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刘弘基依然在身边,他会清楚地告诉旭子,世家大族安插于雄武骁果营内的眼线未必是特定针对于他,眼下那些拉拢以及排斥的举动,也不完全是因为旭子和别人有什么利益冲突。这些小动作只是那些豪门的本能反映,无论哪个出身低微的人走到这一步,都要面临同样的难关。
那些豪门世家就像养在池塘中的锦鲤,偶尔发现自己的旁边多了一条泥鳅,自然要集体做出防范和排斥举动。至于那条无意间闯进来的泥鳅抱着什么目的,是否真正对大伙的生存构成威胁,鲤鱼们不会去考虑。他们只要看清楚泥鳅的样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旭子不懂,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吃亏后学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领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直到将来某一天,他突然能领悟到官场的规则或人生的真谛。
正因为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担架上看着天空中的云彩发呆。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有二十余处,看上去非常恐怖,实际上却都是些皮外伤。即便他现在爬起来骑马,也不会对伤口的愈合造成太大影响。但旭子不愿意那么早从担架上爬下来,宇文述老将军还没安排好由哪个将领负责断后,他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站起来充英雄。
临出发前,李建成和刘弘基曾特地叮嘱他尽早返回辽西。躺在担架上装伤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断后任务的办法。利用这种的手段,他不但逃开了今天的例行点卯,还轻松地摆脱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为雄武骁果营将士摆的庆功宴。至于去中军领受任务的重任,在主将伤重的情况下,自然要归宇文士及监军代劳。
旭子想用实际情况提醒宇文述老将军,目前雄武骁果营主将已经无法领兵。如果在此种情况下宇文述老将军依旧想留该营兵马断后的话,这支队伍理所当然的指挥者就会是驸马督尉宇文士及。至于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冒险,旭子相信对方自有分寸。
事实上,宇文士及的伤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铠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远不及旭子娴熟。在昨天上午的强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处受伤,其中有一处矛伤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于他现在连长时间站立的能力都没有。但宇文士及还是坚持赶到了父亲的中军帐中,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提醒父亲注意雄武骁果营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现在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暂时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拢对方为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过急。
“你是说有人故意想将东征军葬送在辽东?”在众将散去后,宇文述皱着眉头向自己的儿子追问。去年中风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还没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说话时右半边脸依旧没有表情。这使得他说话时的样子很恐怖,即便面对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也很难表现出一丝温情。
“万岁派人通知您撤军后,朝中文武却迟迟无法关于派遣谁带领第二支人马前来接应达成一致。我查不到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为了保险起见,才不得不说动了皇上派遣李旭前来接应。”宇文士及点点头,小声回答。
“那就怪了,难道他们就不怕我回去后报复么?”宇文述的目光阴冷如刀,四下里扫来扫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来了,难道他不怕断子绝孙么。要知道自从杨素和高颖死后,宇文家就是军中第一大族。普通将军见到宇文家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是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主动捋老虎的胡须!
“恐怕,他们更愿意相信您回不到辽水西岸!”宇文士及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提醒。“皇上已经宽容过您一次,如果这次三十万大军无法全师而回,恐怕明年咱们父子就得在岭南见面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当今皇帝杨广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对于跟自己和得来的重臣素来很包容。宇文述去年丧师辱国,而今年依然能作为主帅领兵,就是因为皇帝陛下念旧的关系。但这种包容并不是无限度的,去年他带领武将们把战败之责推到监军刘世龙头上,已经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伙在没有监军擎肘的情况下依旧不能全师而返,那些文臣们必将借势反扑,到时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宽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头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宇文士及的左脸猛地抽搐了几下,嘴角和眼角同时扭曲成了弧线状。右脸却依旧平静如石,两相对比,显得他越发面目狰狞。
“还有,我们这次东来,居然被高句丽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没有内应,我不相信乙支文兴敢出城迎战!”宇文士及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继续说道。
这次雄武骁果营在接应途中遇到的阻击确实很蹊跷,从时间上推算,如果没有人故意像高句丽人透漏信息的话,乌骨城的守军根本不会提前出现在征军回撤的必经之路上。而据昨天夜里俘虏的口供说,乙支文兴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编入了军中,留在乌骨城的守军不到五百,并且全是些老弱病残之辈。如果不是有必胜的把握,相信这个去年能被八百护粮军吓得缩在城中不敢出头的家伙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
可到底是谁将隋军的动向通知了乙支文兴呢?这个幕后黑手一时还真难查找得到。朝廷中几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兴旺气红了眼,这种不顾三十万东征军死活,借敌国力量削弱政敌实力的事情,他们每家人都能做得出来。
去年因干扰战事受到武将们排斥的文臣们也可能借机下手。大隋一统天下后,文武之间对权力的争夺一直没停止过。宇文家是军中第一豪门,也是所有企图以文治国者的首要铲除目标。那些人为了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把军情透漏给高句丽人的事情,他们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来。
另一伙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经受到宇文家打压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渊、东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亲信。但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响力甚低,虽然与宇文家族罅隙较深,借机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对所有内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兴,可他偏偏在战场上被李旭给阵斩了,导致宇文家连问最后口供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会不会是那个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宇文述将目光盯向儿子,带着几分凶残的味道追问。
“他不喜欢咱们家,却还没学会借刀杀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点从胡床上跳起来。“乙支文兴也不是他杀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边所有骁果找到面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斩将之功的那个人,结果弟兄们却都不肯冒领,大伙一推再推,才把功劳推到他头上!”
