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局,您怎么来了?”
来人俨然一身挺括工整的公安制服,白色的衣领一尘不染,就如他本人的从警生涯。年逾半百的面容线条依旧硬朗坚毅,多年与罪犯斗智斗勇的经历让他练就了一双深邃洞悉人心的眼睛。
市局副局长闵行文一扫过靠在病床上的祁霏白。
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间,祁霏白不动声色的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窗帘一角便没再移开。
闵局朝贺恂点了点头,浑厚的嗓音说到:“昨天市中心的爆炸案在已经内部传开了,局里了解情况后第一时间派我为代表过来看看你们的情况。不过我来之前听郝副队说你今天就要办出院手续?你伤好了吗?”
贺恂霎时就在心里把郝岳洋狂轰滥炸了一遍!然后一脸正色道:“医生说可以出院。”
闵局把贺恂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还是有些担忧,“抓捕幺零零幺案的凶手固然重要,但也需要你这个支队长各方面保持最佳的状态。不要勉强,虽然专案组的文件已经下来了,如果你身体状态不允许,我也是不会把案子交给你的。”
贺恂神色微凝,沉声道:“我知道了,闵局。”
深秋清晨的阳光明媚却不刺眼,透过没被窗帘遮挡的玻璃窗把站立的两人笼罩其中,为其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制服上的金属肩章反射出一道细光,显得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知道就好,健康的身体是你履行职责的本钱,别以为自己还年轻别不当回事儿。再说了,老贺要是知道在我手底下把身体搞垮了,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找他喝酒?”闵局随之笑着的拍了拍贺恂的肩头,也没敢用力,只是象征性表示了一下对他的慰问和认可。
放下手,闵局的目光转向病床上的祁霏白,停顿了大约半秒的时间,带着关切问到:“你怎么样?”
然而床上的人似乎是没听见,不说话,磕着眼眸不知在看向哪里。
贺恂下意识就以为祁霏白是没有听见,眉头轻蹙,不由出声解释到,“他右耳听力不太好,可能是没听见。”
谁知闵局并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到病床前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看得贺恂都为之一愣,难道闵局知道他耳朵不好?顿时脑中浮出‘线人’二字,也是这两个字让贺恂把祁霏白和闵局牢牢绑在了一起。
“你感觉怎么样?”
闵局挺直的上身微微前倾,关切的口吻没有变,但是贺恂却听出来他话里还含有一丝别的情绪,比关切更深一层,像是种浓厚的担心。
担心?
贺恂微微蹙起眉,目光落在祁霏白身上。
闵局担心他?
祁霏白这才动了动,转回视线,扭过头看着坐在陪护椅上的中年男人,眼神平淡无波,嗓音依旧沙哑。
“我没事。”似是感觉到道目光在注视着他,祁霏白顿了顿又说:“谢谢领导关心。”
祁霏白话音一落,贺恂就看见闵局下一瞬的吁气明显变长,像是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贺恂也从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事就好。”闵局眉间舒展了几分,正色道:“出了这种事我们也有责任。你后期好好休养,一切费用局里会承担。”
祁霏白点点头,回应一笑。
过去数秒。
贺恂见他们似乎没有要再聊下去的意思。
这就完了?
刚刚闵局言语里透出的担心都在祁霏白的一句‘我没事’中化作乌有,就算他们是老相识,闵局也自然的免去了大片的场面话,但就这么简单的三言两语是不是显得太过随意了?
