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杀气腾腾、大战一触即发的武德殿前,瞬间静谧下来,一干宗室瞪大眼睛,以为出现了幻听。
先是错愕的看着李君羡,继而齐齐转头,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李神符脸上,满是问询……
你可是说了陛下已经毒发身亡,吾等只需胁迫太子签署禅位诏书便可成就大事!
现在丽正殿久攻不下,胁迫太子几乎成为泡影,陛下更是安然无恙,还能传旨……
你李神符该不会是陛下的“内应”,哄骗吾等做出此大逆不道之事,进而一网打尽吧?
李神符也有些懵,寒风习习、雪花飘飞,他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但旋即反应过来,大声道:“李君羡你想被诛九族不成?陛下已经毒发,你却在此假传圣旨,当真是逆贼!”
“大家莫要给他欺骗,陛下若安然无恙,自有身边内侍总管亦或通事舍人前来传旨,岂会由他这个武将主持一切?”
“李君羡定然是逆贼之一,冲上去杀了他,为陛下报仇!”
这番话蛊惑力极强,不仅他带来的家兵热血沸腾欲为帝国流血,就连武德殿那些禁卫也大感懵然,眼看着李神符身边的家兵冲了上来,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始终护卫武德殿,自然清楚御医有进无出、殿门封锁全面警戒之状况,肯定是陛下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会如此。
他们自然是忠于陛下的,可现在李神符与李君羡各执一词,听上去都有道理,可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未有圣旨明示的情况之下,何去何从?
愣神之间,宗室兵马已经冲了上来,“元从禁军”老卒怡然不惧,先是弓弩齐射将敌人射倒一片,继而相互结阵、并肩作战,与敌人在武德殿前厮杀一处。
老卒虽老,体力衰退,但各个舍生忘死勇悍无比,宗室家兵、仆从年轻力壮,但舍命拼杀的经验却逊色于这些战场上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老卒,固然即便兵力占优,一时间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元从老卒”寸步不让,死守殿门。
李君羡见武德殿禁卫畏畏缩缩、手粗无错,厉声喝道:“汝等乃陛下近卫,居然坐视贼人攻略陛下寝宫,当真不想活了吗?”
禁卫们无奈,只得从两旁围拢上去,给“元从老卒”助阵,却依旧犹犹豫豫,不肯全力以赴。
说到底,李君羡虽然是陛下近臣,深受信赖,但其“百骑司”大统领的身份使其更趋向于“帝王鹰犬”,使人畏惧其权势却没有慑服人心之威望,攸关身家性命,谁肯只凭李君羡红口白牙便赌上一切?
大家是帝王近卫没错,可若是帝王已然驾崩,那可就与寻常兵卒无异,不得不考虑立场了……
李君羡面色阴沉,却终究不再说话,只站在殿前台阶之上,冷眼看着面前的战斗。
在他两侧,“百骑司”百余好手垂手肃立、岿然不动。
任何时候都要预留出足够的力量,用以应对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绝不可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
孙仁师一马当先,带着亲兵部曲横跨天街,蜂拥于承天门前的右领军卫大军茫然不知所措,迟迟未等到将令的情况下不敢擅自攻击,只得如潮水一般避让两旁,使得孙仁师毫无阻滞直抵承天门下。
有他开路,刘洎、马周、韩瑷等人亦步亦趋,畅通无阻。
行至承天门下,孙仁师策骑避让一旁,任由刘洎等人上前叫门,此番单枪匹马驱散右领军卫已经足以使他光芒闪耀、功勋赫赫,所谓过犹不及,自此就可以低调一些,让文臣们走上前……
刘洎看了策马立于一旁不声不吭的孙仁师一眼,心底感慨,以往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偏将,因投入房俊麾下受其拔擢一跃成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外人看来或许是房俊任人唯亲,可刘洎却明白房俊乃是重用其才。
说来也怪,为何但凡受房俊青睐之人,各个都能大放光彩、才华卓越?
到底是房俊对麾下调教有方,还是其有着识人之术?
定了定神,刘洎仰着头看着城楼之上,大声道:“本官中书令刘洎并有侍中马周、刑部尚书韩瑷、右金吾卫大将军孙仁师……等人,收到‘百骑司’李君羡之通讯,言及宫内有变,故而匆忙而来欲入宫见驾,还请速速开门!”
虽然语气很硬,却也知道想要叫开承天门不易,作为宫阙门禁夜晚落钥,未有圣旨、信符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开门,唯一的可能是承天门守备将军感知宫内剧变,故而开门放人。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便听到绞盘“咯咯吱吱”的响声,厚重的承天门缓缓向着两侧开启。
刘洎:“……”
不知今夜何人值宿承天门,居然这么好说话?
