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立秋的天气了,热浪依旧不肯输给北方来的冷空气,特别是中午这温度能将柏油马路都晒化了。被重车压过的那路段上的柏油被挤向车道的两侧,像两条死了的蟒蛇一样弯弯曲曲靠在边上的车道边,道路就像那扭曲的脊背,忽高忽低的,让开过的车子都会在这里配合着跳上一曲迪斯科了。尽管路面很不平了,但那些大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歪歪扭扭地飞驰而过,那带过的气流将孙继刚那种弱小而轻飘的残疾车类的小车不时不自觉地晃动几下,让开着这些车的人们差一点把不住方向,整个车子就像在漂浮在溪流中的落叶,不时地随着大车开过而上下左右地晃动一下。
马路边的老榆树已经被柏油路反射上来的阵阵热浪熏得面目黝黑了,树叶都无精打采地垂着,懒得再去给马路一片绿荫了。连停在那树上的知了也气急败坏地在哀嚎着这鬼天气何时是个头了,它们喊了一个夏天,本也该歇息了,可是这热浪却热得它们不得不再出来打几嗓子,喊着秋天快点到来。
其实秋天早已等着上场的,但这夏天的霸道逼得她只能迟点儿上场了。民间有“秋老虎”之说,其实明明是夏天的不甘心退场,将最后的疯狂发泄出来,却给秋天戴上了“老虎”的帽子。
孙继刚坐在篷布缝制的车篷中,热得满头大汗,眼睛上面流下来的汗水不时流入眼睛中,他只能不时用手去擦一下眼睛,但那眼睛更是被咸咸的汗水辣得有点痛,眼睛几乎有点要睁不开,泪水从眼眶里也流了下来,那大车带过的风根本不会吹进他的篷布车里的,只有热浪会等风过了之后又趁机钻进篷布里面,依旧烧烤着整个车子。
他不敢在马路上多做停留,因为他从把手上的仪表盘上看到自己的车子油量已经不多了,他得开到古河镇这边的江边加油站才能加上油的,若是开不到那里就麻烦了。他只能省着油开着,不敢轰大油门,也不敢踩刹车再耗油加速的,只有这样平稳地匀速开着才可能开到加油站了。
但孙继刚又不敢开得太快,在大车经过的时候,他被晃得有点要翻车的感觉,只能努力把住把手,尽量地稳住了车子。他心里在默念着:争气点!争气点!快到了!快到了!
车子开始一顿一顿了,那是缺油的征兆了,车子的马达声也开始断断续续了。完了,油真的要完了,这下麻烦了,望望那个加油站,大致还有一公里多点路啊!这鬼天气的日子,尽是不顺心的事,吴浩良居然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心里本来就很恼火的孙继刚现在被这车子又弄得有点愤懑。
车子终于停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没了油的车只能靠人去推动了。路上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帮忙的人的,这种鬼天气,谁都不想在路上耽搁的,行人根本是不会有了,这么热的正午时间谁愿意来这马路上走路。汽车根本不会理会孙继刚这停下来的车子,只顾着用几声喇叭声嘲笑一下后便飞驰而过了。
求助无人的困境只能靠自己的,孙继刚心里尽管恼火,但他知道要脱离这个困境只能依靠自己的,在人生道路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无助时的困苦,也拥有了自强不息的坚强毅力。
孙继刚便从残疾车上下来,用一只手把着方向,另一只手推着车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咬着牙忍着那残肢在假肢套上摩擦带来的剧痛,尽量将力量使在那只没有残疾的脚上往前推车。
