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在简陋却很是明净的小屋里,猝不及防地响起。
后容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继续将今日借来的书册札记归整好。
见他如一潭死水般的模样,云幺愈发生气,将他刚整理好的书堆一把掀翻在地。
后容好似没有气性一般,撩起袍角,便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拣拾,拍拍沾上的尘埃,语气平淡,不起波澜地说道:“这些书若是还不上,凭你的脑子,大抵想不出藉口来解释。”
云幺指着他面门,劈头盖脸一顿斥问:“谁许你擅作主张的,险些坏了大事!今日你怎敢如此放肆?”
“不如此,难道要与你一般不务正业?”后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转身去拿了膳署取来的饭菜,摆上了桌,带着脸上显眼的巴掌印,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云幺被他噎了一句,嘴巴闭了闭,心虚气壮地哼了一声,又道:“我如何行事,你用不着管,你既在西陵便要听我的指派。”
后容撩起眼皮望着她:“魔子的身份已经证实,你打算如何?”
云幺对他没个好气:“西陵今已闭锁,还能如何,且等着吧!”她想,就算指望不上天族来敲开那城门,妖族应该也快来了吧,他们倒是还能等下去,琅上可等不及了吧。
“天族无用,妖族内乱,你等不来的。”后容淡淡一句话,打断了云幺的思绪。
云幺反口便驳:“琅上那厮弑父夺权,此时必定身陷内乱,除了我们,他还能找谁?”
“名为盟友,实则……不是弃子吗?”后容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她满面惊疑之色,兴味索然地又移开了眼,“妖少君心志不坚,作弃子无碍,借他搅乱局势也无不可,但要务指望于他,你还是尽早另做打算。”
云幺皱起眉,纠结地询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和琅上的结盟表面上还是诚意满满的,而后容他明明无从得知全局谋算。
“猜的。”
云幺不服气,虽明知他所言怕是不假,却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区区一个魔兵卒子,怎知一族少君的权势若何,寻个援军还能被难死了?只要妖族能敲开城门,我既能将消息递送出去,也有法子灭了求援之妖的口。”
一阵沉默过后,后容抿了下唇:“你还是好好活着罢。”
云幺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冷笑一声便要举拳砸来。
后容偏头避开,他本就没有指望云幺能说出个主意来,此时垂眸说道:“杀光西陵凡人,守在西陵境外的鼠雀之辈闻腥而动,结界便守不住了。”他往碗里挟了一筷子菜。
“那我们也成尸骨了!别说是外面的仙妖鬼怪,就是雪女,你能从她手下逃出生天?”云幺翻了个白眼,什么鬼主意,“此事我心中有数,你少越俎代庖。今日之错,若敢再犯,你立地赴死罢。”
云幺刚说完,便见后容正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他的那一双眼,仿佛能透过一身臭皮囊,看进心里,教人无所遁形,云幺皱了皱眉,暗自懊恼,怎么竟教他吓唬着了!
后容看了一会儿,便低下了头去,云幺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听到他的下一句话,却又提起一口气来。
“西陵凡人早晚是要死的,你放他们多活这么几日,也是徒劳无益。”
云幺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吃一口缓了缓,神情有些古怪地张口反驳道:“我没有。”
后容不和她争辩有或是没有,只接着又说道:“当日雪女在屠杀西陵之前现身,西陵得以多存几日。不过仅是多活几日,而非就此安生,你早日看清,莫要深陷此地,妨碍君上大业。”
那时他们刚从九幽万魔窟逃了出来,便是为追寻魔子下落,只是浩浩乾坤,花玦带着魔子躲得太深,而妖族是他们在世间的耳目,琅上找不到魔子的藏身之地,所以他们才来到西陵,就是想要屠戮此间凡人,以此逼得盈阙与花玦现身。只是没想到,原来花玦一行,早就到了西陵,还在他们动手前先行露了行迹。
云幺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反正西陵现下不能动!你若妄动,一定比西陵凡人死得早,你知道的。”
半晌之后,后容“嗯”了一声:“我会寻机将魔子的消息递送出去。”
他吃完了,将自己的一份碗筷端出去,洗得干净。
云幺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白米粒撒落一地,见后容又回来了,问他道:“我们不能激发魔子体内的魔气吗?上回在九幽之地,不就借了她的力量,才将封印撕开一道缝隙,将我们送了出来么,上回就可以,这次不行吗?而且魔子魔气激荡之时,下落便瞒不住了,届时我们潜藏在八荒六合的同族便都会知道了。”
“……”后容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也知道下落瞒不住?”
