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十六岁时,顾朝朝和沈暮深便去了行宫,将江山彻底交给了他。
没有了太后和掌印护法,一时间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小皇帝这才发现自己这十几年过得有多自在,独自支撑一段时日后,便跑来行宫求二人回去。
虽然不是亲母子,可到底养了这么多年,顾朝朝看到他憔悴的模样顿时心疼,也动了回去几日的念头,然而一向宠着小皇帝的沈暮深,却果断拒绝了。
“他总要自己长大的。”沈暮深一本正经。
顾朝朝扫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想回宫而已。”
沈暮深没有否认。他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四十四岁,在宫中的三十一年,无一年是真正轻松的,如今好不容易远离朝堂,与她安心相守,他确实不想再回去。
顾朝朝看着他眉间淡纹,突然意识到他也不年轻了,顿时心中一片酸软,然而一想到小皇帝的可怜样,便又开始纠结。
沈暮深见她犹豫不决,蹙了蹙眉一个人先出去了。
屋外,小皇帝正眼巴巴地瞧着这边,看到他来了后顿时眼前一亮:“掌印。”
“时候不早了,皇上赶紧回宫吧。”他淡淡开口。
小皇帝:“……掌印,行宫离皇宫要走一日的路。”
沈暮深看一眼将晚的天色,回答:“那现在走,不耽误明天上早朝。”
小皇帝:“……”好痛苦,有种被催着上学的感觉。
面对小皇帝痛苦的神色,沈暮深毫不心软,正要直接把人轰走时,顾朝朝突然出来了,小皇帝赶紧躲到她身后。
“朝朝。”沈暮深沉下脸色。
顾朝朝叹了声气:“行了,别闹。”
沈暮深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顾朝朝将人打发走,与小皇帝单独聊了一个时辰,这才将他叫回来。
入夜,小皇帝去了偏殿。
顾朝朝与沈暮深一人一张躺椅,坐在院中看月亮,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你与皇上今日都聊了什么?”沈暮深到底还是先开口了。
顾朝朝侧目看向他。
“想来是商议如何一同回宫的事吧,”沈暮深依然盯着夜空看,语气似在赌气,“不必商议,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也留不住你。”
顾朝朝扬唇:“我怎么听着,某人说的不像真心话啊?”
沈暮深轻哼一声,难得跟她闹起了脾气。顾朝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暮深,你究竟在怕什么?”
沈暮深表情一僵。
“怕我再被权势绊住了脚?怕我会贪恋京中繁华?还是,怕我一去不回?”顾朝朝声音清浅,轻易戳破了他的不安。
沈暮深不说话了。
许久,旁边的躺椅上发出吱呀一声响,沈暮深没有扭头,却在某片阴影落下时,及时揽住了她,他的躺椅顿时承载两人重量,不甘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响。
顾朝朝在他怀里调整好角度,攀着他的肩膀小意温存。
“……你以为这样,便能糊弄我了?”
“我拒绝他了。”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沈暮深一愣:“你说什么?”
“我拒绝他了,”顾朝朝直起身,笑着看身下人,“明日一早,他便会独自离开。”
沈暮深哑然许久:“怎么会……”
刚说三个字,便对上了她充满爱意的眼睛,似乎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
“其实他也未必需要帮忙,不过是初离了父母,找个理由来撒撒娇罢了,”顾朝朝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好好哄一哄他便好了,你倒好,不哄就算了,还动不动就给人脸色,心是不是太狠了点啊掌印大人?”
“……他明知我们用了多少年,才从那座宫里出来,如今张嘴就要我们回去,我态度自然不会好。”沈暮深说得莫名心虚。
顾朝朝轻嗤一声,抬手捏住他的脸:“所以,还气吗?”
沈暮深定定看着她,许久突然问一句:“所以,在你心里,江山社稷和皇上,都不比我重要?”
顾朝朝意外:“你怎会这样问?”
沈暮深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过了,正要张嘴为自己找补,顾朝朝便凑到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沈暮深,我是为你而活的。”
沈暮深瞳孔轻颤,一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顾朝朝满意地看他一眼,在他脸上亲了亲,然后继续看月亮。沈暮深无言许久,才默默抱紧了她的腰。
院子外,小皇帝轻叹一声,转身往偏殿走,宫人急忙追上:“皇上,不是说要再求求太后吗?”
“不求了,”小皇帝想起顾朝朝那句‘初离了父母想撒撒娇’,心里一阵熨帖,“母后说得对,我如今已长大成人,该撑起一片天地了。”
翌日一早,他便提出了告辞。
顾朝朝和沈暮深将人一路送出行宫,看着马车远走时,两人握紧了彼此的手。
十日后,小皇帝来了信,顾朝朝看完笑盈盈地抬头:“不是说他已经长大,不必再出手相帮了吗?”