“也是,谅这乡下小子也使不出这么大的手笔!”宇文述耸了耸肩膀,左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轻蔑。“你身上的伤怎么样?如果伤得重就不要乱动!”
“我,我的伤没事!他,他可不是个普通乡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让宇文述惊诧。看了看父亲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补充了一句,“我见过的乡下小子中,没一个像他这样有心机。嘶――!此人阅历浅,但学东西的速度极快。嘶――!领兵打仗时心思转得也极快。嘶――!昨天中午孙郎中刚提到狼烟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烟瓦解敌军斗志的办法!”
刚才过于激动扯到了伤口,小腿处如刀扎一样疼。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宇文士及尽量不将痛苦的感觉表现出来,但在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连吸冷气。
“我儿好像很欣赏此人?”宇文述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又一件出乎他预料的事情。他有三个嫡出儿子,长子宇文化及狠辣果决,但行事有些过于鲁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骛远,华而不实。只有这个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灵活机变,又懂得取舍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为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辈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极少,像今天这样三番五次赞赏一个人,并为之进言的情况,在父子之间还是第一次。
“不仅仅是欣赏,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摇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很难想象,一个从没独立领过兵的人,懂得粘着敌军溃兵穷追猛打。昨天的战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骁果营总计阵亡了两千多人,却把三万多高句丽兵马打得溃不成军!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够解释的,那些骁果原来的战斗力怎么样,相信您心里也很清楚!”
“他的确是个人才,越是这样,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摇头苦笑。“你别忘了他是李渊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眼下已经不归李渊控制,但与李家的关系还是藕断丝连。”
“以他的性格,未必会在李家的阴影下蛰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床上歪了歪身子,尽量让大腿上的血脉能够输缓开,坐得时间太长,小腿肚子上又有鲜血渗出了裹伤的白葛布,但他没时间去理会,眼下很多事情比处理伤口更重要,特别是关系到雄武骁果营的命运的决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来,父亲有足够多的办法让这支兵马回不到辽西。
“爹,尽量别安排他断后,这一次您得听我的。”宇文士及看着父亲,声音细弱蚊蚋。
“听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宇文述的眉头猛地一跳,左右脸同时板了起来。
“别让雄武骁果营断后!”宇文士及的话语中带上了了几分乞求的意味,“这个人将来极有可能会建立自己的家族,咱们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你好像在给他求情?”宇文述的眉头第二次跳了跳,追问。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他交个朋友!雄武骁果营的弟兄们对我都不错,我想,我想帮帮他们!”宇文士及低下头,艰难地承认。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生怕从里边看到失望。对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绝对是一种奢侈。优柔寡断,讲感情,重义气,在世家眼中比挥霍钱财,欺压良善的罪恶还重。后者顶多会破坏家族的口碑,前者却有可能在争斗中葬送整个家族。
“原来是这样啊!”宇文述的语气慢慢缓和了下来,一瞬间,他‘理解’了儿子的企图。老三想保住李旭,给他自己收一个嫡系。宇文家基业将来肯定是化及的,士及虽然聪明,毕竟是老三。
家族权力传长不传幼,这是宇文家的规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给自己建立一个班底的话,做父亲的的确不应该反对。弄“清楚”了儿子的目的后,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和蔼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答应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辽西后,我也尽量把雄武骁果营给你留住,不让皇上直接将它解散。如果你们能在征讨杨玄感时立下些功劳,我估计这支兵马就永远都会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时候想得少,没太多东西留给你和智及!今后你有什么需要爹帮忙的,尽管直接说。爹能帮你创造些便利,就创造些便利!”