然而闵局自然的起身,理了理衣角,转向贺恂,“我上午有个市局的会要开,就不打搅你们休息先回去了。”
贺恂点头应到:“我送您。”
闵局本想拒绝,但视线似是从祁霏白身上掠了一眼,然后直接抬腿朝门口走去算是默认贺恂的说法。
木质房门一开一合,病房再一次恢复到之前的安静,只不过这次只剩祁霏白一人。
他朝门口看了许久才缓缓转回头去,瞌上了双眼,这才感觉到手中的水杯早就凉透,连带着掌心都有丝丝冷意。
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饭打水,接电话拿外卖的络绎不绝,护士站的呼叫铃此起彼伏,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忙碌的来回穿梭在病房之中,但所有人在碰上穿着公安制服的中年人时都会不自觉多看两眼。
当然这些目光不一味都是好的,尊敬,羡慕,感激,愤恨,淡漠,鄙夷等等各色各样。
贺恂跟在闵局身边,俨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差异巨大目光,一路把人送到电梯处,他都还在纠结到口的话要怎么说。
“阿恂。”
熟悉的称谓穿过嘈杂的环境透入贺恂耳中,他一愣,只见闵局背着手转过身面对着他,面上三分和蔼七分怀念。
“还记得当初我跟你爸在部队认识的时候,他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心里一点藏不住事儿,什么都摆脸上。那时候封闭部队里男多女少,各地心高气傲的小伙子聚在一起难免会打架斗殴,贺遂那心里藏不住事儿直白白的性子就没少得罪人,那时候我也年轻,为这破事没少跟他打架。以至于后来部队只要有比武拉练,都是我跟你爸并列头筹。再后来打着打着,就打出感情来了,成了兄弟。”
闵局一边回忆的同时惋惜道,“只可惜最后没有一起共事。虽然早就听说你爷爷是画家,你爸画画得也非常厉害,但谁能想到当初在部队里一提起名字教官都要头疼三分的风云人物会摇身一变,成了极负盛名的艺术家?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闵局会说这些,但一听到他爸的那些黑历史,贺恂脸色微僵下意识就想捂脸。
贺恂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艺三代。虽然他爸的职业生涯转折得让人万万没想到,但谁又能想到他这个从小在艺术熏陶下长大的艺三代会选择上警校?毕业后还坚持选择危险的一线刑警外勤工作?
当初知道他被刑事学院录取之后,他妈没少替惋惜他艺术天赋就此夭折,但好在还有他爸和闵局的游说和劝解,他妈才算过了心里那道坎儿。
直到后来贺恂毕业决心选择刑警这个岗位的时候,他妈终于忍不了,跟他爸大吵了一架,他爸压上了所有婚后积攒的底气,最后高声以一句:
‘我儿子天生就该穿上那身制服报效国家!顺带圆了他老子我当初的梦,一举两得!你女人家家的懂什么?!’成功取得胜利。
但架是吵赢了,老婆是哄不好了,那时即将迈入五十岁大军的贺父硬生生被赶出家门,在天寒地冻的一月份裹着两床棉被在楼道上睡了两天,硬是把自己腰椎冻发了病,老婆才让进了屋,自此之后贺父跟老婆大人说话再没大过一句。
贺恂自小看着他爸‘妻管严’的模样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像他爸这样“自取灭亡”!
“我看你刚刚从病房出来之后眉头就没松开过,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跟贺遂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你也是实在不适合在心里装事儿,说吧——”闵局一副‘你瞒不过我’的表情,说:“是关于最近的案子,还是关于祁霏白?”
贺恂回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窘。
他终于知道老头子每次回国之前,都会在电话里嚷嚷着说‘别告诉那个老狐狸老子回来了!’的心情了。
“不是案件。”贺恂开口道。
闵局丝毫没有意外,笑到,“那就是祁霏白了?”
贺恂点点头,半响道:“听过他之前是您的线人?”
闵局眼中露出一种了然,举步离开了电梯口的位置,朝一旁的窗户走去,贺恂也抬腿跟了过去。
闵局自然的从袋里掏出一包粉白盒的软金砂,他瞄了眼贺恂外衣下的固定带,自顾自从中抽出一根在唇齿间点燃。
“对。他十……十一年前的确是我的线人,我当时还是禁毒支队长,因为签过保密协议,所以知道这事的人没几个。祁霏白当初协助我成功抓捕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贩毒制毒团伙,缴获毒品共八十公斤,当场缉捕十五名犯罪嫌疑人。收网后他主动自首之前走私过毒品,要求我们处分,说是死刑也没关系。”闵局收起烟盒正色道。
贺恂诧异的微微张开嘴,祁霏白求过死?