且如此大胆?
不过此时容不得多想,见宫门开启,刘洎左右环视,沉声道:“诸君请随我一同入内吧!”
“中书令先请!”
“勿需客套,速速入宫为上!”
刘洎颔首,当仁不让,直入宫禁。
不过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着一旁策马伫立未动分毫的孙仁师,奇道:“将军不一同入宫吗?”
一则,孙仁师乃右金吾卫大将军,麾下兵马数万、尽皆精锐,万一宫内发生兵变,可迅速予以平定;再则,无论如何此时入宫都是大功一件,最起码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资历,任何人都求之不得,对方却好似无动于衷?
孙仁师端坐马背、手挽缰绳,闻言回道:“太尉有令,左右金吾卫当严防奸佞勾结叛军冲击宫禁,同时维护全城之治安,不得入宫门一步。”
刘洎蹙眉,与马周、韩瑷等人对视一眼,尤其是马周,见其亦是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情,只能微微摇头,转身进入宫门,心底疑惑却挥之不去。
放眼朝堂,论及“忠心”,无人可比房俊,毕竟不仅当年一以贯之坚定支持陛下,更作为擎天之柱连续两次挫败逆贼兵变、护佑陛下皇位,莫看之前不少风言风语传出,但于公于私,陛下皇位稳固才能确保房俊的最大利益。
道一句僭越之语,朝野上下最在乎陛下安危的就应该是房俊……
可房俊现在却严令其麾下不得进入宫内,是因为宫内之一切尽在掌握、对陛下之安危有着充足之信心吗?
走过门洞,黑夜之中笼罩在大雪之中的宫阙殿宇映入眼帘,刘洎愕然止步。
一人穿着甲胄、戴着兜鍪,负手立在门内一侧,风雪吹动洁白的胡须,相貌并未因年华逝去而沾染多少皱纹,一如当年之儒雅。
说是武将,更是儒臣。
刘洎恭恭敬敬上前,鞠躬施礼:“晚辈见过安德郡公。”
身后,马周、韩瑷等人也尽皆上前见礼。
非是大家不急于入宫,而是既然此人出现在这里并且负责承天门之安全,可见陛下早已有所安排,当下一切混乱、危急,都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
再加上李勣、房俊迟迟未能现身,孙仁师拒绝入宫……种种迹象迭加一处,很容易得出结论。
陛下定然万无一失……
老者正是武德名臣、高祖心腹,安德郡公杨师道。
贞观十年,杨师道曾接替魏徵出任中书令,刘洎自称晚辈实属应当……
杨师道捋着胡须,微微颔首:“不必多礼,今夜宫中骤变,定然牵动各方,汝等乃帝国柱石、陛下羽翼,速速入宫去平定局势吧,勿要在此耽搁。”
众人再度施礼,这才鱼贯疾步走向武德殿方向。
杨师道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风雪弥漫之中的承天门城楼,幽幽叹了口气。
“笳添离别曲,风送断肠声……神符贤弟啊,何苦来哉?”
他乃高祖旧臣,与李神通、李神符兄弟素来交好,如今眼见李神符自掘坟墓,岂能不感慨万千?
这李唐时至今日虽然仅只立国三十载,大大小小的兵变却历经数次,或许李二陛下当初“玄武门之变”做出了一个好榜样,告诉李唐宗室“天子之位尽可行险一搏而得之”,如若李承乾也被兵变掀翻,大抵会形成传统,后辈子孙有样学样……
……
刘洎等人疾步奔向武德殿,看似匆忙、焦急,实则心境与此前已大不相同。
既然陛下早有准备,显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陛下居然将安德郡公请出宿卫承天门,着实出乎预料。”
韩瑷忍不住感慨一句。
大唐立国之初,朝中臣子俱是一时人杰,各个出将入相、能力卓越。杨师道虽然一度任职中书令,妥妥的文臣之首,却也是不可多得之帅才。
其任职灵州总管时曾两度击溃东突厥之侵袭,打得刚刚登上可汗大位的颉利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不敢近灵州半步……
此番早已致仕荣养多年且多病的杨师道临时宿卫承天门,足以见得陛下之慎重,此老既有资历、又有威望、更有能力,有他坐镇,承天门自然万无一失。
刚刚抵达毁于上次晋王兵变、至今尚未建成的昭德殿,便听到武德门内传出的喊杀之声,一行人容色剧变,赶紧加快脚步赶去,同时心中疑惑不解。
陛下既然已经做出万全之准备,何以还能让逆贼打到武德殿?
该不会是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