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夢
劍身刺入的那一瞬間,成炔巨大的龍身四處扭擺撞擊着大陣的結界,妖物痛苦的嚎叫聲遠遠傳出數裏。
同時,他身上的靈力在以極快的速度從龍頭上方那條傷縫內狂瀉而出。
只不過短時間內,成炔身上的威脅還是沒有解除的。
蛟龍妖身強橫,更何況現在的成炔已然是理智盡失在發瘋般地肆虐,若是不小心挨上一下那即便是商姒也決計不會好受。
方才那把靈劍是商姒用了至少五成靈力才凝成的,這會兒還要躲避成炔的自殺式襲擊,一來二去,已然顯得有些吃力了。
而此時,大陣以外霧月灘附近的戰局也是同樣已經進入到了最後階段。
蛟龍妖嗜殺,殘虐,同人對戰的時候往往殺紅了眼是不留後路不計後果的。
但人不一樣,面對這樣殘虐妖物,一些心性不堅的修士往往會生出害怕和恐懼,如此一來心性被亂往往就落入下風,甚至因此丢掉性命。
這也是為何此次圍剿的反殺計劃為何各大門派的修士來了大批,卻折損嚴重的緣故。
相較之下,妖族中秦心绫帶來的族人雖不算多,卻個個戰力不俗。
身為火凰族的少族長,族中聖物是秦心绫親手交出去的,在商姒催動聖物的那一刻她幾乎是同時産生了感應,心中估算着成炔在商姒手中還剩的活命時間,秦心绫動起手來便更加狠辣了。
這一戰不僅關乎三界存亡,更關乎她們火凰族日後在妖界的地位。
蛟龍一族的落敗已成定局,但他們的所有族人必須一個不落全部斬除!
然而就在秦心绫又再成功斬殺一人,準備尋找下一個目标的時候……一道清麗的身影攔住了她的去路:“秦心绫,你不要命了,看看你自己身上的傷!”
這熟悉的音色。
秦心绫微微仰臉朝人看去,只見青枝那張素日不近人情清冷的臉龐上此刻滿是怒意。
前路被人攔住,秦心绫步伐稍緩。
她斂了斂眼眸,臉上是青枝見過不知道多少次,再熟悉不過含情的笑:“青枝鬼君,此刻不去殺敵卻來守着我,是何用意?”
不似秦心绫兩手空空,青枝的武器是一把碧綠色半透明的弓,此刻弓身上濃郁地靈氣萦繞被她握在手中,遠看去宛若一件精美珍貴的藏品。
然而它華麗的外表并不足以掩飾這是一件殺人利器的事實。
“今日圍殺蛟龍妖你們火凰族已經出了十分的力,如今成炔被困,誅殺他的其餘族人只是時間問題,你不必如此拼命。”
“鬼君是在心疼我?”秦心绫嬌笑着反問,眼神似要勾人。
這時候的她,又不像那個殺伐果決出手便是要取人性命的冷面修羅了。
無法承受秦心绫這樣炙熱的眼神,更不能控制從心口處漫出的絲絲情意,但青枝又不能讓自己閃躲得太過明顯,她故作平靜:“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可以繼續強撐下去,但于你以後養傷恢複并無益處。”
現在退開,憑借着凰妖自身的恢複能力秦心绫身上的傷頂多也就十天半月就能好。
可若是過了極限,損及根本,那少說也得要一年半載了。
重要的是在整個養傷的過程裏,秦心绫也不會好受。
明眼人都知道該要如何選的事情,偏偏到了秦心绫這裏一根筋,說不通。
“既不是心疼,那多謝鬼君提醒,我自己的傷自己心裏有數。”說罷,秦心绫就要繞過眼前這位特別的攔路人繼續加入戰局。
不成想青枝同她一樣倔,即便是換了個方向,人在下一刻也依然會紋絲不動擋在她的身前。
青枝是邺都鬼君,也是商姒手下最為倚仗的幾位之一,若是真鐵了心不想讓秦心绫走,那別說是當下已經受傷不輕的秦心绫,即便是全盛時期的也走不了。
不過秦心绫自有自己的法子。
她美目含情,眼神直勾勾掃過青枝的臉,淩空踏步,一步一步行至對方身前,輕聲開口:“青枝姐姐,我若養傷養個一年半載,你也是放不下心會來看我的,對吧?”
這話,讓青枝意外愣了下。
等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秦心绫人已經到了百米之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下的局勢也逐漸變得清晰。
很顯然,外面這些蛟龍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至于被商姒困在大陣裏的成炔……迅速流失的靈力已不足以讓他繼續驅動自己本體發動攻勢,重新化回人形的他眉眼間戾氣不減,臉色慘白慘白,眼底全是不甘。
商姒自始至終都在避免與之正面交鋒,她冷漠得很平靜,在等待着成炔全身靈力耗盡之時再出手。
現在,時機顯然已經差不多了。
“商家的人就這點本事嗎?”早已看出商姒的打算,成炔心中恨極,“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們姓商的都一個樣,愛多管閑事,從商紅绡開始就是這樣。”
“想要殺我,沒那麽容易,我可是真正擁有古妖血脈的龍族後代……“
成炔開始漸漸瘋魔起來,從開始的歇斯底裏到此刻的逐漸絕望,他好似到這一刻才清醒地意識到接下來在等着自己的是什麽。
再強的人也無法清醒地等待死亡降臨,妖也一樣。
到最後,他幹脆連周身的護體靈光都無法凝起。
商姒在這時動了動。
成炔一雙陰鸷的眼立時警惕盯住對方:“商姒,你身上若是背了古妖血脈的血債屆時可是要遭天道清算的。”他這句話仿佛是在做最後的抵抗。
“你說得沒錯,你是擁有古妖血脈的後代,我不殺你。”
早有準備,只見商姒左手一晃,霎時間一盞暗滅的古樸油燈出現在她的掌心:“這是鎖魂燈,你若願意自己進來的話我不為難你。”
“我若不呢?”
“那,就死。”
薄薄的朱唇吐出再簡單不過的字眼,卻讓人忍不住脊背發涼。
成炔的指尖微不可查抖了抖,他知道,商姒确實說得出做得到,商家人就沒有哪個是怕天道清算的。
商姒的姐姐上任邺君不也是這麽入的輪回?