云幺被他盯着,才反应过来,到时候来的就不止是魔族了,天帝说不定都得过来。知道自己说了蠢话,云幺默默地低头继续扒饭。
后容又道:“且,魔子已受须弥众佛封印,不是我们能动得了的。”
云幺将见底的碗往前一推:“说够了没?我知道了!滚去把碗收拾了!”
自盈阙任祭司以来,或可说是她神使的身份昭告西陵之后,便常有各种国中盛事的请帖送来不流云。哪个第一酒楼开张,哪家高门嫁女娶妇,哪位重臣乔迁大喜,什么春日宴、流觞宴、农忙宴……若不是送来的请帖都先由王后过目一遍,怕是连谁家娃娃长第一颗牙,母猪下第一只崽都得送张帖子来。
就连惯爱热闹的小百花都抱怨了几回,最近王都的筵席都比以前多了好多,她赴各家的宴,人都吃圆了一圈儿。
而盈阙自然是谁家的宴请都没有应过,不过这也并不能消磨掉西陵百姓寻出百般藉口以设宴的热情。各家送来的帖子已将家中的屉子都填满了,花玦改日还得搬个更大的柜子来。
其实王后也来问过,是不是直接便给拒了,以后再不收请帖,省得打搅不流云的清静。不过被盈阙拒绝了,她说她想看一看西陵的喜事,虽不是亲眼去瞧,但只是这许多张火红的帖子就很好。
是以他们的热情非但没有消磨,反而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不,王都首富外孙的百日宴邀帖也递上了门,盈阙照例收帖不去。
今日正是百日宴,盈阙白日去了神祠,日暮方归,本是要起火做饭了,不想家里却来了客人。
沉迷风筝无可自拔而已多日未见的离离儿姒,此时带了两张看着极其富贵且喜庆的请柬上门来了。
盈阙一看,火红的喜庆底色上也写着百日宴。
“今日上街买丝绢竹篾时遇见一户人家,在城中撒喜糖,我捡了一个。原来人间小儿出生百日是要庆贺的。”离离儿姒一手托腮,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今晚也将将好满一百天。”
盈阙望向花玦,花玦与她面面相觑。花簌嘴里讷讷着:“乖乖!我也能当哥哥啦?”
花玦听到这一句,瞥了花簌一眼:“你在人间呆了两年,神女在天上待过百日,天地时序殊轨异轮,你们俩不能同日而论。”
说完,花玦又难抑好奇地向离离儿姒探问:“以神女的修为,并不像只有百日之龄呐?”
“哦……”离离儿姒点点头,“我修行之年确然无数,做人刚满百日而已。”
喔,明白了,百日是从化作人形开始算起的。八荒六合是有这么一类神仙精灵,久通灵智却不修人形,只采纳天地精华而生,修自然五行道,要么一直游离方外,终至神消魂散,化为天地清气,要么就一步踏入十丈软红,历一历尘劫,都得依缘法定数而来的。
离离儿姒既是从望舒宫而来,通身参辰月华精灵之气,修此般道也不为怪。
离离儿姒将摊开在桌子中央的红柬子,又往盈阙面前塞了塞:“这里我只识得你们,来是不来?”
花簌大眼睛眨了眨,不自觉望向离离儿姒,坐的凳子也不由得向她偏了偏。
“不去。”盈阙起身,便要走开,她还忙着生火做饭,花玦都已将菜洗好,米淘好了,“我要去烧菜了,你要吃吗?”
