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穷鬼索命,衙门吃人

姜寒星手里确还有桩旁的案子,是东阁大学士杨偃的。

这案子说来也唏嘘,杨大学士本人,是很会做官也很会做人的,宦官同清流再怎样势同水火,他在其中过,从来片叶不沾身,奈何小辈实在是不省心。

杨大学士有个唤作杨昀的侄儿,才情好那是真好,姜寒星有幸见过一面,出口成章,说话跟作诗似的,脾气犟那也是真犟,三天两头就要喊一声宦官误国,上一封《谏权宦书》,大多都给杨大学士压下来了,偶尔没能给压下来,王沛看见了自然就不乐意,要给这小杨大人点苦头吃。却不曾想杨大学士还是个溺爱孩子的,硬是给王公公顶了回去,一来二去,王公公难免发火,密令往东厂一递:查!咱家就不信这姓杨的没把柄!

但你别说,还真就一点把柄也没有。杨寒星查了一个月,实在是没办法,二十两金收买了杨家的一个粗使的小厮,往诏狱里一关,准备捏造个刁奴伤人案,到时候去告杨偃驭下不严。

一点也没用上,就在昨天,杨偃忽自请了按察江南道,毫无缘由的,率先向王沛低了头。

今早刚来就碰上了这样事,那小厮是在诏狱里关着,还没来得及放。

但姜寒星此来,肯定不至于是真为他。

她和小狱卒走在诏狱的过道上。诏狱修建在东厂衙门的地下,窗户全无,门只入口一扇,一条狭长而阴暗的过道从门口直通最深处,两边是三尺见方的小隔间,没有什么声响,诏狱刑罚酷烈,多半到了这里,都唯剩一点躺下的力气。

故此时他俩脚步声一前一后空荡荡地响,听着还真有点瘆人。

闲着也是闲着,姜寒星问:“没怎么来过这里吧,害怕吗?”

小狱卒点点头:“就昨晚来了一趟,贾哥说我刚来,先给地上琐碎事务都熟悉了再说下诏狱,不然一时间受不了再出什么差错,那可是大麻烦。”

“看不出来啊,你贾哥对你还挺好。”

姜寒星笑笑:“我也没怎么来过这儿,本来还想问问你这都谁呢,这看来你也不知道啊。”

“知道的知道的,”小狱卒赶紧答,“虽没太来过,但名册都记熟了,大人尽管问就是。”

“果真?”姜寒星随手往旁边一指,“这谁?”

小狱卒眯着眼睛盯着门板上方的号码牌看了一会儿:“玄字七号,原京兆尹府属官,去岁厂公立新政,王首辅不大同意,六部一些官员上了联名书,上头有他名字。”

姜寒星又指:“那这个呢?”

“八月北蛮进犯,守城不力,给革了职关押,家里凑够十万两银子就可给放出去,这要看都到年关了,仍还差五千没凑齐。”

“你小子这记性可以啊。”

姜寒星回过头,眼神十分赞许:“叫什么名字,来衙门之前是干什么的?真是了不得了,你这前途,大大的有啊。”

“那就多谢大人提携了。”

小狱卒腼腆一笑:“小的姓沈,单名一个环字,来衙门前是在药铺里帮人算账。总也算不好其实,这才另谋出路来了。”

“放心,环兄弟你这出路另谋的不坏。”姜寒星拍着他肩膀,眼睛看向了旁边空牢房,“诏狱还有空着的时候?这倒稀奇。”

“寻常没有。不过诏狱牢房,人死是立刻抬出去的,整理重新安置却是每日酉时末,由当班狱卒统一来做,若此间犯人为昨晚酉时后死,那按理说,此时确应该是空的。”

沈环看了眼门板上天字十号字样,也很了然,声音压得低低的,手往前一伸:“大人可要进去看看,空牢房进去,不违规制。”

姜寒星往他小腿上轻踹一脚,走了进去。

诏狱是东厂内狱,周臣的案子转刑部后人也跟着转到了刑部天牢,给刑部查到了真税款造假,才暗中又给转回了诏狱。

从回来到死,尚不足三天。

姜寒星早料想过,这里查不出什么周臣生前的痕迹。

林明雨给她的那些文书,也证明了这一点,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无外力强入痕迹,并附着三天之内轮值探视记录:除一日三餐供给,无接触探视。

但林明雨的那些文书,只停留在周臣死时。

而死亡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却往往并不只存在于死者死亡之前。

姜寒星纤长手指插进了地上稻草里。

诏狱牢房可没什么恭桶茅厕之类东西,吃喝拉撒,都在这三尺见方小天地,秽物遍地是经常事,纵周臣早已受遍酷刑,不吃不喝许久无物可排,一身的伤,也总该有血痕脓水在吧。

可她手指所触及之处,每一根稻草都干燥又蓬松,连坐卧折断痕迹都无。

摆明了有人来收拾妥当过的。

姜寒星折了根干稻草捏在手里,回头去瞪沈环:“你这孩子,有时候也太实诚了,收拾尸首就收拾尸首,你怎么还给人今天当班狱卒该干的活儿也给干了?”

“您说整理牢房啊?那哪儿能是我啊。”

姜寒星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很晦涩,沈环却几乎一点磕绊都没打,就全然明白了:“您没看见当时那架势,乌泱泱一帮子人,进来就给我赶走了,别说碰尸首了,等我再回来,地上连草都是新的啦!”

他边说边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大人,周臣尸首这事,其实我劝您别碰。”

姜寒星挑眉:“怎么,怕我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牵累你?”

“那哪儿能!”沈环声音压得更低了,“您没听说么,死的那个官老爷,身上可一点伤痕都没有!这可是穷鬼索命啊!”

“什么索命?”

“您不知道吗,这天字十号房,不久前曾关过一有名的富家小少爷……”

天字十号房这小少爷姜寒星知道。

王公公没那么多政敌可以抓的时候,也会扣押些富户来敛财,死在了这里的,是京城首富家沈家的独子,沈少爷身体不好,刚进诏狱人就给吓没了,却没人告诉沈家这消息,沈家变卖了家产凑了钱来,换回的只一副尸首,沈夫人当时便寻了短见,沈老爷没听说,好像是疯了吧,反正有时候家破人亡,也就是一息之间的事。

“……这沈少爷因钱而死,怨念化成厉鬼,自然也最恨周知府这样的守财奴,所以就一朝发怒,把周知府命给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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