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应该想到了海鱼的身份。
却绝对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自己的血脉骨肉。
“山无,假如当年你遇到的晚眉是神族而非妖族,你还会抛弃她们母子吗?
假如当年,神族的晚眉因为你是比神族低贱的人族而反过来抛弃了你,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你会作何感想?”
狼小六只管冷冷地给他勾勒一个个画面出来。
毋庸置疑,假如晚眉是神族,山无只会欣喜若狂,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
毋庸置疑,假如晚眉是神族且抛弃了人族的他,山无绝对会绝望疯狂,绝对会因为刻骨仇恨而走火入魔。
供桌上的先贤元神们,都静悄悄地看着,不发一言。但所有人都知道,狼小六所描画的场景极有可能发生。
因为她道破的是一个严酷的事实:
人族看着妖族低贱如尘,神族却看着人族低贱如尘。
不要说高高在九重天上的神族,就是异界的神秘灵族也都自认为比人族高贵许多。
说到底,这是个相互踩踏,彼此轻视的势利世界。
况且,他们都是先贤,都是担任过洞主的人,见识自然比一般人要高许多。
如今狼小六一说,他们自然也就有了一点就透的觉悟意识。
所以一个个哑口无言,没办法质疑了。
山无哑了哑,突然沉痛着脸,沉痛着嗓音言道:
“狼小六,你骂得好,你,你杀了我吧。让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让我永堕黑暗变成灰尘!”
狼小六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杀你,只怕会脏了我的手!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山无突然用嚎啕大哭的表情却一滴泪没有地,极度皱缩着脸轻声言道。
以至于狼小六觉得,如果像活人一样可以流眼泪,山无此刻应该是嚎啕大哭的了。
山无慢慢地踱步,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
“活着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尽职尽责,好学上进,成天待在藏书洞里钻研术业,谁能想到我其实只是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多陪她一会儿。
晚眉被我亲手送进了镇妖塔,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从此以后我的心也跟着进了镇妖塔。
我后悔莫及,但以我的能力已经没办法改变什么。我一步步坐到了洞主的位置上,功成名就,可我却没办法产生哪怕一点点喜悦和快乐。
我知道我是踩着晚眉的血肉,踩着我亲生孩子的血肉,爬上来的,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人,更不配担当洞主重任。
但我没有胆量承认自己错了,尤其是我的位置越来越高,名望和声誉越来越响亮的情况下。
我在悔恨和不敢承认错误的矛盾中度过了漫漫一生。
我以为随着我死去,随着我的肉身腐烂,我会转世轮回,我会忘记一切,重新来过。
我却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规定,要将我这个洞主的一缕元神留在这神殿之中接受后人瞻仰,香火供奉。
这些木头的牌位上面竟然有着一个个鲜活的元神!
于是,我只能开始这无休无止的忏悔和煎熬。
漫长的七百年啊,这七百年来,没有那一天,我不是在愧疚和悔恨中度过;没有那一天,我不是在受着良心的谴责和煎熬。”
山无慢慢踱着步,慢慢倾吐似的诉说着。
末了,山无竟然转身冲着狼小六抱了拳作起揖来,“狼小六,求求你,我实在受不了了,求你杀了我吧!”
狼小六冷了脸一言不发。
她来,只是想着要将高高在上的山无,这个伪君子,欺世盗名之徒,从神殿之上拉下来,摔在尘埃里。
她可从未想过要杀他。
好端端的,杀一个冥灵,杀一缕元神做什么。
她可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虽然山无的表情和神色,语气和言语全都是极尽真诚和挚意的,但狼小六的心却不为所动。
尤其是一想到胆小如豆的冥灵樊豆花,一想到这个弱小的小姑娘就是被山无吓死的,还担惊受怕,苦苦煎熬了七百年多年,她的心就更冷了。
如果所有的罪恶都可以用言语和眼泪来稀释,可以用悔恨和哀求来谅解的话,那这世间,每一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滥杀无辜,然后去哭着求饶就行了。
何况,山无这样的人渣,我干嘛要让他如愿!
让他的元神永生悔恨和煎熬,比杀了他一了百了来的更难受!
于是冷冷地言道:“当年被你吓死的樊豆花,我只答应她让你受到惩罚。我的惩罚就是把你拉下神殿,摔在尘埃里。想死的话,去找别人!”
山无难以置信的看着狼小六。
传闻中的你不是一个最恶最恶的大魔头吗?
你不是应该暴虐成性,嗜杀如魔吗?
传闻的暗夜王不应该是你这样不杀人的人啊!
你还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暗黑无比的狼小六吗?
狼小六看透了山无的心思,却只是冷哼一声,看一眼海鱼,淡然道:“海鱼,我要走了,你要一起吗?”
海鱼已经看到了想要的结局,就同样淡然道:“当然。”
“等等!”山无看着狼小六要走,顿时急了,简直是岔了声音地喊道。
狼小六冷然看他。
只见山无突然飞上了供桌,一把打落了自己的牌位。
随着一声清亮亮的脆响,写着山无名字的牌位落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山无飞落下来,站在了狼小六的面前,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哭丧,只有浓重的悲凉和祈求了。
“狼小六,我知道你不杀我是不想脏了你的手,我也不配祈求你做什么。
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还是想祈求你,能不能让我去召云宗的镇妖塔那里,就让我永生永世守护镇妖塔好吗?”
狼小六看了面无表情的海鱼一眼,淡漠地言道:“晚眉已经被我放走了。她已经不在镇妖塔里了。”
“谢谢你,狼小六,你做了我一直不敢做也办不到的事情!”
山无听了顿时显出惊奇和欣喜交加的表情来,随即却又重新恢复了新一轮的悲凉和祈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