姒说话的白衣女子身上。
那人一身雪衣飘然出尘,遗世独立,在说话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让陆时鸢看了个真切。
还真是……和她很像。
无论是眉眼,还是不苟言笑时候的神态。
虚景外的陆时鸢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恍惚。
“怎样,看完了吗?”这时,画秋的声音陡然响起,轻音徐徐入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陆时鸢,几年下来你的灵脉修复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阶段,等好了以后你就该离开邺都回到剑灵宗了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要看这些呢?
除非,你是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