他沒說話,看起來像在掙紮。
商姒看透他的想法,平靜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不該由我審判,仙界雖早已不複存在,可天道還在,若是天道憐惜你身上的古妖血脈肯放你一馬,說不定你還有活路。”
蛟龍妖作惡犯下的種種,自有天道審判。
身死道消從此消散于三界這樣的懲罰在商姒看來實在還是太輕了,成炔這一族所欠的血債又何止千萬。
商姒的最後這句話,成功打動了成炔。
一線生機,總該要搏一搏。
他擡頭看向商姒:“那好,我進鎖魂燈。”
聽他話音落地,商姒上前兩步抛起手中的燈器,而成炔也在此時耗盡體內最後部分靈力以魂體的形态脫離肉身,他在最後看了一眼商姒以後徑直鑽進了半空中懸浮的燈器裏。
而就在他魂體進入的那一瞬間,暗滅的古樸油燈中忽然燃起一道幽藍色的火焰。
那一小簇焰火的中間,隐約可見一條小蛟龍的影子。
“商姒,你要遵守諾言保我性命,問請天道裁決!”仍舊不放心,成炔即便進了鎖魂燈也還是不忘叮囑商姒說過的話,他怕對方将自己交出去給人間那些修士。
“放心。”淡淡兩個字,商姒收回鎖魂燈開始施法撤陣。
而陣外,這樣的撤陣動靜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如青枝和林霄這樣修為高深的,最先探查到大陣這邊的靈力波動。
“看來商丫頭那邊已經完事了。”費了番功夫解決掉臉上這只蛟龍妖,林霄騰出空和不遠處的另一位門派長老對視一眼。
兩人眼底皆有喜色。
這次以蛟龍妖為首捅出來的簍子不小,即便是今天最大的麻煩已經解決了,他們回去以後還有一堆爛攤子等着要收拾。
花了小半刻鐘的時間,商姒的身形輪廓逐漸顯露于大衆眼底。
等陣紋徹底散去,她執燈朝這邊過來。
就在商姒準備開口宣告成炔已敗落被擒的消息之時……空中忽然陰風大作,黑雲蔽日,頗有暴雨前奏的架勢。
衆人剛剛才松掉的一口氣不免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商姒半眯着眼,很快,眼神鎖定在虛空一處方向。
不消片刻,那處虛空周圍很快有了靈力波動,一個身形窈窕妝容豔麗的漂亮女子就這樣憑空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沒有人發現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又在此藏了多久。
林霄想要嘗試着探查這人的修為,不料一絲神識剛釋放出去就被打了回來。
不僅如此,那女子漫不經心轉過頭朝他看來,極度溫柔的語調中卻藏着幾縷不易察覺的鬼魅之法:“閣下如此行徑對一個女子來說大約是有些冒犯了。”
如仙音袅袅入耳,林霄的神思竟一時恍惚了。
還是商姒看出不對,及時出手将林霄從這種奇怪的狀态中喚醒。
她仰臉朝那名美得妖冶極致的女子看去,朱唇輕啓:“。”
勾起紅唇,笑了笑:“這裏還真是熱鬧啊……看看,昔日在我們妖界位列首位的蛟龍族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境地,當真是讓人唏噓。”
她美目微垂,迎上商姒的眼神:“成炔死了?”
“不對,還沒死,我聞到他靈魂的味道了。”
說完以後,一雙媚眼直勾勾盯住商姒手裏拖着的鎖魂燈,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
畢竟于鬼車一族而言,靈魂,大補。
吞食
魅夢,是鬼車一族的現任族長。
這個人甚至是這個名字在過去的千年時間內都很少出現在大衆的視野裏,每當外界提起對鬼車一族的印象無外乎就是“邪乎”,蛟龍族的附庸。
事實上,在過去很多年時間裏鬼車族确實是蛟龍族的附庸。
可魅夢的出現,改變了這個事實。
不過這件事情,商姒也是從方才看見魅夢出現在這的那一刻起,才意識到。
鬼車族實在是藏得太深了,在今天以前誰也沒有将她們列入重點看顧對象,人人都以為九頭鳥四處攝魂不過是為了配合蛟龍妖的屠殺,收拾殘局清掃痕跡。
然而他們都忘了,一直隐身在蛟龍一族背後的九頭鳥至今為止到底吞噬了多少生魂,已經強大到了何等地步。
一個凡人魂魄之力微不足道,那麽千千萬萬個呢?
商姒的心在此刻沉了下去。
而鎖魂燈裏成炔卻在此刻忽然躁動,開始嘗試着撞擊魂燈不停地嘶喊:“魅夢,救我!魅夢!我是成炔,我在這!”
這是将死之人看見一線生機的表現。
“你也聽見了,邺君,我不能任由成炔被你帶走,”魅夢看了一眼面色如霜的商姒,仍舊在笑,她似作為難的樣子,“不若你退一步自己将人給我,免生幹戈,我這人啊……我不喜歡如邺君這般漂亮的女子動手。”
“……會心疼。”魅夢越說,那雙媚人的眼眸越是仿佛要将人勾進去一般。
她話雖這樣說着,可在話音落地那一瞬間已經朝商姒手裏的鎖魂燈出手,試圖将成炔的生魂給搶奪過來。
說打就打,魅夢此人表面看着嬌媚柔弱,實則出手狠辣半點不留情面。
商姒險險避開,但一息交手過後彼此對對方的實力心裏顯然已經有數了。
“看來成炔也不算特別廢物嘛,還是說你邺君太過托大,讓他有機可乘?”魅夢輕笑一聲,原本那幾分拿不定主意也随着這次交手放心下來。
商姒現在外強中幹,剛剛對付成炔的時候靈力已經消耗了有五六成還受了點小傷,這對于魅夢來說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
“商丫頭!”林霄剛好在這時解決掉自己手上的趕過來。
危急之下,商姒立時就有了決斷:“林霄!青枝你和林霄一起你帶着鎖魂燈回邺都,将成炔的魂魄交給唐墨。”
這次霧月灘一行圍剿蛟龍妖唐墨并沒有一起出來,邺都到底是大本營,不可能傾巢而出一個人都不留。
将鎖魂燈交到林霄手上,商姒總算騰出手來全心應對魅夢。
即便……可以預見會十分勉強。
“那你自己小心。”沒有多說廢話,林霄自然知道商姒托付給自己的這件事有多麽重要,今日為了生擒這盞魂燈裏的人可是已經折損了不知道多少道友的性命在此。
他向商姒鄭重點頭,而後身形一閃朝着來時的方向退去。
青枝什麽也沒說,只遙遙朝秦心绫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默默跟上林霄。
看着這些人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做這些,魅夢不免笑出聲:“看來邺君是想以一人之力拖住我,是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裏啊……”說到這,她臉上的近乎妖冶的笑因為全身靈力的調動忽然變得扭曲起來。
魅夢兩只手一齊動作,看樣子不知是在凝聚什麽招式。
商姒周身也同樣凝出一層淡淡的靈光罩,直直迎了上去:“休要張狂!”
