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偌大的节度使治所中堂的东南角上便多出一个黑漆屏风来……
书记员坐在一旁桌案后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一刻钟后,殷君瑶和林子辉便被先后带到。
婧儿坐在屏风后,屏息凝神,从屏风折角的缝隙间能隐约看到堂中的场景。
柳奕之下令:“来人,让殷君瑶先进来。”
“是。”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殷君瑶走了进来,但见他神情憔悴,满面愧色,进了堂中,双膝下跪道:
“将军,殷君瑶有罪,罪不容恕,请将军责罚。”
柳奕之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不语,寂静的空气沉重异常,这种感觉连婧儿都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心下暗想:柳将军果然厉害,让他放缓节奏,耗他们的性子,这般沉寂当真能耗死人呢。
果然,殷君瑶额头的汗珠不断地滴落。
良久,柳奕之方开了口:“殷君瑶。”
“属下在。”殷君瑶的声音微微颤抖。
“起来说话。”
“是,多谢将军。”
“本将军问你,这些药材是谁去采办的?”
“启禀将军,是属下与王允一同采办。我二人一同看货,谈价,谈好后由王允负责接货即可。”
“药材来源呢?”
“回将军,从前药材是就近从祥州药材商处采购,从去年开始祥州城内药材商的货源便越来越不足,而咱们军队的需求量远比普通医馆要多,因此,便找了湔州城内的货商进了货。”
“你可知其中有假货吗?”
“回将军,属下去看货验货时都是真货呀,而且王允收货后属下也曾看过,并无假货啊。”
全哲问道:“收货后,你又是如何查验的?”
“到货后,我都会打开袋子抓些来看,的确是真货呀。”
全哲说道:“这么说,你只是看了最上面的药材咯?”
“回全大人话,确是如此。”
“你可知上面是真货,而下面就变了呢?”
“变了?变了……”殷君瑶傻眼了,一双眼看看全哲,再看看柳将军,完全不知所措。
柳奕之道:“是的,上面是真货,下面,却都是假货,和以次充好的货物,你,当真不知?”
“属下,属下当真不知啊……”殷君瑶惶恐至极。
柳奕之又问:“你负责军需的,你懂不懂药材?”
殷君瑶:“这……不瞒将军说,从前药材都是上面枢密院调拨,五年前开始由我等采办,属下的确不懂药材,有一段时间,都是林医师陪同,由他帮忙挑选药材,属下便学了些皮毛,可是自从去年到湔州购货开始,林医师就不肯再与我同去,属下就与采办王允一同去了。可是,这些常规药材属下多少还是认得的,却从未曾想过会、会掺假啊。”
婧儿心想,他说的也没错,时下药材掺假的手段太多,若非学医之人,还当真难以甄别呢,不过,居然敢给军队送假货,这卖货之人胆子也够大了。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须臾,柳将军再次问道:“库房被烧的时候,你在何处?”
“回将军话,那时候属下回家了,库房日常都是王允看守,因为他无家无口,便常住库房旁的小屋里,日间自有其他采办会巡视,晚间都是王允看守的,他也尽职尽责,多年来从未出现过问题,属下对他极为放心,可、可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啊!”
“库房的钥匙都是谁保管?”
“两间药材库的钥匙都在王允处,其他库房的都在属下这里。”
“何人能动用这钥匙?”
“除了属下和王允,药材库的钥匙一般不会交给其他人。”
婧儿想到,那日他们想去查库房的药材时,那王允就说钥匙被一个叫刘云的拿去了,这么说,难道王允当时是在撒谎?
“王允死了,你可知道?”
殷君瑶眼睛一红,道:“属下听说了,属下委实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允他怎么就死了呢,或许是见库房走水,他怕担责?”
全哲突然问道:“火烧库房后可有人问过所剩药材的情况?”
殷君瑶想了想,回道:“有,一早林医师来过,说要领药,他问我是否还有药材,那时我正忙的焦头烂额,便回答他说没有了,都烧毁了,他便走了。”
全哲道:“以后所有人问你药材情况,都这么说,也不要提真假药材的事,明白吗?还有,今日对你的所有问话,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是,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柳奕之高声道:“来人。”
士兵进来道:“将军。”
柳奕之道:“带他出去吧,叫林医师进来。”
“是。”
片刻后,林子辉走了进来。
婧儿从屏风缝隙看过去,正好看见他脸。
今日的林医师的脸上倒是没有了义诊那日面对诸位民间大夫时那张扬之色,神色间甚为镇定。
他上前抱拳道:“将军,今日唤子辉来不知何事?”
柳奕之同样给了他一个漫长的沉寂异常的等待,婧儿看见林子辉的神色居然没有一丝变化。
少顷,柳奕之道:“林医师,今日唤你来,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
“是,将军若有何问题,尽管问,子辉无有不答。”
“林医师,本将军问你,王允死了你可知道?”
“将军,此事军中传遍了,子辉也已听闻。而且子辉还听闻昨夜库房失火了,想必王允便是害怕担责,故此畏罪自尽了吧。”
柳奕之问道:“你怎知他是自尽的?”
林子辉淡定地道:“回将军,外界传言都是这般说的。”
柳奕之道:“库房被烧,他害怕也不奇怪。林医师,你认为这库房是如何起火的?何人所为?”
