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从一间破败的泥房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正躺落满灰尘的地板上。伸手抚摸身上的薄毯。她又觉得肩背有些硌疼。翻开身下压着的几条破布,原来下面还垫着一块崭新的钢板。
芳汀坐起来,伸手敲敲好似灌铅一样沉重的后脑勺。她有些迷糊,不清楚自己为何躺在这里,躺在一块崭新的钢板上。
她记得自己得到了拾荒者们的帮助,躺在木斗里被重名的三胞胎兄弟轮流拖了一路。这帮好心的拾荒者们将自己还有弟弟带回他们建在地下的家,说是到家便能看上病。
他们没撒谎。家里有病房,有装束古怪的医生,还有软和的床。
躺在病床上,芳汀久违地做了一个陌生而又甜蜜的梦。梦中的主人公令她感到亲近。不过她很确定,那位少女并不是自己。
芳汀仍然有些恍惚。怀着莫名的深沉眷恋,她再次浸入了那个如真似幻的梦境:
初秋,傍晚时分的夕阳发散着蜜糖一样美好的光芒。如缎似绸的阳光似乎能淌进身体,让人感觉软和又慵懒。
刚刚散学的少年与少女三两成群,聚在校园门口前谈论着当下流行的小说和即将来到的期中测验。
穿着灰色短绒裙的少女抱着课本努力穿过拥簇的人群,在正对校门的整洁大道上奔跑起来。
她那头扎成双马尾样式的栗色长发在傍晚的熏风中飞扬跳动,灰色短裙上的亮片在阳光下闪动着迷人的湖蓝。脚上长靴轻快叩击地砖,带着她越过一家家热闹的商铺。
她没有在钟爱的蛋糕店前停留,也没有在书店驻足去翻检心仪的小说是否有了新的续集。她眼里冒着光双颊飞满霞红,就这么一直向着大道尽头奔去。回头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同学们已经被完全甩在了身后。
站在大道尽头的路口,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脯,捏着拳头为自己打气:
“你可以的!已经看过一遍,不用再紧张了!”
“你可以的……”
她鼓足勇气摊开怀里的课本,从夹层中取出一枚白色的信封。少女的心脏砰砰直跳,只因为白色信封上那颗鲜艳滚烫的桃心。
她有些紧张,有些懵懵懂懂的羞涩,更多的是陌生又满胀的喜悦。一字一句品读信中稚嫩又直白的告白,少女两颊的晕红如当季的苹果越发烂熟。
这份在初秋时节突如其来的爱意将少女的心房填得满满当当。果然还是想找人分享一下此刻的喜悦。可犹豫再三,她决定像松鼠那样,将心爱的坚果藏进只有自己知道的树洞。
心脏跳得太快,她需要平复一下心情。从书包中掏出卡带式随身听,戴上耳机按下启动键,在同龄人看来稍显意外的复古音乐便在她一个人的世界中淌开:
“时间慢慢流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话语脱口欲出,却堵在了我的心里”
“因为你是如此的迷人,令我无法坦陈心意”
“这一天这一刻在这里,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会是形同陌路,成为毫不相关的人”
“我早已无法自欺欺人,尽管为此日夜苦闷”
“对你的喜欢日甚一日,每天都更加思念你”
“好想为了你生出双翼,紧紧将你拥在怀里”
“那一天那一刻在那里,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会是形同陌路,成为毫不相干的人。”(注一)
耳机中微微失真的旋律像迷蒙的蒸汽,托着思绪飘飞的少女轻快行走。很快,她便来到了家门前。
这是一片白色别墅,藏身于鲜花盛开的缓坡中。穿过微微生锈的铁栅栏,她发现自己被挡在了家门外。
忘记带钥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要坐在院中花藤架下的秋千上听听歌,带弟弟去看牙医的妈妈肯定会按时出现在栅栏门口,参加了一整天文学沙龙的父亲肯定也会踩着饭点坐到桌前。只需要稍稍等一会儿,这些稳稳的幸福就会如期而至。
她又摊开了那封信。犹犹豫豫地凑在鼻尖闻一闻,薄薄的纸张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皂味。
出格的举动把自己都吓一跳,她故作镇定地在院子里踱起步来。踢踢地上的草,摸摸门上挂篮中的花,她站到了落地窗前。
落地窗似乎久未擦洗,映出的人影异常模糊。
“当时,要是画了淡妆就更好了……”她有些懊悔。
忽然,院子外头有男人打了声招呼。
“又忘了带钥匙?”
