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昼曾在梦里设想过程绍军的无数种死法,可当警察真的告诉他程绍军至今下落不明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
失踪。
也就是所谓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许在影视剧里可能是导演安排的后期会杀回来的角色,但在现实生活里,一个存在社会关系的人在被高新电子设备监控的时代突然人间蒸发,既没有行程记录,也没有被摄像头拍到过一帧画面,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死了。
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的,以至于连渣都找不到。
往好了想,他们杀人了,这是最恶劣的罪行,一旦落网他们活不了。
往坏了想,他们杀人了,他们是最危险的人物,绝对超乎寻常的恐怖。
卫逍说真的会死人,并非是在骗他。
一夜之间,他忽然理解了卫逍对他的保护,以及难以宣之于口的苦衷。
对比之下,他咄咄逼人的态度显得过于鲁莽幼稚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揭开一场鏖战的序幕,哪怕他的证词无效,也不是纵容罪恶的借口。
程昼下定决心后就去找了警察。
叙述完经过后,受理案件的警察出于职业习惯,提出合理质疑,问得十分尖锐:“既然嫌疑人侵犯的是你母亲,你本人也遭到过虐待,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来报案?”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当然是因为当时弱小无助、情绪悲观,觉得报警了也没用。
倒不是被阴谋论荼毒,担心警察也被买通了,他怕的是陈旧腐朽的伦理观。
他是去年拿到卫逍帮他申请的福利基金和保送奖励金后才实现的经济独立。
没有钱,从力量上敌得过程绍军又怎样?整个社会都是他的帮凶。
至于后来的一年……
怪他见到了星辰大海。
没了程绍军的妨碍和情感的牵绊,他凭借的超强的天赋和实力,首次代表中国新时代的青年亮相就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作为一匹的黑马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由此开始在国际上崭露头角。
世界冠军的头衔、荣誉、光环,让他暂时忘却了过往的不幸,甚至忘记了数学才是他真正的强项,完全沉浸在物理学的魅力里无法自拔。
他看见了一个光明灿烂的世界。
他本可以留在那个世界里。
程昼久久没有作声,半晌对警察说:“如果怀疑我现在报案另有目的大可不必。要是我和嫌疑人是共犯,只是因为价格没谈拢才来的,成年前我不会过得那么狼狈落魄,至于现在,我不缺钱。”
宁馨只不过在警局喝了半杯茶,不到半小时往厕所跑了三趟。
第三次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程昼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宁馨一溜烟跑到程昼身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用手挡着脸小声说:“程昼哥,你跟警察说什么了。我刚路过听到他们说,要不是程谁谁还没开死亡证明,真怀疑这小子是弑父后来挑衅的。是在说你吗?”
果然,他再一次被怀疑了。
从小到大,他明明一直是事件里的受害者,但只要向人寻求帮助,就会先被从头到脚怀疑一通。
除了卫逍,没人信任他。
大家貌似形成了共识:怀疑是正常的,而且仅仅是怀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他智商高,所以怀疑他擅长隐藏和伪装,就算干了坏事也不会露马脚。
因为他虽然看起来瘦,却有胸肌腹肌肱二头肌,所以怀疑他具备恃强凌弱的条件。
因为他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会拐弯,让听的人不高兴,所以认定他干了坏事还这么嚣张。
最后这些人再添油加醋议论议论,是个人都会觉得他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什么都没做却已经让人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了。
真要去问,人家会说:程昼啊,你人真的挺好的,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
他一点也不玻璃心,总是试着去理解对方。
比如现在。
钱是肮脏的。