“谢谢,谢谢爹!”宇文士及双手支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人才不为我用,则必被我杀。这是从魏晋以来世家大族处事的准则,而今天,素来严苛的父亲居然为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两个亲兵跑上前搀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轻轻地推开。“去,给我备马!”他低声命令。他想尽早把父亲答应保住雄武骁果营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给所有军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报的家族,他为父亲的决定自豪,他想让骁果营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骄傲。
“其实我拉拢他为咱们家效力,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宇文述笑着送儿子走到军帐口,目光中难得地闪出了一缕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给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们宇文氏一家!”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起来。看着父亲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突然间觉得腿上的伤口很痛,痛得铭心刻骨。
听到宇文士及带回的消息,雄武骁果营上下一片欢腾。最高兴的是那些刚刚混到实缺不久的军官们,这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就不用再四下寻找门路寻找差事。感激之余,大伙对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来作战勇敢,心思缜密,又肯尽心尽力替大伙的将来谋划,当然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监军。至于他平时那些说话尖刻,眼高于顶的坏毛病,念在其是含着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没人愿意跟他过分计较了。
而如长史赵子铭、校尉李孟尝和明法参军秦纲等身后背景与宇文家族罅隙颇深的将领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干粮,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动向雄武骁果营示好,心里肯定打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众人私下里一遍遍提醒旭子,请他勿必对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范。李旭听了这些话,每每宛尔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伙心里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将大人到底揣着什么念头。
李旭心里哪里有什么好主意,眼下无论智谋还是人脉,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个档次上。目前情况,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杨家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个郎将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现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干脆就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彼此之间脆弱的好感维系下去。趁着别人的耐心没耗尽之前,他努力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发展壮大。由于缺乏阅历和高人指点,旭子一直对官场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当年草原上的教训让他清楚地认识到,别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而不是你表现得有多恭顺。一旦自己身上利用价值失去了,无论与对方关系走得多近,也难逃被人当作用过了的草纸一样丢掉的命运。
利用装病节省出来的时间,旭子悄悄地总结了自己初次作战用血和人命换回来的经验。有些经验,如怎样凝聚军心,怎样鼓舞士气等,在杨夫子传给他的笔记中有相应的论述。此时与实践相对应,旭子对这些兵道的理解不觉又加深了一层。有些经验,却是杨夫子那本笔记上也没有记录的。如击溃一部分敌军后,就紧粘着溃兵不放,利用敌军的溃兵冲击他们自己的阵脚,把恐慌像瘟疫般传播,最后导致敌军崩溃等,却需要旭子自己感悟总结。虽然一时半会儿捕捉不到其中关键,但这些支离破碎的经验已经如丝丝缕缕的晨光,不知不觉中渗透过他眼前迷雾。让旭子看向周围如林旌旗的双目不再像原来那样茫然,而是一点一点地汇聚出属于他自己的光彩。
与此同时,张秀也在李孟尝和赵子铭二人的帮助下重新组建了旭子的亲兵团。三人都对宇文士及没什么好感,所以尽量避免在亲兵团中出现与宇文家族牵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觉察到有人在提防着他,却也不跟几个级别和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低级军官较真儿,每天除了去中军例行应卯外,其他时间都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养伤,很少过问军中具体事务。
他突然变了性子,李旭反而觉得不好将他冷落在一边上。借着探讨给朝廷奏折具体落笔细节的机会,旭子主动和对方接近。宇文士及见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来,仔细指点他具体措词,哪些话不妨夸张,哪些内容一定要谦虚,如是连续几天下来,旭子自觉受益非浅。
至于具体功劳要如何分配才显得公正,怎样突出一些人的表现才会让雄武骁果营内各方势力维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几个亲信幕僚的参谋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着请教的心思,他将方案拿给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没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几条非常有针对性的建议,由旭子自己最后决定是否加以改进。
三天后,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递给皇上的奏折终于发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气氛中过了四天,大军终于穿过乌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岭,来到了白崖城附近。由于在来援路上,旭子在几个扼守道路的关键之处都驻了兵马,这次远征军回撤非常顺利。自从通过无名谷之后,大军一路上根本没收到什么警讯,所以当看到探路的斥候气喘吁吁地跑向中军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片刻之后,中军有命令传出。却不是因为前方发现了敌军阻路,而是大隋将作少监阎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时,被毒箭射中,后于在撤军途中毒发身亡。此刻该路兵马全军皆溃,高句丽人尾随追杀,目前已经追过了大梁水。
