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大行皇帝出殡。
白景真立在群臣之中,冷眼看着周围众人面上那或真或假的悲意,心头凉得宛若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那尊精美而华贵的金丝楠棺椁就摆在那高台之上,台前又陈列着一排排的瓜果香烛。
他知道那棺椁是空的,其内只放了那套帝王从前穿戴过的衮冕,又压了两块不轻不重的石板。
元濉的尸身,早在今晨入殓时,便被他派人偷偷换了出去。
他依照老人生前的遗愿,在沧澜山最高的那座山峰顶上寻了处风景极好的福地,将他好生安置在了那春有百花、夏有浓荫,伸手便能触的到天上云霞的地方。
“起棺,跪——”老太监甩着拂尘,发哑的声线内是遮掩不去的大悲大恸。
众臣应声,呼啦啦地跪了一地,青年随着他们拂衣屈膝,眸色平静而不生波澜。
“叩首——”众人俯身,哭声即刻震动了整个皇城,沉重的楠木棺椁被人寸寸搬离了高台,运灵的马车缓缓踏过城中那条新辟出的神道。
缟素覆满了整座京师,皇寺里迟来的丧钟响彻了京郊。
三万声的钟鸣之内,白景真仰头看了眼秋日透蓝的长天。
九月的枝头枯叶几近落尽,风卷起一缕薄烟,吹散了天边最后一绺丝一样的云,独留一块湖似的镜。
——陛下,您终于自由了。
“微臣白氏景真,见过静淑殿下。”白景真低顺着眉眼,恭谨万分地端了广袖,对着元灵薇行了个极标准的揖礼。
大行皇帝出殡后不久,先前尚留在青阳宫内哭丧的众臣便陆续寻了理由,各自离去了。
而他身为太子太师,自当留下来帮着储君处理前朝在帝王丧期生出的诸多事宜,便未曾急着走,这一等,却恰瞅见了那青阳宫外、正欲向着后宫行去的元灵薇。
眼下先帝的遗诏已然被公之于众,朝野上下自已知晓那静淑公主元灵薇,就是未来的长公主兼那实权在握的摄政王。
是以,正代表着当朝嗣皇帝的白景真上前与之打声招呼倒也合情合理,元灵薇循声回眸瞥见他后,只略略怔愣了那么一息半瞬,眨眼间面色便已恢复如常。
“白大人。”回了身的元灵薇微一福身以作还礼。
虽说若单论身份,她这个未来的长公主兼摄政王,理应高上面前这青年不少,本当无需还礼。
奈何现下她虽有辅政之权,手头却并无半块兵符军令,手无兵权的长公主自然比不上禁军在握的未来太师——她当然不敢轻慢于他。
元灵薇敛了眸,眼睫之下的黑瞳闪了又闪,打先帝留下的那份遗诏示公、诏书内又点明了禁军兵符的归处后,这前朝诸多党羽,便被明晃晃地分成了三个大派。
一为以她夫君宣宁侯路惊鸿为首、路氏为基的一干文臣;二则是以太子太师白景真为首、镇国将军府为辅的诸多武将;第三是暂以她为首、包括几名先帝近臣与两朝元老在内的一众中立臣子。
这三派人在朝中相互拉扯、互相牵制,现下的扶离前朝,竟也难得见着了几分稳定之象。
至说这三派人马……
女人的瞳仁不由轻晃——路氏心中到底打了些什么样的主意,她心下大抵清楚一些;而她本就是元氏的子孙,定然是要想办法守好他们元家的江山社稷。
可眼前这位白氏后人……
她还真不知道白景真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她父皇为何要在临死之前,将皇城禁军的兵符,交给这位白氏的遗孤。
他就不怕,白景真因着昭武将军府满门抄斩一事,而恨毒了扶离、恨毒了元家?
元灵薇心头如是想着,面上却不肯露出半点异常,顾自端起派得宜又稍显苍白的笑:“白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大行皇帝才去不久,她自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开心,可对着朝中外臣,她也不好整日哭丧着脸不是?
“殿下,微臣无事,只是见到殿下在此,顺道来与您打声招呼。”白景真唇角微勾,面容端的愈发恭敬,“此外,微臣还未恭贺过殿下右迁(注:升官)之喜。”
“便在此处先行恭喜殿下了。”
“殿下这般年岁,就已然成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亲王,他日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白大人,您言重了,同喜同喜。”元灵薇含笑应声,回和之时,顺势提起了青年不日便将擢升太师一事,张口便是两句恭维,“白大人年纪轻轻便要晋升太师,这才是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
“话说回来,若本宫不曾记错,白大人您今年尚不至而立之年罢?”
“不足而立年岁的帝王之师,这在咱们扶离的青史之上,还当真是头一份呢。”
“殿下,您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微臣了。”收了袖的白景真略一抿唇,佯装无意地举目四望一番,笑意清浅,“说来,今儿怎的就剩您自己,却不见侯爷陪在左右?”
“微臣记得从前您进宫拜谒大行皇帝时,侯爷他都会随殿下您一同入宫,在殿外等着您的。”
“他?呵,白大人,您现在可别跟本宫提那没出息的玩意儿。”提到路惊鸿,元灵薇的面皮不受控地便是一扭,“他这会,正跟着本宫较着劲呢,哪里会等在这?”
自从先帝的遗诏示众,她手头也得了实权,她那男人便与她闹了好大的脾气——
他想经由她的途径,往朝中再推举两位他们路家的子侄,可她却觉得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那几人文不成武不就,入朝也是尸位素餐、空占名头。
这不如暂且将此事往后搁上一搁,等着朝廷一切运转如常了,她再给他们寻两个无关紧要的边角闲差,也方便派人顺手照拂。
孰料那路惊鸿不但不依,还与她计较起什么“君臣权势”一类的恼人问题,她一气之下与他大吵了两顿,将他扔出了府门,哪想他竟真敢接连几日都不回公主府!
“他前些日子被本宫骂得伤了心,连夜跑出了公主府。”元灵薇绷着面容冷冷一哼,“说是要去工部尚书那里小住两日与之议事,结果,这都五日没入过家门了。”
“谁知道他是真议事还是假议事……”
“路氏的那点小心思,本宫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只他们再怎么胡闹,总归也只是想想,罢了,白大人,我们不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