然而……
“這是……幻身!”商姒一擊即中,近到身前她面前的魅夢不閃也不躲,就硬生生就抗下這一擊,然後如沙霧般散去。
等商姒反應過來這只是一具幻身的時候,人早已經追上急速退去的林霄和青枝,同兩人交起手來。
魅夢搶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機會。
她今天出現在這裏并不是為了要将商姒打敗,與其和人耗在這不如聲東擊西先拿到她最想要的東西。
鎖魂燈不能被收進空間,若只是從青枝和林霄兩個這樣實力的人手裏搶個東西的話……簡直不要太輕松。
上一秒還在林霄手中托着的鎖魂燈下一秒就到了魅夢手中。
她掌心裏古樸的油燈中心那縷幽藍色的火焰跳得更歡了,成炔的魂影在油燈中瘋狂扭動着,大喜過望。
他壓根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麽順利就擺脫了商姒那些人,更沒想到魅夢如今的實力竟然恐怖如斯。
那邊的成炔有多歡喜,這邊林霄的臉色就有多難看。
尚未交手一種無形的危機感将林霄籠罩其中,他沉下一張俊臉朝青枝看去:“我剛剛根本就沒察覺到她的靠近。”
“是啊,我也沒有。”青枝的聲音已經冷到極致,一雙杏眸裏布滿寒霜,“看來鬼車族這段時間确實吸食了不少生魂用以提升實力,我們的麻煩大了。”
就憑魅夢能神不知鬼不覺靠近二人再從她們手裏搶走鎖魂燈來看,接下來即便是要動手,她們也是讨不到半分好的。
商姒因被幻身耽擱了半刻,趕過來的時候已然什麽都做不了。
青枝看向她:“阿姒……”
“看。”不等青枝繼續開口,商姒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兩人朝前方看去。
此時的成炔顯然以為自己已經安全了,他先是大喜過望,然後才急躁地催促魅夢趕緊帶自己離開。
“魅夢!”
“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退去,這筆賬我們日後再和她們算。”
幽藍色的小龍在油燈中央扭來扭去,遠遠望去就像是只蚯蚓,又或者是泥鳅,總而言之就是不像龍。
這麽短的時間裏成炔甚至都已經想好了之後複仇的計劃,他是個睚眦必報的,今日在此受了邺都這麽大的算計必然是不能善了的。
這也是商姒等人如此憂心的緣故,死仇既已解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成炔不死,三界還得繼續亂。
然而聽完成炔的說的那些話,魅夢并沒有半點要離開的意思,她用指尖靠近燈身輕輕點了一下裏頭的成炔:“不急,我們還有事情沒做。”
“你什麽意思?”成炔急了,開始變得焦躁不安。
他無法預測此時的魅夢在想什麽,但不遠處的商姒三人顯然讓他感覺到了十分的威脅。
“我的意思是,我還不想走。”俏皮地眨眨眼,魅夢輕笑着吐出一句話。
“你……”魅夢的态度讓成炔大怒,但很快,他就意識到現在的自己還得倚靠對方,再沿用以前居高臨下的态度已經不太适用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放心,待我日後養好傷定然不會虧待你們鬼車族,現在不是和他們硬碰硬的時候,你帶着鎖魂燈趕緊離開!”
成炔焦躁地說了一大堆話,還許下了在他看來不錯的承諾。
聽完這些,魅夢臉上終于出現了除笑以外的情緒變化:“噢?不會虧待我們?你說的這些當着算數嗎?”
成炔急哄哄地:“自然算數!”
在他看來,現在當務之急是哄住魅夢先把自己帶走。
當然,他心裏想的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成炔心裏鬼車一族世世代代都是他們蛟龍族的附庸,說得難聽點,就是奴才。
如今奴才有了表現的機會竟然敢爬到主子頭上開始不聽話了,待他日後實力恢複定然是要給她們一點顏色看看的。
“嗯……”魅夢看起來像是被成炔的許諾打動的樣子,方才眼底淡下去的笑意此刻又漸濃了起來。
而不遠處商姒三人這時候也已經分散站在三個不同的方向,以合圍之勢将魅夢的退路封住。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下一刻發生的事情完完全全颠覆掉她們的認知。
魅夢以極快的速度擡手出招,目标卻不是她們三人中的任何一人。
鎖魂燈的碎裂的聲音在這方小小的天地格外響亮清脆。
那條不斷扭動搖擺的藍色小龍在失去了鎖魂燈的束縛以後周身藍色開始逐漸淡去,魅夢指尖掐了個決,輕輕松松就将這條龍捏住……然後,咬住。
一口,兩口。
“半點也不讓人心動的大餅,倒不如你把自己獻出來,”只兩口而已,魅夢吞吃生魂就像人界的凡人吃飯喝水,吃完,她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蹙起好看的眉毛,伸出舌尖舔過唇瓣,淡淡評價,“成炔雖然沒用,到底是沾了些上古龍族的血脈之力,吃起來倒是比普通妖物要補很多。”
托九頭鳥這種吞魂的天賦之力,在吃下成炔以後魅夢切實感覺到自己又強大了不少。
說完,她眯着一雙狹長的鳳眼掃過目睹這一切的三個人:“你們說呢?”