所谓白崖城,不过是位于辽东城东北三十里外,位于大梁水北岸的一个弹丸之所。因为地势险要,守将高解又是个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缩头乌龟。所以大隋远征军经过此处并没有顺路将其拿下。眼下却不知道此人因为什么缘故长了胆量,带着不到五千兵马就敢捋大隋虎须。
当即,宇文述派了一万精锐前去迎战。敌我双方在大梁水南岸恶战一场,高句丽军阵亡过半。剩下不到两千残兵士气崩溃,借着来时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远征军中粮草已经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贪功追击。在高句丽人眼前大摇大摆地撤了军,一日后,顺利与其余六十万大军会师于辽东城下。
辽东城外大隋军营,此时已经乱做成一锅粥。原来,将作少监阎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为两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带着亲信逃向了那里。大隋军中的物资供给情况,辽东兵力的详细部属情况,以及国内叛乱势力的影响范围,作为兵部二号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于将百万大军的后背卖给了高句丽,不由得大隋皇帝杨广不气恼。激愤之下,皇帝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放弃继续攻打辽东城,连续两日于军中严查叛党。自仆射之下,所有与杨玄感父子有关连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楚国公杨素文武双全,前后执掌大隋军务二十余年,军中将领近半出自他的门下。此外,他从开皇十二年起数度拜相,文臣中门生故旧不可尽数。杨广这么一追查起来,牵连可就大了。两日内,竟然有尚书以下二百多名文职官员被撤职羁押,武将从将军开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营中候审的大小军官更是不计其数。
礼部侍郎高士廉因为与斛斯政多有交游,被贬到交趾捉象。与杨广素来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绰也因与杨玄感有短诗唱和而被贬到塞上作戍卒。有几个在近期还与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辩白的武将甚至被直接推出辕门外斩首示众,根本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一时间,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没等宣布战败,军心已经大溃。(注1)
宇文述见状,赶紧去御营晋见皇帝。看到老将军入帐,杨广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一把挽住对方手臂,仰天长叹道:“朕自从继位以来,未尝辜负诸卿。诸卿为何负朕致斯!”语罢,落泪不止。
许国公宇文述虽然素喜弄权,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打击政敌的时候,赔了几把眼泪后,低声启奏:“陛下高瞻远瞩,欲谋大隋万世之基业。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龙吟之声。只是眼下乱兵气势正盛,陛下宜尽早回军剿之。粮草不足,王师却孤悬海外,终非长久之谋!”
听肱骨重臣这么一说,杨广心中的怨气稍微有所缓解。他本来就不算糊涂,略经点拨,已经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责,而是应该先回军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会儿泪,杨广长叹着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当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与陛下比肩!”宇文述赶紧躬身,谢过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对坐着叹了一阵气,杨广问起了此番东进始末。宇文述鼓动如簧之舌,将敌我双方如何在马砦水两岸对峙,高元小丑如何吓得胆子都裂了等情况一一奏明。叹息只是千钧一发之时大隋不得不撤军,才让高句丽人又能苟延残喘。说到归途中受阻于无名山谷,宇文述将儿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骁果营将士的功劳依次上奏,最后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达了对其派遣勇将接应的谢意。
“那李郎将领兵手段如何?”杨广听宇文述提到雄武骁果营,顺口追问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将于行伍!李将军勇悍绝伦,每战必身先士卒,斩将夺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郑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个难得的猛士!”杨广笑了笑,点评。猛士之可为将,不可为帅,此番其救援之功虽然大,也只好将给他升官的想法先缓一缓了。
会师之后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布对所有与杨素父子有牵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经斩首者厚葬,已经发配万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余诸人皆遣使追回。庭议之后,杨广下旨,命黄门侍郎裴矩执掌军务,组织兵马班师。老纳言苏威出巡关中,安抚各地。许国公宇文述统领十二卫府兵回军征剿杨玄感,沿途各地驻军统一受他调遣。鉴于雄武骁果营立下的战功,朝廷决定将此营骁果尽数转为府兵,去掉骁果二字,直接称为雄武营,隶属左骑卫,天子近卫府兵之一。待领取相应铠甲兵杖后,该营兵马随同许国公宇文述去征讨叛贼。
同时,朝廷下令除十二卫四府常备兵马之外的其他临时征调来的士卒们结队班师,待兵过涿郡后即可还家。因百万大军劳师无功,所以一干原来许诺的封赏俱留待班师后再议。消息传出后,诸军怨声载道。及致当夜二更大军拔营西返时,竟然有数万士兵哄散而去。一时众心汹汹,争相夺路,乱成一团。诸道分散,人流滚滚,无复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辽东城守将发现大隋兵马尽去,城外辎重丢弃如山。唯恐是计,居然不敢出城拾拣。待又过了四、五日,后方的军令送来了,辽东守将才扒开城门,尾随追杀。除了击溃了断后的几千残兵外,在辽水东岸居然一无所获。
高句丽人整顿兵马,欲夺辽西,东北道大使薛世雄领了本部人马隔河相待。对于这个杀人不扎眼的恶魔,高句丽君臣素来忌惮。双方对峙了半个月后,高句丽人粮尽,不得不撤回辽东城。大隋辽西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营将士功高,而朝廷却没有及时颁发赏赐。将士们难免有些怨言,面对这种情况,李旭一时束手无策。监军宇文士及见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礼送到了黄门侍郎裴矩手上。于是,在大军撤过长城后,皇帝的圣旨就又传到军中。各级将佐,均有升迁。普通士兵,也按功劳大小,颁发了铜钱、布匹等物作为奖励。只是对于一个主将,一个监军,皇帝陛下在圣旨中慰勉有加,对于封赏一事,却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