林子辉道:“这,子辉就不知了,不过,从王允生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或许是他做的也未可知。”
柳奕之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倒是说说看。”
林子辉道:“不瞒将军说,从前子辉也曾听到些闲言碎语,说王允私下发牢骚,嫌采办处公务太多,太忙,他曾多次要求军需官殷君瑶给他加派人手,可是殷君瑶始终无动于衷,而且他说,殷君瑶曾对他说过,只要他好好干,往后会提拔他做他的副手,可是他在采办处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采办,殷君瑶却再也不提提拔的事了,他许是心生怨怼而做出此等过激举动,也未可知啊。”
柳奕之眉心微微一动,淡然道:“仅仅为此就火烧我库房?看来王允的报复心还挺强啊。”
林子辉唉声叹气道:“可不是嘛,从前见王允倒是个忠厚老实的,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听说那些药材也都付之一炬了,实在可惜啊。”
柳奕之:“是可惜,整整两个屋子的药材都毁了,林医师,现下士兵无药可用了,今日便是唤你来想想办法,总不能断了士兵们的药吧。”
林子辉额首道:“正是,既然无药,只能去买药,先应急,便让军需处就近先在祥州城内买些来吧,医所等着用呢。”
“听说,从前采购药材都是你跟殷君瑶一同去的?”
“正是,殷管事他不懂药材非要拉了我去,不过那还是几年前了,去年开始他就不要我去了,都是他跟王允自己去采办药材的。”
全哲道:“是殷君瑶不要你跟他去?“
林子辉道:“是啊大人,殷管事自认为自己懂得药材了,所以不需要我跟着了。”
柳奕之道:“殷君瑶毕竟不是大夫,他不懂药材的,莫要买错买假了,往后还是你跟着他去吧。”
林子辉:“将军放心,子辉自会配合好殷管事。”
突然,柳奕之话锋一转,问道:“林医师,库房走水时你在何处。”
林子辉回道:“子辉在家中呢,家中妻妾家丁均可作证。”
全哲道:“家眷证言不作数的。”
林子辉道:“当然当然,不过还有一人能为我作证,子辉曾去过东街当铺黄掌柜家下棋,两个时辰后才回家的。”
柳奕之点了点头,“今天也都是找你们这些与采办处有关联的人查问一下,并无他事……”
便在此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少顷,一名士兵奔进来,报:
“启禀将军,门外有一女子非要进来见您。”
“女子?”柳奕之一愣,“是何人?”
士兵道:“她说她是林医师的夫人。”
“我夫人?”林子辉讶然。
柳奕之双眉轻轻一颤,瞥了眼林子辉,沉声道:“让她进来。”
“是。”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三十多岁丰腴无比,珠钗满头的女子一步三扭地走了进来。
一见这女子,林子辉瞪大了双眼:“夫人,你,你怎么来了?”
这女子果然便是林子辉的大夫人余氏。
余氏满脸焦急之色,一见林子辉,忙不迭问道:“相公,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呀?他们想屈打成招吗?”一双眼上下打量着,一双手也着急忙慌地在他身上摸索,似乎想查看他何处有被“打”过的痕迹。
林子辉神色焦急地跺脚道:“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余氏低声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啊,你都被人家抓来了,我能不着急嘛。别担心,有我呢。”这一刻她似乎自诩自己就是林子辉的救命稻草了。
余氏沉下脸来,转身冲着柳奕之和全哲行了礼,口中说道:“听说将军将我相公抓来了,民女不知发生何事,便来看看我相公是否安好。请问将军,我家相公何时可以回家?”
柳奕之脸色微变,沉声道:“你是来接他走的吗?”
余氏倒也不惧,说道:“我相公是御医局派遣来的,并非枢密院的编制,不受你们节度使管辖,若我相公有什么事,也该是御医局出面,你们衙门和节度使治所无权关押我家相公。”
一旁的林子辉急的不知所措,低声骂:“夫人、夫人,快别说了……”
柳奕之犀利的眸色渐浓,沉声道:“哦?你的意思是,你是御医局钱大人的表妹,林子辉又是御医局的人,所以,本将军没有资格来找你相公问几句话?”
“当然……”余氏猛然一愣,“等等,将军你说,是唤他问话?不是关押?”
全哲道:“没错,就是来问个话,顺便交代点差事给他,怎么,有问题吗?”
一听此言,那余氏愣怔片刻,继而尴尬一笑:“啊,原来是问话,不是关押啊,可吓我一跳,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子辉此刻面色已是煞白,急声道:“你还不给我出去!”
余氏拉扯他:“要走一起走啊,反正问完话了,还不走待在这里做什么?快,咱们回家去。”
林子辉被余氏拽着手臂往外拖,他是又气又急又没辙,忙回头向柳奕之看去,满脸的尴尬,道:“将军,我,我这、我夫人她……”
柳奕之面无表情地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听到他这句话,已经被余氏拽到大厅门口的林子辉一脸无奈,高举双手抱拳道:
“对不住了将军,全大人,子辉告退,子辉告退……”
待得他二人出了治所,两位大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婧儿从屏风后走出,轻声一笑:“今日在将军这听审,不曾想,居然还听了一出好戏呢。”
柳奕之尴尬摇首:“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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