原先空心归了师徒在这住了一段日子,他们都吃惯了自家里做的饭,那对师徒一走,就没人给花簌做饭了。花玦倒也打发花簌去找小百花蹭过几回饭,然西陵王夫妇忧心花簌与小百花相处无间,虽不敢直言赶人,却也心中忧愁,花玦便也不好再任着花簌往他们那蹭吃食去,且因盈阙不喜欢家里总有旁人的气息痕迹,所以也不会领膳署的饭食。
于是便只能由花玦来负责这一日三两顿,好在花簌也不是多挑剔的性子,家中如此情况,她便也没有再挑过食了。只是没过两天,盈阙见花玦既得理内务,又得理院子,更添了庖厨里的活儿,见他太过辛苦,便学着烧饭做菜,没想到学得还挺快。
花玦趁盈阙路过他身畔时,勾了勾她的小指头,仰头笑道:“阿盈,辛苦你了。”
盈阙回望他:“还好,你收拾锅碗灶台累。”
花玦改牵手指为拉小手:“不会,我怎比得阿盈挣钱养家辛苦。”
见他们俩旁若无人地对望,离离儿姒等了一会,他们俩还是不动,她怔怔地张口,挥了挥红柬子,欲言又止。花簌掀起眼皮,瞧都不往他们身上瞧一眼,只拉了下离离儿姒垂在她手边轻云流光的披帛,见她瞧过来,才向她安抚地点了点头,小声地告诉她,有话直接说便好,这两呆鹅听得见。
离离儿姒从其言,开口道:“我在酒馆已订了一桌子菜,你们……都不必辛苦了。”
盈阙没有理睬她,盯着花玦,忽然好似想起什么似的,让他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才恍然道:“他们还未提过我的薪俸几何。”
花簌眼皮一跳,眼见着盈阙立时便要去找西陵王问明白是几多薪俸,忙弯腰弓背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见一屋子人都向她望来,才苦着脸可怜巴巴地对盈阙撒娇:“姐姐,我饿……”
盈阙转了方向要往庖厨去,花簌立马冲离离儿姒挤眉弄眼,奈何离离儿姒不懂她心意,反一脸懵然,花簌只好自己接着哎哟道:“姐姐,这时生火做饭哪还等得及,直接去酒馆快许多呢!”
盈阙往外看了一眼,斜阳已垂垂西坠,她微一颔首,只道一句“等等”,趋步往内室而去,很快又出来了,拿过离离儿姒手中的请柬,站定在离离儿姒面前,直直地望着她。
离离儿姒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点点头:“走罢。”
离离儿姒找的酒馆就在王都之内,半隐于深巷,门前两棵杏花树,花都谢了,满枝头安安静静的叶,树下闲停二三辆马车,式样简素。
这家酒馆并不多雅致,也无多气派,只是寻常人家、家常风致的布置,账台前悬着的两盏红灯笼,洒下暖烘烘的光,客人一进门便能瞧见。
大约是店里的客人不多,伙计也不忙碌,对进门来的客人都照顾得很是周到,又很有分寸,不至于使人觉得太过殷勤。
虽说生意清淡,不过菜品滋味却出人意料的好,花簌饿虎似的卷空了每一只碗碟,还特特地跑去找厨子表达了敬仰钦佩之心。
盈阙拿出了临出门时带上的贺礼,一只小巧且精细的金锁,下面严丝合缝地缀着三颗小金铃铛,正面刻着“吉祥如意”,反面刻的是“平安喜乐”。
其实原本正面是刻的“长命百岁”,先前打金锁时,为着凑个好意头便打了两只,一只隐去名姓来处送往了首富家,一只留在了家中,正是眼前这只,盈阙拿出来时顺手将正面的吉利话儿抹了重新刻上的。
离离儿姒将小金锁捏在手中把玩,半晌,道了句谢。
盈阙含蓄地点了一头,见此桌上一时无话,便对花玦低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