“进一步了解过他的情况之后,又想在他有立功和自首情节,我就向检察院递交了一些相关文件,最后终审判了十三年,入狱时他才二十岁不到。”闵局吁出一片白雾,朦胧间脸色有些几分沉重和惋惜,“你就想知道他是不是我的线人?我记得老杨应该把文件给你看了吧,怎么不信?”
贺恂一惊,赶忙道:“不是,我没有不信。只是觉得他身上秘密太多,有时候会感觉看不透他。”
从他跟祁霏白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就没有真正看出那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对任何一个犯人来说,可以立功减刑,出狱过正常生活无疑是非常好的结果。
但是他丝毫看不出祁霏白有一点点对出狱的渴望,亦或者对以后的生活抱有积极的态度,反而有时候他能在那张俊秀的脸上看到一股朦胧的忧虑。
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微微一颤,一截黑灰色的烟灰落在窗台上,露出了暗红的火光,秋风吹散了含有尼古丁的白雾。
“其实不光是你,我也经常看不透他。”闵局笑了笑,眼中坚毅一片,他看向贺恂,道:“但是你大可以放心,那孩子心不坏,只是有时候……太过理智了。你可以试着了解了解他,你就会发现他跟你有很大的相像之处,比如心中那份同样坚持正义的信念。”
贺恂蹙眉,他跟祁霏白有相像之处?这可能吗?
贺恂低头敛去眼里的复杂,半响又问到:“那您十多年前收网的那个贩毒团伙,涉案人员全部缉捕归案了吗?”
闵局笑容一僵,心中的死结被贺恂勾起,鲜血浸红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表情逐渐凝重眉头不由也随之蹙紧。
冷风扑面,从鼻腔灌入大脑,这点冷风对贺恂来说毫无感觉,但是看见闵局这种表情之后感觉寒意翻倍,不由心颤了一下。
半响,他终于听见闵局沉声开口。
“没有,还有人至今在逃。”
下午,市局刑警队。
“等等,你让我捋捋……闵局真这么说?”郝岳洋抱着一碗外卖炒饭坐在贺恂办公室,满脸不敢置信:“你没听错吧?咱闵局会给那小子说话?还让你了解他?”
“上次市局九二换了子弹口径,枪一响我不用看都能听出来。当时我离闵局不到一米远,你觉得我会听错?”
早上送走闵局再帮祁霏白安置好新病房,贺恂就直接换了实习警员去看守,自己则是回了刑警队。
他此时正靠在郝岳洋对面的沙发上,微仰着头,颈部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因为背上有伤,只能靠后颈和双肩着力枕在沙发上,他双腿自然分开,夹克脱在一旁,完全露出了绑在身上蓝白色固定带,他抬手揉捏着眉心,心里全是闵局那句‘至今在逃’。
郝岳洋看着他这样先是一愣,然后‘嘿’了一声,“我就说这小子跟闵局关系不浅!”
“……”贺恂余光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郝岳洋一看他这样,狗鼻子立马闻出了他那点怀疑,“你这态度,不会是信不过闵局的为人吧?”
“不是不信,是觉得——”贺恂揉着眉心的手一顿,“算了,没什么,跟案子无关。”
“你觉得什么?”郝岳洋扒了一口炒饭含糊道,突然他又叹了口气,脸色有些惆怅,“要这么说,那小子因为十年前那案子把大好青春搭进去不说,以后出狱怕是连正常生活都难,要东躲西藏过一辈子?”
躲能躲的掉吗?以昨天那个杀手的业务能力和心理素质,祁霏白以后路绝不会好走。
而且祁霏白说的话也有很大问题。杀手既然觉得给他一枪太过便宜他,那杀手昨天完全可以趁乱带走他再实施报复,但是这种戏码没有上演,祁霏白还好好的在医院养伤。www.)
