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五章 落草为寇

“不知狄管事先前是参过军、入过伍,上过战场,”慕大国师弯着眉眼,一番话说得可谓是婉转至极,“还是做过猎户、屠夫一类,常日需要沾血的营生?”

墨书礼主仆二人闻此先是一愣,而后青年问询一般回头瞅了眼身后的凶面管事,后者对着他微一摇头,随即上前一步,端起袖子拱了手。

“先生当真道行深厚、敏锐非常。”狄管事咧了嘴,本来凶悍不已的面容,在这笑意的映衬之下,竟多现出了几分老实憨厚,“不过小人不曾入过伍,也未尝做过什么屠户。”

“只是年轻之时,曾落草为寇,手上犯过条他人的性命罢了。”

慕惜辞眉梢微挑,顺势发问:“哦?落草为寇?”

“是的,先生。”狄管事应声颔首,提及这遭陈年旧事,他倒也没觉有什么可避讳的,大大方方地便将之吐了出来,“小人生在易州,世代以伐木为生,是山中樵夫。”

“小人十二岁那年,恰逢县令为母过寿,苛增税收、大兴土木。”

“先考为那税款日夜赶工,积劳成疾,一日神情恍惚,不慎为刀锯所伤,后伤口化脓,久不见好,又赶上夏伏,终染病去世,独留小人与母亲相依为命。”

“彼时小人年龄尚幼,一时做不起那伐木之工,先妣便采桑养蚕,纺纱织布,不时再绣些零碎的荷包香囊,每逢县中开市,拿着那些布匹香囊,去市上换些银钱、买些米粮。”

“先妣的绣工尚可,如此倒也勉强足够我母子二人糊口度日。”凶面管事一板一眼,说了个文文绉绉。

“小人十四便开始上山伐木,十五岁时,先妣上街贩布,偶遇县令公子——先生,您别看小人生得五大三粗,先妣当年却着实样貌清秀,年少时,也是十里八乡排得上号的俊俏姑娘。”

“那公子见先妣风韵犹存,颇有些姿色,竟动了歪心,提前藏在了出县的必经之路上,待先妣卖尽布匹、返家之时,伺机将她掳去,折辱了她。”

“先妣不堪受辱,回家后当夜便悬梁自尽了。”说到此处,狄管事不由呼吸微滞。

“小人接连丧了父母,难免失了理智,在变卖家中值钱物件之后,耐着性子在县中蛰伏半月有余,总算寻到了机会,一举杀了那县令公子,为母报仇。”

“小人自知杀了那公子,县令必会派尽县中衙役,捉拿小人,于是连夜逃出县令,进山投奔了林中匪寇。”

“孰料小人刚上山不久,易州州牧就下令清剿各地的山匪……小人由是又被捉拿回了县衙大牢。”

“那县令认出了小人,当即判了小人一个秋后斩首。”狄管事笑笑,“哪成想,许是小人命不该绝,未到秋日,那县令便先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而被人检举,为州牧革职查办、收押候审了。”

“因那县令过去所犯的恶事太多,冤|假|错|案的案底也累了足足一摞,州牧派下的几位大人怕无故枉死了无辜百姓,便将牢中犯人一一拉了出去,重新审问判了案。”

“轮到审问小人的时候,恰赶上殿下随侍从赶往易州寻医,途径本县,借宿县衙。”凶面管事说着敛了敛下颌,端在胸前的两手微收。

“殿下听闻小人平生之事,心生怜悯,特收小人做了府中小厮,后又悉心教导小人看书习字……”

“侥幸能入皇子府,小人已是感恩戴德,今竟又得殿下教诲,自是不敢懈怠半分,小人如是跟着殿下习了数年的诗书。”

“奈何小人出身乡野,身上俗气难退,又生了副粗鄙面相,这才落得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气度。”管事话毕低目,“想来先生看到的那股血煞之气,亦是源自于这段往事。”

“原来如此。”慕惜辞听罢微一点头。

易州离着京城足有千里之遥,似这般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地界,的确易养出那等惯好鱼肉乡里的无耻小官。

她前生做国师时,便曾顺手解决过不少这样的地|方|官|员,这狄管事的运气算是不错,起码既为母报了仇,又寻了个相当好的去处。

——同样被这等狗官害得家破人亡,却无处讨还公道的,这世间还不知道有多少。

小姑娘想着不禁垂下了眼睫,眸中晃过一线不甚分明的怅然,作恶之人是除不尽的,也不是所有入了仕途的学子,都能守住当年读书时的那一颗热血丹心。

他们能做的,唯有“尽己所能”四字罢了。

尽己所能早日平了这大争之世,尽己所能拔除他们能寻到的污吏贪官,尽己所能护佑一方百姓……如是而已。

“不过,说到这个,贫道倒有些好奇了。”慕惜辞无声叹气,转眸定睛,“殿下要寻医,怎不将那医者召入宫中,反而亲自带着侍卫,跑了那般远?”

“还不是当初年幼性急,既等不得,亦嫌京中拘束。”墨书礼含笑弯眼,“加之那老医者又上了年岁,不便入京,这才央了父皇,让他允了小子出京求医。”

“这怪不得。”小姑娘眨了眨眼,她倒没想到,这位看着甚有书卷气的皇子,幼年竟也是个急性子。

知晓了那凶面管事一身血煞之气的由来,慕大国师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她与这主仆二人又谈了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叮嘱过青年让他慎用寒剂,转头就将两人送出了顶楼。

待狄管事小心把那清瘦病弱的青年连人带椅抱上马车,墨书礼忽的拉住他的衣袖:“狄常,你怎么看?”

“殿下说的……”狄管事拧了拧眉,“可是治腿之事?”

青年不语,只轻轻一点下颌。

“殿下,依奴才看,那‘妄生道人’,确乎是有几分本事。”狄常沉吟,“就是那‘九成把握’和‘后续要看造化’,听着让人有些不安。”

“不若这样,殿下,您先不急着做那决定,让奴才再帮您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门路,能治您的病。”

“左右那道人要出一趟远门,年末才能回来,咱们一时半会亦寻不见他的人影,这段时间空着也是空着,再就不如再好生找找了。”

“若是真寻不到,等着明年开春、这妄生先生回了京,咱们再来楼中找他,也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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