五米,十米,十五米……车子被推起来了,刚开始的那五米路是最累的,但那崎岖不平的马路让车子又是忽快忽慢的,一百米不到,孙继刚已经浑身湿透了,他停了下来擦了擦汗,想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吸一口,上下通气一下的,但那包烟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根本不能抽了,孙继刚只能心疼地将它扔了。也好,没烟抽省得原本干燥的喉咙更干燥的,喉咙口已经干得要冒火了,也没带水的,只有忍着快点到家了。
歇了一会儿,孙继刚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孙荣然打过来的。
“阿爹,你在哪里了?我们等你吃午饭呢。”
“哦,我已经回来了。在路上,没油了,只能推着车去加油站了。”
“阿爹,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可以推着车走?我马上赶过来,你在哪里?我赶过来。”
“你们管自己吃饭,我快到加油站了,你别过来了,不用担心我的。这么热的天,你也别开来开去了,我加好油马上回来的。”
孙继刚坚持着不让孙荣然赶过来,这么热的天,他也心疼孙荣然,所有的苦就他自己一个人受就够了,他没去理会电话里孙荣然的话,顾自挂了,便继续推着残疾车往前走了。
就这么短短一公里路,孙继刚在路上歇了八次,他腰间的手机不时响起电话铃声,他知道那是孙荣然打过来的电话,儿子肯定担心自己的父亲的,而父亲也肯定心疼自己的儿子的,他连电话都不愿意去看了,任由它在那里响着,有时候世上最亲近的人往往会因为这份担心和心疼而相互失去了联系。
孙继刚将车推进加油站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嘶哑着喉咙让加油员将油箱加满后,见旁边有一大桶的茶水在供应,便上去打水喝了,极度的口渴让他一口气连喝了三杯才算缓过劲来。现在他又感觉有力量了,车已经加满了油,不用怕开不到家里了,人也喝足了水,那一身的汗又开始不停地冒出来了,现在他感觉浑身有点凉快了,那湿透了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被风一吹有说不出的凉爽了。
孙继刚的手机又响了,此时他才有心情去接电话了:“喂,荣然,嗯,我没事,刚才我在推车,没时间接你电话,不用担心的,油加好了,我再二十分钟估计能到家里的,好的,帮我把菜用防蝇罩罩着吧。好了,不说了,我要开车了。”
孙继刚歇的也差不多了,便又打了一杯水喝下后,便坐上车赶紧开着回家了。
回家的路似乎短了很多,没过多久他便到家里了。
“阿爹,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的,你就让我过来用我的摩托车帮你把车拉到加油站多好,非得推着去加油站。”孙荣然一边帮父亲打饭一边埋怨着。
“没事的,这不回来了吗?好了,我赶紧吃点饭后午睡一下,等下还要去厂里。”
“阿爹,那吴浩良把那捆铝料还给我们了?”
“还我们了,唉,今天我真的有点生气和恼火,他居然让我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只给他做加工生活,不能给别人做的,否则抓到一次要扣款百分之十的。”
“阿爹,那你有没有写?”
“写了,不写我怎么能把这些铝料给拉回来?”
孙荣然听孙继刚说写了保证书,心里不禁有点恼怒了:“阿爹,你怎么可以写,那是把你当作什么了!吴浩良这混蛋真的不上品了,做生意会这样相互不尊重人的,这以后宁可不做他的生意的!”