歸來
讓唐墨這個強橫戰力留守邺都,是商姒仔細思量過的決定。
然而留下來的人也并不輕松,同樣是被商姒勒令留下來鎮守邺都的商蘿焦灼地等待着那頭的音訊傳來:“小姨她們出去整天了,如若不敵,該是早早回來另商對策,現下已回到邺都了才是……又或者是已經順利拿住成炔,此刻也該有消息傳回來了。”
于商姒那樣的人而言,即便是正面對上成炔也用不着那麽久的時間,反而是現在這樣一點消息沒有才叫反常。
出門前商姒囑咐過讓商蘿這個少君萬事聽唐墨的吩咐,以至整日下來,這位小少君都守在唐墨理事的偏殿裏寸步不離。
外頭但凡遞來些需要決斷的要務,她必然得向唐墨問上一句“墨将軍以為如何?”
接過外頭新遞進來的折子,商蘿低着頭邊覽閱邊看向旁邊的人:“墨将軍……”
怎料話未說完,安坐在太師椅上的男子驟然起身,一雙妖紅色的鷹眸忽然淩厲起來:“有外人靠近輪回池,我去去就來。”
話音落地,人已不見了身影。
只剩商蘿留在原地滞愣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後立馬叫上随從鬼衛一同前往邺都地底——從前被嚴令禁止邺都衆人踏入的禁地,如今只剩個禁地的名頭而已。
三界大亂以前輪回池從來都是蘆月看着,她與唐墨二人雖為邺都鬼将,名字卻鮮少會被外界提起。
而今因為人界形勢不利,蘆月不得不暫且抛下輪回池前往人間,邺都地底的百萬怨靈也被蛟龍一族放了出去,如今再回到這片幽暗地底倒顯得空蕩極了。
下來以後唐墨找準方向,鎖定那道陌生的氣息直奔而去。
不多時,他就看見了輪回池畔那一抹青綠色的倩影。
二人雖未照面,但唐墨看到對方的時候已經先一步釋出自己身上那股龐大威壓……然而離奇的是,這所謂的威壓在快要觸及那道人影的時候,忽然消散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洶湧的浪潮拍打在堅硬的礁石上,散作點點水花。
唐墨此刻意識到些不對勁,這才沉聲開口:“來者何人?”
那人聞得身後的動靜,這才轉過身來。
“陸時鳶?”看清輪回池邊站着的人以後唐墨先是驚詫,而後飛身至近前疑惑開口,“怎麽會是你,你身上的氣息怎麽不一樣了……阿姒說你為了追趕她們入了仙界,我本以為你出不來了。”
昔日最後一個仙人隕落後仙界入口便被封鎖,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唐墨看來陸時鳶不過是個人族修士,能獨自穿過仙界安然走出來,實在讓人大為意外。
不過對方身上氣息為何發生了變化?還變得如此陌生。
他的疑問過多,可陸時鳶顯然沒有半點要為人解疑答惑的意思:“唐墨大哥,阿姒現在何處?”
“算算日子,這些天過去身為邺君的她不可能毫無行動,你這副表情……阿姒現不在邺都對嗎?”
不似以往那樣不管和誰說話總都帶着幾分笑意,陸時鳶此刻問詢唐墨的時候了面上沒什麽表情,反而多添了幾分冷感。
唐墨不是計較細枝末節的人:“她帶着林霄等各族大能去了霧月灘,圍殺成炔。”
得到這樣一個答案陸時鳶并不意外。
她點點頭,剛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那頭商蘿就帶着烏泱泱一幫子鬼衛下來了。
看見消失已久的陸時鳶,商蘿又驚又喜,可到底當着這麽多鬼衛的面她一個少君也不好直接沖過來将人抱住喊姐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喜意上前詢問:“陸姐姐,你平安從仙界出來了?”
陸時鳶臉上的神情終于多了幾分柔意:“一段時間不見你的修為似乎又精進了不少。”
“陸姐姐,你的修為好像也……咦你的修為我怎麽探知不出了?”商蘿不解,因為陸時鳶那句話她方才嘗試着探查了一下對方現下的修為,卻發現以往輕松可以做到的事情如今像是踢到一塊鐵板。
商蘿的眼神很快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看向陸時鳶,陸時鳶也看着她,雙方都發現了對方的異常。
不多時,陸時鳶側過頭去看向唐墨:“唐墨,看着少君守好邺都。”
陸時鳶此刻想要去找商姒的意圖很是明顯,只是才剛往前邁出一步,唐墨直接就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阿姒離開以前囑咐過我,如若你回來了,就讓你在邺都留着和我們一起等她回來。”
這确實是商姒的原話,但唐墨也有自己的思量。
霧月灘那邊無論眼下是個什麽情況,像陸時鳶這樣修為的人去了也是添亂。
然而……
陸時鳶臉上綻出一個輕淺的笑,生生将攔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給按了下去:“可是,我不喜歡等人。”
從前是,現在也是。
感受着自己胳膊上那雙纖手傳來的壓迫感,唐墨一瞬間被巨大的震驚所淹沒。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上一瞬還在眼前的人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就連商蘿也吶吶發出感慨:“這還是我那個修為低下的陸姐姐嗎……”
聽着這聲感慨,唐墨猛然回想起來自己剛剛靠近過來那一瞬間看見了輪回池中的倒影。
陸時鳶沒有倒影。
在這三界中野心最大的不是成炔,而是魅夢。
那個千百年來附庸蛟龍才能留下來的種族,并非如自己想的那樣真的軟弱不堪甘淪為牽線木偶。
這一點,商姒也看見對方吞噬成炔魂魄的那一刻才發覺。
魅夢只身犯險出現在此并非為了救人,只不過是為了那一刻的爽快和吞噬魂魄以後的暴漲的實力。
所以是她又錯看人了,她總是看錯人。
商姒忽然覺得有一些累,或許……自己還不如長姐。
自從當上這個邺都主君以來,自己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需要深思熟慮。
她殚精竭慮,處處謀劃,雖早在幾年前就察覺到妖界中有人在謀算着什麽,但終歸還是未能避開這場大禍。
也就是說,她過去幾年做的這些,可算徒勞。
許是窺察到她內心深處這一絲瘋狂滋長的疲憊,魅夢抓住時機将商姒引入心魔幻境。
九頭鳥天生就擅于攝人心魂,為人量身打造心魔幻境對于如今的魅夢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商家人又如何,邺君又如何……商姒只覺得眼前景象晃眼一變,轉眼,自己仿佛又再回到了那年的寒山之巅。
那日邺都來人将她召回,她不得不離去。
察覺到有外人來到,原本安坐于屋中的蒲音推開木門從裏走了出來,她一眼,就望見了來人腰間所佩的邺都信物。
知道是邺都來人,卻還是看向商姒:“怎麽了,阿姒?”