“是的,莱纳叔叔……”
她为自己的粗枝大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您刚从‘渡口’回来?”
“是啊。丢了工作,只好整天泡在渡口里消遣,哈哈!”
站在院外的中年人衣着得体,根本看不出是一位没有收入的失业人员。
“你父亲回来了么?”他又问。
“还没呢。”
“哦,那他今天可能不会回来了。”
“您遇到他了?”
男人耸耸肩,不甚在意地说:
“只是单纯的感觉。”
“下午好,莱纳先生。”
和少女一般纤秾高挑的女性牵着尚且年幼的儿子,向站在门口的邻居问好。
“下午好,太太。”
“妈妈!”
少女将手里的信封胡乱塞进课本里,扑向了自己的母亲。
“又忘了带钥匙么,我的姑娘?”
“对不起妈妈,嘿嘿。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好饿。”
“今天啊。”这位戴着宽檐遮阳帽,保养极好的中年女性举了举手中的布袋,“我们吃煮鱼好不好?”
“嗯嗯!”
“弟弟,你的牙怎么样了?呦,脸都肿了!以后不能可不能再惯着你,准你吃那么多糖。”
一家三口背着光站在院子门口谈论着家长里短。在迷人的暮光下,高高低低的剪影显得格外温馨。
微风吹过,空气中传来果木烟斗中烟草燃烧的淡淡香味。
“是不是爸爸回来了?我去看看!”
迎着暮光跑出院外,她向夕阳下看不清面庞的人影挥手,呼唤道:
“是你么,爸爸?”
人影靠近,越发浓郁的烟草味道变得刺鼻。男人的身影格外高大,声音沙哑而又温厚:
“你醒了,芳汀姑娘。”
尼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嘴里叼着烟斗,正逆着光横躺在泥房的门槛上。劣质烟草燃烧的味道异常糟糕,青雾迎着风填满了这间小小的泥房。
“噢,原来是你,尼古先生。”
芳汀打了个冷颤。看着自己毛发丛生的双手和沾满血污的灰裙,她裹紧了身上的薄毯。
“你似乎做梦了。”尼古说。
“嗯……梦见了一位熟悉的姑娘。虽然记不起她的名字,但我想她应该是我的一位朋友。”
看着芳汀湿漉的脸颊,尼古不动声色地发问:
“梦见了朋友?我还以为你梦见了自己以前的生活。”
“以前的生活?不,怎么会……”芳汀揩了揩两颊的泪沟,望着在阳光下飞舞的浮尘,“只是梦到了我的朋友。我很确定。”
看着芳汀失神的目光,些许不安爬上尼古的心头。不过,他还是选择暂时转移了话题:
“咳……芳汀姑娘,只能委屈你暂时在这儿住几天。”尼古解释着,“病房因为渗水塌了半间,已经不能住人了。”
芳汀只是问,“我弟弟呢?他现在怎么样?我能不能去见见他?”
尼古起身倚在门框上,抽出腰间的银色左轮把玩着,半晌都未言语。
“过几天再去见他。不用担心,他现在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谢谢……”
“谢什么。”尼古摆摆手,又叮嘱道,“你这几天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去担忧思虑什么。过大的情绪波动会影响身体康复。”
芳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眉头轻轻蹙起:
“尼古先生,我也接受了治疗么?”
“清理了一下你腿上的枪伤。医生看你贫血严重还给你输了些血。”尼古视线向下,“你感觉不到么,腿上的手术创口?”