“哎,荣然,你都做爹了,还这么容易急的,这事若不写怎么把铝料拉回来,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男子汉要能屈能伸的,今天是我们吃了点亏,又不是说我们永远吃亏的,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嗯,阿爹,那这事你以后就别出面,到时候我可要让那吴浩良把这保证书给我们拿过来,还要好好说他几句了。”孙荣然打定主意非要也给吴浩良一点颜色看看了,他准备等着吴浩良把下一批毛料拉进厂里了。
“也好,荣然,这事我也不方便出面了,就由你出面去跟吴浩良交涉吧。”
“阿爹,你背上这颗肉瘤好像又大了一点,你该去看看医生的。”
晚上孙继刚坐在床上擦洗身子,因为够不到后背,让孙荣平帮他擦一下,孙荣平发现这肉瘤似乎大了一点。
孙继刚却还是没当一回事地说道:“嗯,没事的,饭瘤,不要紧的,不痛也不痒的,不用去看医生。”
一旁抱着思远在看电视的孙荣然也说道:“阿爹,我觉得你也该听阿妹的意见,去医院看一下比较放心点。”
“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没事的,一颗肉瘤,是现在条件好了,吃的东西营养过头了,这里也冒出什么肉瘤,那里也冒出什么饭瘤的,不会有事的,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孙继刚让孙荣平把毛巾还给了他,他不喜欢一点事就麻烦儿女们的,后背擦过了,他就非要自己擦身子了。
“阿爹,你看你的脚又擦破了,白天你让我帮你拉着车去加油站多好的,这一路又推又走的,正常人都吃不消的,你却非要硬杠着自己推车去加油站的。要是路上中暑有个事情咋办!”孙荣然看着父亲那膝盖上方刚擦破的新鲜血印又一次心疼的埋怨道。
“哎,都已经回来了,这不是没事吗,还要说这个事情,不说了,荣平,你把那支红霉素药膏给我,我在那疤上涂一下。”孙继刚对孙荣平喊道。
孙荣平拿着药膏对孙继刚说道:“阿爹,你坐床上靠在靠背上看电视吧,我来帮你涂抹一下。”
孙继刚便也就将两只脚都挪上了床,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靠背上看电视了,那只脚任由孙荣平给他涂抹红霉素了。
“来,思远,跟爷爷一起看电视。”孙继刚向孙思远做出抱抱的样子,这个时候他最喜欢抱着孙子,让孙子躺在他的肚子上一起看电视,他会一边轻轻鼓起肚子让孙思远在上面想坐船般的微微摇晃,一边又稍稍松开手让孙思远感觉自个在腾飞一样。这小家伙总是被自己的爷爷逗得“咯咯咯”地嬉笑不停,孙继刚此时觉得这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孙荣然却怕父亲今天太累了,不愿意把儿子交给孙继刚抱。
“阿爹,你看看你的脚,今天已经够累了,别再让思远累了你了,你好好躺着休息吧。”
“什么话啊,这有什么累的,我啊,只要思远抱在手上,所有的累啊都会跑了,你不让我抱我才心里不开心呢,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了。”说着话孙继刚又向孙思远拍了拍手,做了个抱抱的姿势。
小家伙其实早已在垂涎爷爷躺在那里给他充当飞机垫和滑滑梯的味道了,他嘴巴里嘟哝着只有爷爷能听懂的话,两只小手向孙继刚那边伸过去,他的上半身已经从孙荣然的怀里往下扑下去了。孙荣然似乎也拗不过这爷孙俩的亲热了,只能将孙思远放到了孙继刚的怀里,让他们两个去开心嬉闹了。
世上最幸福和最美的就是这种含饴弄孙的快乐了,孙继刚现在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他要让自己的这个孙子也过上好日子而奋斗的,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委屈他都愿意,他的未来和希望都在眼前手上了。
但他自己从不会往坏的地方想的,那颗肉瘤其实在悄然变大,也是他在这个世界走着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信号了,只是正常的人都不会往那个不好的地方想的,也是的,谁会往那种地方想的。
没过几天,吴浩良依然像往常一样将一大车材料拉到了孙继刚的厂里,他卸下后便开车走了。
到了傍晚,孙荣然便拨通了吴浩良的手机:“喂,吴老板吗?”
“是的,你哪位?”
“吴老板,我是小孙啊,喷塑厂的小孙。”
“哦,小孙啊,有什么事吗?”
“吴老板,有个事我想和你说一下,我听说你前几天让我父亲给你写了所谓的保证书只能给你做这个喷塑加工活,其他人的活一律不准给他们做,如果被你抓到,那就扣去加工费的百分之十金额,有这回事吗?”
“嗯,是的,小孙,我们不能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啊,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呢!怎么啦?你觉得不对吗?”
