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地良心,就算姜寒星是天神降世,也没法把每个人都弄清楚到这等地步啊,最多也就是知道,这朝廷里大差不差的,都这样,做事就是披上一层皮,皮下的推诿、攻讦与利益,才是本原的东西,还有就是。
她知道林明雨其实也防着她。
多正常的事啊,她一非心腹,儿不清白,不防着她才是林明雨脑子有问题。所以这场审讯上要由她来掌控,要大放异彩,是姜寒星早谋划好的事。
没沈环她也会想旁的法子,她又并不想死,她得防林明雨卸磨杀驴。
姜寒星施施然冲着在座各位行了个礼,伸手去胡尚书跟前拿审讯文书。
“许是几位大人朝堂上迎来送往繁忙,这才久不坐高堂,实不相瞒,是得先厘清事情脉络。”
那文书就是她写的,第几个字在第几行,姜寒星心里门儿清,但她还是当着众人的面,翻开了文书第一页,而后问沈环:“腊月初六晚子时初,清江税款贪污案嫌犯周臣倍发现身死于狱中,后经查,乃是某几种特定食物,于腹中合成乌碱中毒死。死法为周臣自己暗示送饭狱卒贾峥,食物由贾峥当晚提供。嫌犯沈环,事先已知嫌犯周臣要如此死,不曾上报上司,此一为徇私徇情玩忽职守,你认也不认?”
沈环点点头:“认。”
姜寒星再问:“嫌犯沈环,明知嫌犯周臣要畏罪死,不仅不依职责加以制止,反而因事先与嫌犯周臣有合意,教唆狱卒贾峥,在不知情情况下,为周臣服毒死提供毒源,是为周臣畏罪自杀案同谋,这你认也不认?”
沈环再点头,正想说也认,被旁边证人贾峥打断了话。
贾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什么叫同谋,赋税贪污案又不是一天两天,周臣一直好好的,怎么偏他一来,周臣就想了?怎么能证他不是主谋?”
“因为严格来说,嫌犯周臣是自戕。自戕者,无论是受人教唆还是受人逼迫,命终究还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所以不管是沈环,还是您,都只能算是同谋,不能以主谋论。”
“怎么就只能算……”
贾峥本还想争辩,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味:“我怎么就也是同谋了?”
姜寒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她这两年办案子许多,经验也许多,有一条便是:
跳得高的都是蠢人。
但贾峥蠢吗?姜寒星这样问自己,又这样回答:也是号令过南七道这么多年的人,蠢人没办法在这样鱼龙混杂地如鱼得水那样久,所以她以结果推,她觉得贾峥不蠢。
所以她还有条经验是:——心虚的人除外。
东厂这种地方,收受一些贿赂,那太正常不过了,大家又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是为钱财名利来,这事王沛与林明雨能不知道吗?王沛姜寒星是不知道,但林明雨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别出什么大乱子。
然而如今这显然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乱子。
所以贾峥才会宁肯当着这么多人面做一只跳脚的蠢货,也要尽量的把自己给摘出来。
那姜寒星能让他这么干,她千年的乌龟终于肯出头,当然是要所有水都混起来。
“贪心是您起的,食物是您提供的,您当然是同谋。”
姜寒星相当和气:“您刚才也说了,是因为受了周臣那笔不知去向的税款的诱惑,才做出了如此行径,那或也还要加上徇私舞弊玩忽职守。”
“这样做……”
他是徇私舞弊玩忽职守,可大家不都这么干,这话方才他说时在场这么多位,不都在装没听见?都知道是不应摆在明面上的事,她非要给拉到明面上来说,他是落不到什么好,难道就对她有好处?
贾峥本是想这么问的,话说到一半,对上了姜寒星眼睛,他忽然就不说了,他想起了那天在柴房里,姜寒星曾说过的要他去做替罪羊的话,他说林明雨不可能对这个答案满意,当时姜寒星并没回答他,她那个时候想就想好了要借他之名,在东厂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这些事都抖落到明面上吧。
姜寒星也对上他眼睛,很高兴虽然有所延迟,他总算还是明白了她意思。
贾峥低下了头:可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衙门里头再怎样天翻地覆,毕竟是在衙门里头,她这却是把所有事情都摆到了外边来说,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东厂也不过是内里草包一个,是可以不用怕的,是可以撼动的。
林明雨不会允许这样场面出现的。
姜寒星蹲在房顶上。十一月的京城的夜,风吹得人牙齿同脚一块儿打跌,她习惯性的伸出手捂耳朵,碰上去才发现耳朵已经冻得都木了,用力拧都不觉得疼。
那也没什么捂的必要了。姜寒星放下手,别了毛领遮住,期待着它一会儿能良心发现了回点温,可别再冻伤了。冻伤是最烦人的,她深有体会,伤着的时候反而不觉得什么,一旦天气回暖要开始好了,从伤处起,一点点蔓延到五脏六腑都是抓心挠肺的痒,痒得人只觉得烦,做什么事的心情都无。
干什么活都不容易啊。
姜寒星手插进怀里,一边叹气一边探出脚尖把方才掀开的瓦片往旁边再挪一点。
下边是东阁大学士杨延和的书房。书桌上、后边书柜上都是琳琅满目的书,旁边两三个炭炉在烧,看得见的袅袅蒸腾的热气。杨大学士斗篷搭在椅背上,正在训人。
训的人姜寒星也认识,户部给事中杨昀,杨大学士的侄子,从小就跟着杨大学士,后弘治十八年以二甲二名登科,授户部给事中入朝为官,也不曾另辟府邸。
“昭明,”说是训人,其实杨延和语气很和缓,一边叫着杨昀小字一边把手中折子推了过去,“你且看这折子。”
杨昀没接,仰起头,一脸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折子是侄儿写的,侄儿不用看也倒背如流,叔父有何想说的,直说便是了。”
他仰着头,刚好对着姜寒星蹲着的房顶,姜寒星稍微低头便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