商姒面露難色,那張極為惹眼的臉上有明顯掙紮的表情:“家中來信讓我速回邺都,說是姐姐出事了。”
邺都過來的傳音這段時間商姒陸陸續續收到不少,這些傳音消息的內容也很簡單,無外乎是讓她速速歸家。
但傳音裏語焉不詳,具體也沒有說是什麽事情。
商姒只當是家裏人又要騙自己回去修煉閉關,這些傳音一概沒有回複,不曾想邺都那邊竟然派鬼衛親自來了。
她手中此刻捏着的,就是姐姐商紅绡的親筆信,這下可以斷定邺都是當真出事了需要自己立即回程。
蒲音看出她的為難和不舍,識趣地順着往下說:“既然有事就趕緊回去吧。”
這句話音落地,一陣風悄然刮過,一只錦色小鳥扇動着翅膀從不遠處的樹枝梢上飛來,熟練地落在了商姒的肩膀上。
它搖頭晃腦,吱吱叫上兩聲,一會兒看向蒲音一會兒又用腦袋挨住商姒的臉輕輕蹭動,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見狀,蒲音有些無奈:“邺都出事了,她得回去。”
邺都送信來的鬼衛侯立一旁,還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了——這人莫不是在同一只鳥說話?
很快,商姒的反應也印證了他的想法。
商姒伸手輕輕撫摸過小鳥背部的羽毛,輕聲軟語:“阿錦放心,我會回來的。”
“還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不過你們放心,等處理好以後我就回來和你們一起……蒲音,等我回來你得把剩下那半部秘技教我。”為了将氣氛烘得輕松些,商姒特意将話題往“回來以後”這上面引。
至于她口中所言的秘技,其實是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大殺招。
蒲音先前已經教了她半部,她天資聰穎也很快學會,還做了微小的改動用招式前奏來時常和阿錦逗笑玩樂,看得蒲音連連搖頭。
但實際上,這部完整的秘技的殺傷力是相當驚人的。
沒想到商姒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蒲音将眼神落在對方肩頭的鳥兒身上停留一瞬,而後才緩緩張口應下:“可以。”
一如既往惜字如金的回答,商姒早已習慣蒲音冷淡的性子。
她同自己最要好的兩位夥伴道別,同鬼衛一齊踏上了回邺都的路。
只是不想這一別,就是經年,她們再也沒有見過。
那日離別時許下的承諾也再沒有兌現的機會,蒲音帶着阿錦一同消失匿跡,或許早已不在這三界內。
曾經那個肆意張揚,明媚如火的商姒在接下邺都主君的重擔以後也逐漸死去。
這些年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可在那所小院裏度過的短暫時光卻一直被商姒完好保存在內心深處的地方。
她打心眼裏,是不想做這個邺君的。
偏偏她姓商。
幻境重複到昔年此處,商紅绡因犯重錯被天道罰入輪回,商姒眼看着姐姐跳入輪回池再一次哭成淚人。
她只覺自己心口熱湧忽然絞痛,一口猩紅的鮮血就這樣吐了出來。
心魔已成,魅夢的所制造的幻境不算多精細,偏偏抓準了商姒的痛處。
最疼愛自己的姐姐,亦師亦友交心難忘的夥伴,都是她生命中要緊的人。
這一口心頭血讓已是強弩之末的商姒意識開始有些渙散,迷迷糊糊間,她仿佛又看見那只有着彩色翎羽的小鳥正扇動翅膀朝自己飛來。
“……阿錦?”
凝重
傳說,站在輪回池邊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前世種種。
昔日由冥界掌管的輪回之地如今落入邺都之手,此處來回,唐墨站在池邊曾經看過自己的,也見過蘆月的,而像商姒這種受天道獨愛早已脫出三界,既無過往也無未來的的人,站在池邊低頭往下便才是什麽都看不到。
除了商家人以外,陸時鳶是唐墨見過的第二個站在池邊無所反應的人。
池面倒映出來沒有影子,也就說明陸時鳶沒有前世。
可,什麽樣的人才會沒有前世呢?
扇動彩色翎羽正朝商姒飛來的鳥兒未到近前便如同開裂的鏡面,碎開散落,魅夢制造的幻境被人從外破開了。
商姒只感覺心頭那股燙人的灼意瞬間消散大半,她睜眼一看,一道熟悉的人影朝自己直奔而來。
“先別說話,穩固心神,守住神庭,鬼車一族的幻境之術不比其它,中招以後是直接攻擊神識的。”完全沒有同人解釋的時間,陸時鳶破開幻境近到商姒身前以後從随身空間裏取出一粒靈藥,直接喂進商姒口中。
入口即化的靈藥,不消片刻商姒便察覺到自己枯竭的筋脈中又開始幾倍速地生發靈力。
這藥……她驚愕地擡頭看向陸時鳶,即便是自己私庫裏的藏藥也不曾有這樣的奇效,陸時鳶這是從哪弄來的?
