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公的夫人死了。
缠缠绵绵拖了一个多月,最后一口气终还是断在了病榻之上。
上门吊唁的宾客送上了香帛奠仪,半真半假地嗟叹几回,与灵前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媳道了两声节哀,便打道回了府。
真是流水的吊唁客,铁打的哭灵主。
一遍又一遍地跪拜迎送,日复一日,烦琐的礼节还能一遍也不错,真是教人旁观着都麻了一层头皮。
最是那绕灵七七四十九日而不绝的恸哭声,哀婉凄绝。
京中贵人见多了亲族腌臜,原只当御史公夫妇这异姓养子也不过做戏几日,不过尔尔,哪想这一日日哭下去,竟比寻常人死了亲母还伤心,倒是真孝顺。
说是夫唱妇随,夫哭,妇自然也理当相随,然孙府那少夫人哭倒了嗓子,哭烂了帕子,也没等到她的夫君有稍稍节哀,也真是……苦哦。
土地站在孙府灵堂外,仰头看着漫天飘雪,白雪里飘扬着冥钱白幡,耳边的恸哭声嘶力竭,仿佛声声泣血。
一张比死人脸更惨白的冥钱扑到土地的脸上,土地忙扬袖挥掉了,甚嫌晦气,还跺脚连呸了几声。
低头啧啧,复又仰头,白雪飘进了眼里,嘀咕道:“分明指了明路,还都要往死路里钻,自个儿作了死,作死了他、他、他!徒生满腔怨愤,却向谁?”
“向谁呦!”
谁逼着认的亲,逼着害的人,逼着选的道?
现而今,对着个雪捏成的假人,怎生哭得这般凄惨?
悔不?
哼,悔也无用。
云牋鸟替京沂送来的信上,求的是桩颇……为难的事。
只因那前因后果牵涉的已不光是师门,更算是她的家事了。
京沂信上说,她在师祖的水镜里看到她新结识的一个妖族朋友有难,她却被青筠和她爹娘关着不许去相救,还挨了罚,她着实没了法子,才来寻盈阙的。
盈阙知道天族教导儿孙一向古板,规矩又重,而陆吾往日教她时,总拿天族作例,往往先要批上两句,再散散漫漫地教她一些旁人连听都听不懂的大空话,譬如因果,譬如轮回,唔……端的是与天族截然不同的教法。
不过倒也不光是天族,其实整个神族都看不上妖族,将其视为鄙贱邪恶之族,逢妖必除,岂会有神族自甘堕落与妖精相交,更遑言天族天孙呢。京沂她爹娘不曾去幽冥捏碎那个妖族的残魂,已算是天族的气度了。
是以,白弈君与妧斯夫人将京沂关了起来也只能算是他们的家务事,做爹娘的教训娃子罢了,像盈阙这个别的山头的神仙,是不该插手的。
此事因此为难。
不过于盈阙而言,却从来没有什么为不为难,不过是肯不肯掺和罢了。
而此事,盈阙眉头都未皱一下便拍了板。
在小狐狸百般耍赖闹脾气之下,盈阙还是停都不停一下地飞往了幽冥。
茫茫大雪在身后掩埋了冯善娘的哭声,陆吾的洞府一如归来时的寂静,盈阙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小狐狸恨恨跟上,衔着云角,挂在云边,垂着尾巴恹恹不振。
京沂在信上说,她那个妖族的朋友是个好妖,许是怕盈阙也厌恶妖族,她便用了不少溢美之词,还说那妖是无辜被一个不辨善恶,但本事通天的除妖师打入幽冥的,不过妖族的命数是不被生死簿记录在册的,按理,只要能救回魂魄重回肉身,妖精也是可复生的,只是能做到的很少罢了。
她想求盈阙去救救他。
到了幽冥司门口,浊气笼罩,黑云沉沉压顶,不时有小鬼从地底冒出,血浪翻腾,咕咕冒泡,嘶吼厉叫不绝于耳。
摇鞭声声,锁链声声。沿途两边摆着石浮屠,血莲之上,端坐佛陀,浴血而生,普渡万恶。
今日的幽冥仿佛与盈阙先前来时见到的有些许不同。
门口来往的鬼太多,守门的鬼差一时尚未看到她们。
小狐狸一口咬住径直就要往里走的盈阙的衣角:“你干啥咧?你如今可是被天族在八荒六合通缉的神仙!”
盈阙纠正道:“是私下里。”
“……”小狐狸扒拉了两下嘴边的毛,“成成成!就算是私下里,但天族耳目无尽,更何况幽冥司属天族下臣,冥王定是知道天族在找你的,没道理幽冥会不捉你,你就这样进去,还救谁?先救我吧!而且你上回的伤还未痊愈诶!”
盈阙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觉着是这个道理,便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掐诀低吟,转眼便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眉眼秾丽,眼底淡淡。无情也动人,不笑亦嫣然。
小狐狸乍看之时,被惊了一下,毕竟是个妨害了性命的生死之劫,等定了神之后,才点头道:“嫣然被龙王拆了魂,散了魄,而死在她手里的有灵魂魄也都被她吃拆入腹,这幽冥该是没有鬼认得她的,倒也是个妙法。只是——”
“什么?”
“只是这个嫣然的这个模样太好看了些,好似过分招眼了。”
盈阙愣愣地想了会儿,而后手掌一翻,掌心化出一团乌雪,小狐狸眸子一亮,蹦起来一爪捣上去,几爪子映上了那张脸,顿时,那张秾丽的脸黯然无光。
小狐狸得意地拍拍爪爪,笑道:“如此便好啦,走吧!”
盈阙只当不晓得她挟私报复的小心思,只伸出手,让她躲进了袖中。
诸鬼生前的死法千奇百怪,诸鬼的模样也是光怪陆离,似盈阙这般脏兮兮的反而不惹眼。
盈阙极轻易地便混进了幽冥司。
人间刚死成鬼的鬼都被几个鬼差领走了,倒是盈阙,不少鬼总盯着她,却没有哪个过来领她的。小狐狸安慰盈阙是嫣然长得太好了,脸上抹脏了也遮不住美色。
尚未来得及十个殿,一殿一殿地找过去,才将将走出几步,盈阙便听到有鬼在身后喊了声“嫣然”。
“……”
小狐狸在盈阙袖子里抖了两下,盈阙听到她极小声地叮咛:“盈阙盈阙,女妖嫣然早不在了,这名字重名的太多,未必是喊你呢,你别怕!笑一笑……”
盈阙默默地转过身去,一个身着差役服的大头鬼,手持一根玄黑的棍子,大约是专打魂魄的法器,正炯炯地盯着她。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今日的刑受完了?”
大抵是十殿地狱的刑罚,盈阙并不清楚幽冥的规矩,便未答话。
那大头鬼是个急性子,噼里啪啦张口便骂:“刑受完了还不快干活去!当心阎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