维护正义的人提到钱的态度是鄙夷的。
警察会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况且只是一种猜测,不是在凭想象给他定罪。
不论是强到令人发指,还是语言表达上的缺陷,都是他的错。
程昼默了默,对着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的宁馨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我把你送回学校。以后别受到威胁就傻乎乎的顺着对方的意思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这句话说完,他好像体会到了卫逍喜欢的那种、仗着自己年长一些、教育并保护身边的人的滋味了。
的确是挺快乐的。
宁馨像从前的他一样气鼓鼓的不服气,但被他摁了一下脑袋,不由分说地揪走了。
程昼虽然没跟王同烁熟到穿一条裤子的份上,但他把零碎的记忆片段拼拼凑凑,还是找到了一些出手相助的依据。
王同烁曾经的热情仗义,使得他不动声色地订下了附近规格很高的酒店客房,在平台上代付了房费。
就像他跟警察说的,他不差钱。
他早在十八岁的年纪,就已经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
也许远比不上那些整天花天酒地的二世祖们,但已经足够他过上高品质的生活了。
卫逍和往常一样,洗完澡,换上即便是穿出去也不会窘迫的家居服,一一检查用防弹材料制成的门窗有没有关好,然后用电磁炉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再往牛奶里加了两勺燕麦,端着杯子来到书房。
晾了十几分钟,电脑的主板还是热的,但他需要重新开机,输入英文和数字混合组成的十八位密码。
他把杯子搁在书桌上,按下开机键并输入密码。
结果密码输了三位门铃就响了。
他默默把输进去的字符清除才起身。
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个时间他是不见客的。
他从不点外卖,物业和快递公司的人也都是在白天上门。
会是谁?
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等到门口看到监控上的画面,瞬间松了口气。
程昼只摁了一次门铃就没有在摁了,两手揣在兜里,百无聊赖地玩楼道里的感应灯。
一厘米一厘米、十分严谨地测量着感应范围。
这要是让他们院系的看见了,八成得感慨:做实验又做疯了一个。
程昼是很顾形象的一个人,有外人在场断不会搞这些看起来很二的小动作,由此可见他身后并没有跟着其他人。
就是不知道如果告诉他,门口不是没有安摄像头,只是将摄像头隐蔽地藏在了电箱里,他是什么反应。
卫逍卸除一身防备,侧眼看了看全身镜里的自己,给站在门外的程昼开了门。
“我劳心费神把你送回去了,你怎么又自己回来了?”
程昼在他这鸠占鹊巢占习惯了,跟他在家里独处也不会尴尬,镇定自若地说:“我想通了。”
卫逍挑起眉,扬着尾调“嗯”了一声,暗示他明示这个答案和他所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既然不能和他们正面抗衡,那就加入他们。”程昼定定望着他,视死如归地说,“卫逍,把我交给他们吧。”
他不是没想过别的主意,相反他把网上教女孩子防狼的套路全部认真学习了一遍,但考虑了一下可行性,最终都否决了。
暗箭难防,百密一疏,只要对方摸到他们的生活规律,纵使他们再小心严谨也防不胜防。
卫逍说的对,人不能屈服于邪恶势力的恐惧。可是前车之鉴多不胜数,那些想要靠舆论制胜、只是表面激烈的反抗都被黑暗吞没了。
他是多么希望一呼百应,像掉鞅沙场的将领一样,用千百万人的激情燃尽这片黑暗。
但要他做一个孤独的无名英雄,也不是不可以。
恐怕他等上一万年卫逍也无法说服他的父母弃恶从善,但是卫逍作为他们亲生儿子的身份却是不争的事实。只需要献上一点小小的诚意,就是一块铁打的敲门砖。
而他不止是一点小小的诚意。
他是他们已经灭口的程绍军养大的孩子,亲眼目睹过他们的犯罪过程,如今还妄图向警方揭露他们的罪行。
只要卫逍把他交给那些人,就可以获得他们的信任了。
看,他虽然很少获得别人的信任,关键时刻却能用来换取别人的信任,不是很有价值吗?
卫逍一向把自己情绪藏得很好,然而听了他的话眼里骤然燃起熊熊烈火,怒不可遏地说出三重否定:“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这不是你打打就能上手的枪策游戏,这是在让我赌你的命。”
程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头一回看起来比卫逍要成熟。
他眉目英朗,气定神闲且不容置喙地说:“赌一把吧,我相信你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