然而現在不是追長問短的時候,商姒依言阖目,開始調整引導那些新生發的靈力進行簡單的療傷。
同時,陸時鳶也沒閑着。
旁邊同樣被幻境所困的諸人,有運氣好能扛到現在的……如林霄和青枝二人,他們身上的傷勢尚還過得去,運氣差一點的如秦心绫,先前與蛟龍妖打鬥的時候秦心绫本就已經透支不少了,眼下再被魅夢的幻境這麽一番折騰,出來的時候只剩半口氣。
更有甚者已經喪命,身魂具消,成了鬼車一族的極佳養分。
也不知秦心绫是在幻境裏看到了什麽,竟然能傷得這般嚴重。
陸時鳶只覺得十分棘手,然而還未等她有所反應,簡單療愈過的青枝已經朝這邊過來。
“青枝姐姐……”陸時鳶覺得意外,又不意外。
青枝朝她點點頭,言簡意赅:“她交給我,你們只管對付魅夢就是。”
有了青枝這句話,陸時鳶這才松了口氣。
走之前,她又勻了兩顆療傷效果不錯的靈藥放在青枝手上:“此地不宜久留,你帶她先行離去,東南邊我來的時候已經清出一條路。”
邺都一衆強橫戰力來時勢在必得,不想中途橫生枝節冒出個魅夢來,如今戰力已是折損大半。
在這種情況下再與人硬碰硬,只會得不償失。
明眼人都看得出,眼下再戰不過是飛蛾撲火徒增傷亡罷了。
送走青枝二人,陸時鳶回到商姒身邊。
對方仍在調息中,但此刻的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商姒身上的氣息比方才剛從幻境中出來的時候要強上不少,想是已經恢複了一些。
已是深夜,僅僅片刻的功夫漫天大霧自霧月灘中心往周邊又延展了許多,肉眼可視範圍從開始的五米縮減到兩米,若非修真人士誤入此處,恐怕是有進無出。
陸時鳶守在商姒身邊放出神識将周圍探查了一遍,未曾發現魅夢的蹤跡,就在她要撤回神識的時候……
“同樣的把戲在我身上沒用,我勸你還是省點功夫。” 陸時鳶驀一下睜眼,眼神牢牢鎖定一個方向。
女子清泠的嗓音在空曠的灘地上響起,穿透濃霧。
很快,一道窈窕的身影自霧中朦胧顯現:“我說怎麽有些眼熟呢,你是跟在邺君身邊的那個小姑娘。”
“有趣,你竟然能破了我的幻境,”魅夢一步一步朝她走來,一雙勾人的美眸裏盛滿了笑意。
“你很強。”朱唇輕啓,魅夢給出這樣一個評價。
基于方才短暫的交手,魅夢對陸時鳶的實力已然有了個大致的判斷。
她剛剛确實對陸時鳶出手了,同樣的手段,能讓商姒和林霄一衆人等陷入心魔幻境當中,用在陸時鳶身上就不行。
對方幾乎是在片刻間就破了她的手段。
也就是說此刻站在自己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人族修士,比起林霄甚至是商姒,不遑多讓。
這可是亘古難見的一樁奇事。
“可是很奇怪,你年紀輕輕為何能有如此強大的修為呢?”姣好在笑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疑惑,“陸姑娘願意為我解答這個小小的疑惑嗎?”
說着,她又往前走了幾步。
就在這時,自陸時鳶身後飛出一把泛着寒光的靈劍直朝魅夢的面門刺去,因着這突然的攻勢魅夢臉色一變,擡手抵擋的同時也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
“不要再靠近了。”陸時鳶站在原地平靜朝人看去。
靈劍被魅夢一擊擋飛掉落進了茫茫大霧,可不消片刻,這把劍又自己飛回了她的手裏。
這便是當日商姒送予陸時鳶的青霜劍。
靈器有多強,全看主人實力如何。
曾經陸時鳶手持極品靈器只堪堪能和秦心绫打一個平手,如今青霜劍在她手裏可是連魅夢都要忌憚的存在。
吃了個暗虧,魅夢開始警惕起來。
怎麽回事?
以往調查過的情報裏只是商姒身邊的陸時鳶不過是個尋常的人間修士,實力不堪一提……難道是這人一直韬光隐晦?
魅夢倒是依言沒再往前了,只是面上仍是笑着,眼神落在一旁正閉眼調息的商姒身上:“陸姑娘和邺君的感情真是好,只是這樣防着我……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我也并非蛇蠍毒物不是?”
陸時鳶輕哼一聲,笑着回應:“有過之無不及也。”
這一聲讓魅夢眼底的笑意終于逐漸隐去。
見她如此,陸時鳶緩緩開口:“鬼車一族吞噬生魂的能力雖強,不過也并非沒有積弊,你吞了成炔一時半會兒無法完全煉化,若是願意現在走的話,我們便相安無事,可若非要繼續死纏下去,那我也非常樂意領教一下你的手段。”
話說到這,魅夢确實有些動搖了。
一是她拿不準陸時鳶的真正修為,再者有一件事陸時鳶确實說中了,成炔的生魂她短時間內難以煉化,只能是暫時借用這個實力。
就像一個短時間膨脹數倍乃至數十倍的氣球瞧着吓人,實則随時都有炸掉的危險。
然而——
“……不能讓她走。”一旁的商姒不知是何時站起來,她咬着牙沉聲接過陸時鳶的話,“鬼車一族今日露臉是為了成炔的魂,若是今日叫她走了,來日再見只怕三界之內再無可與她匹敵之人。”
商姒的氣息仍是虛弱,雖服食了陸時鳶給的靈藥簡單療過傷,但她此刻實力也不過堪堪恢複到三成。
這一點,陸時鳶只伸手探過對方的內息就知道。
商姒的話讓她皺緊了眉,一時不知該要說什麽才好。
天下太平之時邺都不曾插手三界争端,可如今萬物生靈遭逢大難,邺都又不能袖手旁觀了。
這些,原本該是上界那些仙人的事情。
只是仙界覆滅已久,那些上界的仙人早已不複存在,可也從未有誰說過這些責任就該全數落在邺都商家人的身上。
仙人……
想到這兩個許久未曾被人提起過的字眼,陸時鳶一時恍惚了。
她悄自緊了緊拳,不想魅夢那邊已然對商姒的話做出反應:“我倒邺君這話說得對極,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索性今日你們傷也傷了,我想……”
話說一半,眼前的魅夢已然不見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頃刻間膨脹百倍的九頭怪鳥,遮天蔽月,直接覆住整個霧月灘,就連先前彌漫四周的濃霧也在被那對巨大的羽翼驅散開去。