芳汀提起裙摆,露出中枪的左腿。
凝满血痂的杂乱毛发被剃去一块,露出底下毛孔粗大的肌肤。尼古看得很清楚,鸦医生昨天刚在芳汀腿上留下的细长手术创口紧紧闭合着,黑色的缝合线已经焦裂,似乎已经在创口上停留了数月。
尼古微微眯起眼睛,指了指芳汀的肩膀,说道:
“看看右肩。上面应该有新留下的贯穿伤才对。”
哪里有什么新留下的贯穿伤?芳汀的右肩上只留有一块小小的血痂。
“肩膀也受过伤么?”芳汀有些迷糊。
“大概是搬运途中出了点问题,扎了一下。哈哈,鸦医生还真是肯给你用好药,好得挺快的。”
“我倒是毫无知觉……不过,请您替我感谢那位鸦医生。”芳汀放轻了声音。
“当然。”
尼古在泥房中踱起步来。
“您好像有心事。”
“嗯,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一些是鸦医生向你提出的,一些出于我自身的好奇。”
“问我?”芳汀有些惊讶。
“嗯。你知道霍克吧?我们家里那位长得像头鼹鼠的厨师长。”
“我对霍克先生印象很深。他似乎也长期受到辐射伤害。”
“在加入我们之前,他曾在荒原上独自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和你一样,都是长期受到辐射伤害的病人。虽然时间有长有短,但你们两个表现出来的症状却有些意外的不同。所以,我和鸦医生都有意愿向你咨询一下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方面的问题,作为之后治疗相同病症的参考。”
“原来如此。请问吧,尼古先生。”
见芳汀接受了自己的说辞,尼古干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摆出一副做好长久聊天准备的样子。他挠挠野草一样杂乱的灰发,问道:
“你刚才做了一个梦。”
“是的,梦见了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尼古仔细观察着芳汀的神情,“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
“为什么要问这些?”芳汀有些抵触。
“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毕竟我从小就生活在下城区,没有见识过上城区的人和事。”
虽然用词委婉,但尼古的意向依旧坚定。他就是想问询这些属于芳汀的私人体验。
“这样……我想想。”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回忆不起何事发生的迷茫感在芳汀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甚至令她感到生理上的痛苦。她捂着额角,一字一句:
“她很高挑。脸颊微微有些婴儿肥,栗色的长发束成了两股马尾。她还穿一条……缀着蓝色亮片的灰绒裙。”
“听起来和你身上这件是一样的款式。”尼古指了指芳汀的裙子。
芳汀愣了一会儿,解释道:
“对。她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买同样款式的裙子也很常见。”
尼古思考片刻,转而问道:
“回来的路上,我听见你在和霍克聊天的时候稍稍提起过你的家人”
“嗯……”
在回家的途中,躺在木斗中的芳汀时常会陷入昏迷。这是人在极度贫血状况下的正常表现。因此,尼古和她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你耳上的定罪钉上刻着的罪名是‘连带流放’?”尼古接着问。
“是的。因为父亲触犯《理想国宪法》的缘故,我和我的家人们都遭到了流放。”
“你是独子?”
“不。我还有一个弟弟。”芳汀的神情颇为黯淡。
“你和你的家人是被分开流放的。”尼古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推测。
“没错,尼古先生。父母在四区城墙外被流放,我和弟弟被流放在了下城二区外。”
芳汀满脸的哀伤。但尼古丝毫不心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逼问下去。
“你的亲生弟弟……”
“他叫尼克。”
“尼克他哪里去了?”
“他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面对尼古执著的逼问,芳汀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些问题对您来说重要么?”
“十分重要。他是怎么死的?”尼古异常执著。
想着寄人篱下的现状,想着还躺在床上的弟弟,芳汀渐渐低下了与尼古对视的头颅。
“他是被鬣狗咬死的……一头大得出奇的鬣狗。”
“我拼命和它撕斗,但小尼克还是死在了它的嘴里。”
“我用石头丢它,用牙咬它,用钢片捅它。最后才从它的嘴里抢回了小尼克的尸体。”
尼古像一位冷血的刑讯官员,继续残酷压榨着芳汀内心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我把小尼克的尸体沉进了一处水坑里。我知道,它是怕水的。”
“我希望能再次遇见那头鬣狗,好向它复仇。所以,我尝试去游民们的据点偷窃一些武器,哪怕有一柄足够长的匕首和砍刀也是好的。”
“再后来,我在一处水坑旁边捡到了他。他长得和小尼克很像,特别是眼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里装满了无辜和迷茫,我甚至以为是小尼克回来找到了我。”
“我想要他活下去。”
尼古出声打断芳汀的叙述,说:
“小尼克死亡之后,你便立刻捡到了他?”
“是的……”
“继续说。”
尼古将话头交还芳汀。
“第二天,那头该死的鬣狗又找上了我们。”
“它一定尾随了我一路……我只好带着他在游民据点附近徘徊。我知道,那头鬣狗它害怕子弹和火光。”
“我还想过,干脆把他卖给游民据点里的人贩子。可是我舍不得。再后来……”
“不用再说了,姑娘。”
尼古站起来,转身离开这间泥屋。
只留下芳汀。留下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呜咽痛哭。
注一:来自影视剧东京爱情故事,《突如其来的爱情》。音乐类型:citypop,歌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