“你说呢?吴老板,换个位置,你给我们做加工活,我们不让你接别人的业务,你会怎么想?还有,我们尽管是给你做加工配套的,但做人的地位和你是平等的,你凭什么让我父亲给你写这么荒唐的保证书,你把我父亲放在什么位置了,你懂得尊重人吗?”孙荣然有点激动,“如果你要我们这个保证书,那我们宁可不再给你做这个活了,我们也不在乎你这么一个业务单位的!做生意不是靠这种手段的,如果我们的喷塑厂是你投资办起来的,你可以要求我们不给别的单位加工,或者我们从现在开始不给别的单位加工,你得保证我们喷塑厂的职工和利润补贴给我们,我们也可以只给你一家做的。”
“小孙,不是尊不尊重的事情,是我们同行业竞争大家都得保护好的事情。”
“吴老板,我们也是遵守生意规则的人,不会去破坏这种规则,你想垄断整个市场,你得拿出你自己独一无二的东西,想通过这种损毁别人人格的事来操控市场那是办不到的。”
“小孙,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也是为了我们都能减少竞争。”
“吴老板,没什么意思,如果你想我们两家继续合作下去,那你下回来装货的时候把保证书给我们带回来,大家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小孙,保证书是你爹自己答应写的,我肯定也要给你们有个约束的,我不可能还给你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要你爹写这份保证书了!”
“那行,吴老板,你不给保证书就别想把这批货给拉回去了,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吴浩良的生意我们不做了,这批货你什么时候把保证书拿过来了就什么时候把它拉走,我们的合作也到此结束了。”
孙荣然有点愤懑地挂了电话,他准备着和吴浩良翻脸了。反正手上有他这么一批货押着,不怕他前几次还没结算的加工费不弄灵清的,也不怕他不把保证书拿过来的。这事自己这边反正不急的,活又不是没有,还忙不过来呢。
很快孙继刚也来问孙荣然了:“荣然,刚刚吴浩良打电话给我,向我发了一大通火,问我是不是我让你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和吴浩良是怎么说的。我只是口头上和他应付了一下,反正我就推着我也不知道的。”
孙荣然便把自己在电话里和吴浩良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孙继刚觉得孙荣然的话也还是很有道理和反驳力的,这吴浩良给人的感觉就是有点无赖和痞子味道了,自己的儿子话没说错,而且也是说出了他想说却说不了的话。
“荣然,你的话没错,也很有道理的,做生意也应该相互尊重的,他这种做法的确有损别人人格的,阿爹心里的愤懑也就是这种屈辱的感觉,也好,你替阿爹说了,既然和他翻脸了,我也支持你的。”
不一会儿,孙继刚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吴浩良的电话。
“你看,这吴浩良又来电话了,估计他还是来兴师问罪了。”孙继刚说道,“我也索性把话和他说明白,我们不和他合作了。”
说着话,孙继刚接了电话。
“老孙,你有没和你儿子说过,我已经说了我肯定要你们保证下来不再给别人干同样的加工活的,否则还不是乱了套。”
“老吴,我问了我儿子,我还被他教训了一顿呢,他觉得我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的话也的确没错,你该尊重别人的人格,尽管我们只是你的配套加工单位,你也不该让我写这种所谓的保证书,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了,任由你这样来压着我吗?”
“老孙,不是压着你,是我们的确也得有个约定的啊,你这样给人家加工产品,市场上的竞争有多大,你懂吗?”
“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市场那么大,谁都能舀一瓢,只要是有这个能耐,你的这种约定我们做不到,所以我也觉得我们的合作只能到此为止了,这批货你若要拉回去可以的,把前几次未结清的加工款连同这批的一起都带过来,款到货走,否则我也只能押着这批货不让你拉走了。就这样,我也很忙,没时间和你来纠缠这个事情,再见。”
孙继刚未等吴浩良说别的,就直接挂了电话,他心里现在很是舒畅,也算是教训了一下这蛮横的吴浩良出了口恶气。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吴浩良这一点业务了,这种让人低声下气的合作宁可不干的,也要抬起头来做人的。
父子俩各自去干自己的事了,就等吴浩良给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