陸時鳶同商姒相視一眼,她們只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
落幕
陡然間風雲色變,鋪天蓋地的烈火照亮漆黑的夜。
青枝護着懷裏重傷縮小版的火凰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熊熊火焰仿佛要燒穿這天地蒼穹,這是九頭鳥的本命火焰。
兩人從霧月灘的方向出來将近百裏地,焰火燃起的那一剎那,竟也感受到了遠方傳來的熱浪。
同樣是喜火的上古血脈,察覺到後方傳來的異變,不一會兒,一只全身赤紅的小鳳凰就從青枝的交領裏冒出頭來,她“吱”地叫了一聲。
“阿姒她們……應該能應付吧。”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小火凰,青枝猶疑着開口。
實際上她說這話的時候也覺得虧心,商姒和林霄一衆等人都受了不輕的傷,陸時鳶歸來以後實力讓人捉摸不透,可此種景況總是叫人不放心的。
但眼下秦心绫的狀态就連維持人形尚沒有辦法,若自己此時折返回去,秦心绫這條鳥命怕是就交代在這了。
陸時鳶也說了,讓她們先行離開。
想到這,青枝咬咬牙帶着秦心绫繼續往邺都的方向趕路。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半個時辰後,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又有人折返回來驚起草蟲飛鳥,直朝着霧月灘所在的方向奔去。
此時,那燃遍天際的火焰已經沒了初始時的勢大,眼瞧着快要熄滅了。
可霧月灘周邊仍是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就連常年彌漫在灘地上方的大霧也被這把滔天大火燒得一幹二淨。
衆人得以窺見霧月灘的全貌,淩空往下,這才發現原來大霧之下還真是一塊月牙形狀的濕地,只不過由于過高的火焰溫度,那些原本長于濕地上的植被也被燒了個一幹二淨,光禿禿的。
青枝趕到的時候大戰已然結束,還剩一些只知殺戮的怨靈在四處飄蕩着,轉眼便被一些門派的修士斬于劍下。
瞧着,不像是有大傷亡的樣子。
但……氣氛好像不太對?
青枝疑惑着瞥過不遠處一身白袍被燒得破爛不堪的林霄,奇怪的是平日裏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昆侖派祖師爺,竟然也有紅眼的時候。
不止是林霄,還有今日一同前來各門各派的修士,大妖們。
月牙抱彎,青枝在霧月灘中間凹下去的那片湖的湖中心找到了商姒。
大火将湖水燒幹,昔日存于灘地的霧月湖現下一眼望去也只是一個大土坑,商姒就在土坑的中心看着坑裏插着的那把青霜劍,愣愣發呆。
看到這把劍,青枝才發覺自己一路過來似乎都沒看見陸時鳶在哪。
這時,她心裏忽的生出一個不太好的念頭。
“阿姒……陸姑娘呢?”
那日發生在霧月灘的事情,不消幾日便傳遍整個三界,一時間不論是妖界自诩血脈純貴的世家大族亦或者是人間那些将除魔衛道挂在嘴邊從來瞧不上邺都的名門正派,都不約而同默默戴起了黑。
今日之後,再無人會在商姒這個邺君背後說三道四,此次大難以後衆人心裏對邺都唯有敬重而已。
還有一個人,也會叫他們銘記。
陸時鳶,一個在三流宗門中長大曾經天賦卓然的女子,她如流星般升入天際叫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然後又急速隕落于黯淡的夜。
那晚曾見過霧月灘大火的人多數都捱過了漫漫長夜,等來了黎明破曉的時刻,陸時鳶沒有。
有人說,她是人族之光,也有人說她是從天而降的仙人,所以才能救三界于水火,免了這場臨頭大難。
外界衆說紛纭,說什麽的都有。
然而商姒這個陸時鳶最為親密之人自那日從霧月灘回來以後,就抱着那把青霜劍獨處一室,不讓任何人打擾。
一連兩月,從日出到日落,從繁星漫天到豔陽當空照,日複一日。
恍惚難過之餘,邺都迎來了一位久為露面的稀客。
那位曾于寒山之巅陪伴商姒數年之久的前輩高人,銷聲匿跡以後而今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邺都。
且因為同陸時鳶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以至青枝南晉等人見她第一眼,還以為是陸時鳶活了過來。
只有商姒,當旁人領着蒲音來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她一眼就将人認出:“你是……蒲音?”
“好久不見,阿姒,當日寒山小院一別已是數年,如今的你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實在相差太遠。”除了相貌以外和陸時鳶全然不同的氣質,蒲音莞爾一笑,說話間臉上的神情流露着幾分懷念。
經歷過魅夢的真假難辨的幻境,商姒一時間實在分不清自己是又出現幻覺了,還是在做夢。
總而言之,不太真實。
直到殿內左右屏退,從蒲音寬大的袖口裏飛出來一直有着七色翎羽的漂亮小鳥。
看見這一幕,商姒不知為何心口猛地收縮了一下。
緊接着不等商姒有所言語,蒲音解釋的聲音先一步傳來:“她要見你,所以我就過來了。”
殿內除了二人再無其它,蒲音口中的這個“她”自然也不可能指代別人,唯有面前這只漂亮的鳥兒而已。
仍是記憶裏樣子,漂亮的七色鳥從蒲音的袖口鑽出來以後繞着殿內飛了一圈,最後終于緩緩落在商姒的掌心。
它搖頭晃腦,時不時地吱叫上一聲。
商姒眼中終于泛起幾縷難得的笑意,她過手去摸了摸鳥兒的腦袋,問:“它是阿錦嗎?還是……只是阿錦的子孫後代?”
如今數千年過去滄海桑田,阿錦只是一只普通的鳥,能活那麽久嗎?