毒贩的报复一般都很残忍直接的实质伤害,难道那个杀手是想让祁霏白活在被人监视的恐惧之下,再慢慢折磨他?这根本就不现实。
还有闵局替他说的那些好话……
了解他?
贺恂放下手,眉间丝毫没有放松。
“哦对了,你猜猜图侦那边发现了什么?”郝岳洋突然摸出手机,摆着头满脸不可思议,这和他眼里的一丝狂热完全不搭。
“什么?”
“金禾大厦电梯监控,嫌疑犯手上的枪被图侦扒出来了,我跟你说,这玩意要不是假的话,那可甩了以往那些土制枪□□什么的几百条街!”郝岳洋举起手机,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枪赫然躺在屏幕上。
贺恂接过手机,标题醒目热血,‘全球枪迷垂涎的终极藏品!西格P210!’
“这可是绍尔公司向收藏市场打造的东西,这种藏品枪械,国内根本不可能会出现!这祁霏白到底是惹上什么人了?”
贺恂把手机递给郝岳洋,“嫌犯手里那把呢?”
“哦哦,聊天记录里呢,我给你找。”
经过不到五分钟左右的对比,贺恂从手机上抬起头,甩出两个字,“真枪。”
“我去,牛逼啊。”
“?”
郝岳洋被贺恂冷眼瞪的发凉,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作为一个枪械迷感叹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金禾大厦的监控画质虽然还清楚,但也没那么细节吧?”
贺恂把手机甩给他,说,“虽然枪管换成了银色,但从套筒座下方、扳机、卡笋、握把还有击锤都可以看出来螺钉是金色,这些都是藏品特征。一般仿制枪都比较粗糙,而且大多仿制的都是基础款,仿收藏款不仅费时费力,价格也会跟着上涨,对仿制枪来说没有必要,毕竟能用得到枪的行当都不缺钱。既然有钱为什么还要买仿品?”
从枪械入手的线索不会太大,这种枪就算知道编号也不可能马上查出结果,而且看照片本该刻有编码的位置,似乎是被那个枪手抹去了。
贺恂,“之前让你调温建柏的资料,怎么样了?”
郝岳洋朝他办公桌扬了扬下巴,说,“纸质资料在你桌上,我后来还查了一下温建柏在外地出差住的酒店,确认是他本人入住。按他公司提供的行程表看,他还有五天才回新南,机票暂时没定,他公司人事说要看当天会议结束时间。”
贺恂并没有打算起身去拿桌子上的牛皮袋,呼出一口气又道:“那何远滔呢?”
“本来已经联系到人准备带回来了,但去的路上我就接到了医院电话。我当时也不清楚你要我带他回来问些什么,毕竟那小子是个难缠的主儿,怕三番两次给他弄进来会被投诉。咱队里今年已经被人投诉好几次了,之前局里开会你没去,我去了为这投诉这事被骂得一头包!”
郝岳洋想起当时被市局一众领导□□的情景不禁咧了咧嘴,继续道,“所以这事就先放着了,我想着先看看你的情况,你要不行就先沟通一下我替你审。”
贺恂当即皱起眉,“你说谁不行?”
郝岳洋当即一愣,然后马上舔了舔嘴唇上的饭粒,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的夸赞:“行行行,你行!可不咋的呢,那么近的爆炸都不能把你留在医院,你可是太行了!”
要说体质这个东西的强悍程度,贺恂在警队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郝岳洋算是见识了。
贺恂咧了咧嘴,想骂又不知道从何开口,绷紧的神经顿时也被这一句玩笑话缓和了不少,两人最后相视一笑。
贺恂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胸前背后的伤让他呼吸一顿,但马上又恢复过来,笑到:“下午把何远滔带回来,我亲自审。”
郝岳洋挑了挑眉,扒完外卖盒里最后一口炒饭,满口应到,“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