商姒心裏覺得這只就是當年和自己一起作伴的小鳥,只不過常理告訴自己,這不太可能。
可蒲音的回答卻打破了她的疑慮:“她是阿錦。”
蒲音定定開口,就在兩人說話的這麽一會兒時間裏,鳥兒已經從商姒的掌心飛到她的肩頭,親昵地挨蹭她的臉龐。
商姒心底忽的升出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也是這時,蒲音将自己剩下未說完的後半句話補充完全:“她是阿錦,也是陸時鳶……當然,也是昔年仙界覆亡以後幸存下來的唯一一位仙人。”
昔年仙界裏一只不起眼的小鳥仙……名喚,鳶。
鳥仙
鳶,是陸時鳶給自己取的名字。
她生來就是一只小,大抵是體型生來嬌小又有着鮮豔漂亮的翎羽,陸時鳶希望自己能如鳶鳥一般強大。
雖然比不了上界那些上仙,但總歸也占了個仙字。
不像其它的幾界那些需要努力修煉的生靈,因出生在扶桑神樹上,陸時鳶長到百歲之時就能化人型。
她偶爾也會在上仙們宴請四方歡聚一堂的時候偷溜進去喝些瓊漿玉液,這樣千萬年下來,小小也有了不俗的修為。
當年六界遭逢大難之時仙界諸多上仙一同随之覆滅,唯有陸時鳶化成鳥身躲進扶桑神樹的樹身裏,機緣巧合活了下來。
而蒲音,不過是鄉下野村裏一個半大的孩童,當年她在河邊玩耍的時候救下了傷落凡間的陸時鳶,這才有了之後修為和奇遇。
仙身受創丢失了部分仙魂,難以維持人身,且那次大變以後天地間的靈氣也開始變得極為稀薄,與修士妖魔所用的靈力不同,仙家所引以為傲的仙力是對天地靈氣極為依賴的……如此一來,陸時鳶恢複療傷的進度也變得極為緩慢。
好在有蒲音陪着陸時鳶,一年又一年。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兩人都只知滄海桑田不停變換,已對時間沒了什麽概念。
忽然有一天,終年不見人蹤的寒山小院迎來了一位特別的訪客。
那日終年落雪的天忽然放晴,陸時鳶像往常一樣飛到院子裏那顆繁茂的大樹枝丫上打盹,忽而轉眼就瞥見雪地裏一襲紅裙如豔日驕陽般的肆意惹眼的年輕商姒。
那一幕,小記了很多年。
商姒從來不知道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人與自己同樣珍視在寒山小院裏的那數十年。
更不不曾料到這世上竟然還有仙人的存在,且這位仙人,就是當年在寒山小院裏日日陪同自己玩鬧的阿錦。
阿錦就是陸時鳶,陸時鳶就是阿錦……
商姒聞得這些事情兀自坐在那愣怔了許久,期間那只七彩小鳥撲扇着翅膀又繞着宮殿飛了幾圈,最後飛累了安靜卧在商姒的膝蓋上睡着了。
鳥身上色彩華麗的羽毛摸上去格外柔軟,小鳥睡覺的時候窩成一團腦袋一下一下地往下掉,商姒低垂着眼眸看了這只鳥兒許久,忽而擡起頭來看向蒲音:“所以那日我的萬靈歸宗施展到一半忽然沒了下文,是因為時鳶出手扼止……當年在寒山小院裏你教我的其實并不完整,對嗎?”
對嗎?
話問到這,那日在霧月灘上的一幕幕已經在商姒的腦海裏又複現了一遍。
其實用不着蒲音回答,她已經有了答案。
而蒲音也不出所料,淡淡點了下頭:“是。”
萬靈歸宗是一記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大殺招,當年将這一殺招教給商姒的時候蒲音曾數次請示陸時鳶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教一部分,藏一部分。
蒲音一身所學皆來源于陸時鳶,她這一生所忠的也只有陸時鳶一個人。
在商姒看來,這位性情冷淡的前輩之所以會傳授自己一些秘法絕學是因為她們彼此投緣,因緣際會。
可在蒲音看來,原因只有一個——只是因為陸時鳶喜歡罷了。
陸時鳶喜歡這個邺都的小少君,所以蒲音額外破例讓商姒留在了寒山小院同她們一起生活,也是因為陸時鳶,所以蒲音常常出言指點當時尚還年少的商姒。
而那日在霧月灘上商姒以祖傳秘法強行提升實力想要施展這一記萬靈歸宗,還是因為陸時鳶。
當時的魅夢,即便是全盛時期的商姒也已經不是對手,會使出這樣無異于自毀的殺招也是迫于無奈。
除了她這個邺君,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
可陸時鳶卻在那時站了出來,站在比自己更靠前的位置去擔起這個責任。
“她雖只是一只小,但也是仙,盡管過去數千萬年人們早已将仙人遺忘腦後,再不會祈求仙人庇護。”
似乎看透了商姒的想法,蒲音緩言開口。
只是這話說出來,她自己也是有幾分不信的。
陸時鳶有幾分為了蒼生,幾分是為了保下商姒這個人,她無法定論。
商姒:“後來我曾回到寒山小院,不過當時已經人去樓空,三界之內都尋不到你們的蹤跡,為何……”
“昔年仙界覆滅之時鳶姐姐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一直都沒有好過,那日你走之後沒多久她的傷勢就開始惡化,所以我們想辦法回到了早已崩壞的仙界,找到了鳶姐姐當年住的地方,扶桑神樹雖已枯萎,根部尚未爛死,有助她療養身上的傷勢。”
“自那以後我們極少下界,即便有需求,也只是我一人前往而已。”
商姒找遍三界也找不到人,是因為她們壓根不在三界內。
說到這,蒲音默了會兒幹脆将之後的事情一并解釋了:“而你在三年前所遇到的陸時鳶,大約就是鳶姐姐昔年重傷之時丢掉的部分仙魂。”
沒有未來沒有過去的仙魂只憑着和本體的遙遙感應,化作與蒲音有着七分相似的模樣,卻不知為何跑到了異世界。
好在,後來又從異世界回到了這裏。
要說這不是命中注定都難,蒲音陪着小在完全封閉的仙界一待就是那麽久,完全不知道外界今夕何年。
誰也沒想到就在不久前,丢失的那部分魂魄會以那樣的方式主動尋回,與本體合二為一,且帶着那部分另外單獨的記憶。
這樣,也就能解釋得通為何陸時鳶從仙界出來以後修為突然猛漲到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地步。
小終于又見到盤桓在自己記憶深處的那個人了,像隔了千萬年那麽久。
她不知道,原來自己丢失的那部分仙魂在外活動的時候與商姒之間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只是重逢的契機實在過于不巧,她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商姒自己回來了,就再次消失。
不同于上一次,這一次小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消失更久。
或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