“举手之劳罢了。”沈暮深不肯承认。
顾朝朝斜了他一眼,继续看小皇帝夸赞掌印大人如何厉害。桌上香炉散出点点白烟,旁边散了一堆书信,沈暮深将桌案整理妥当,坐在她身边看书,屋里再次静了下来,只偶尔响起翻书的动静。
行宫中岁月悠悠、时间缓慢,等又一个中秋,顾朝朝才惊觉他们已经离开皇宫将近一年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做梦,梦见从前经历的八个世界,梦见和每一个男主的点点滴滴,每次惊醒时,手臂都会隐隐作痛,在世界并不会出现的花瓣纹路也会短暂出现,又很快消失于无形。
每成功一个世界,就会多一片纹路,如今已经有了八片,再有一片,就会形成完整的花痕。
完整之后会怎么样呢?顾朝朝最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但更多的,还是珍惜眼下与沈暮深相处的时光,因为她隐隐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朝朝,朝朝……”
顾朝朝猛地回神,看到沈暮深后睁大眼睛:“怎么了?”
“你近来总是发呆。”沈暮深说着,伸手抚平她眉间褶皱。
顾朝朝顿时一脸歉意:“抱歉。”
“不过是发呆,有什么可道歉的。”沈暮深笑了笑,朝她伸出手,“跟我来。”
顾朝朝眼眸微动,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中。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行宫里四处都点了灯笼,红彤彤的透着喜庆。
两人牵着手穿过庭院园林,又经过小桥假山,终于在一片空地前停下。
“这是?”顾朝朝看着面前方方正正的土地,有点迟疑地看向沈暮深。
沈暮深笑笑:“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在宫里辟块地种菜么。”
顾朝朝眨了眨眼:“我只是随口一说……”
说完,才发现他的袖口有些脏。
不对,不止袖口,还有衣摆靴子,都是脏兮兮一片。
“只是随口一说么,”他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
“……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顾朝朝重新看向空地,只见土壤已经翻好,隐约可见上面有化肥的痕迹,显然是已经整理过,并非只是随意找了块地。
沈暮深点头:“你喜欢的东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说完,想起她刚才说只是随口一说,顿时又皱起眉头,刚要说些什么,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主动依然能让他狠狠心动,沈暮深看向她的眼睛,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谢谢暮深。”她笑盈盈开口。
如今的她也快四十了,眼角多了些皱纹,沈暮深却觉得她越来越美,多看一眼仿佛魂魄都会被吸走。
然而他却丝毫不怕,恨不得将自己全部都双手奉上。
“朝朝,我心悦你。”
他身上脏兮兮的,还站在一块刚翻好的菜地前,时机实在不算好,可顾朝朝却被迷得丢了三魂七魄,毫不嫌弃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沈暮深,我今年还是没给你准备礼物,”她笑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明年你生辰时我再补上如何?”
“你要送我什么?”沈暮深笑问。
顾朝朝抬头,狡黠地看向他:“得看你想吃什么菜。”
沈暮深恍然:“看来我今后每年的生辰礼,都将是这块地里种出的蔬菜了。”
“不好吗?”顾朝朝反问。
沈暮深哭笑不得:“自然好,只要你一直在,吃什么都是好的。”
说着话,便开始与她讨论这个时候种什么更合适,两人商议了许久,最终决定选些最简单好活的试试。
“明日去集市上买些苗子吧。”沈暮深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顾朝朝来了兴致:“我们一起去吗?”
“不然呢?”沈暮深无奈。
顾朝朝笑了:“那顺便买些炸糖糕,许久没吃了,真的很想念。”
“宫中御厨做的不比市井小贩精细?你偏偏不喜欢,真是古怪。”
“你不懂,有些吃食,只有市井小贩做得才好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明聊的是再小不过的事,却讨论得热热闹闹。
洗漱之后,顾朝朝便先一步去了床上,等沈暮深熄了灯过来,便摸着黑抱上了他。
“明日不想去赶集了?”沈暮深幽幽开口。
“当然想了!”
“那还敢这般抱着我。”他的声音里不乏警告。
顾朝朝一愣,回过神后脸颊泛热,默默离他远了点。
“禽兽。”她小声嘟囔。
沈暮深在黑暗中扬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顾朝朝翻个身背对他,很快便睡着了,沈暮深静静躺了片刻,还是将她抱进了怀里,两个人四肢纠缠,先后进入了安宁的梦乡。
顾朝朝又做梦了,这次不仅梦见了前面八个世界,还梦到了如今和她在一起的沈暮深,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却依然莫名心痛,仿佛从前被世界剥离的情感,在这一刻突然还了回来,太多的喜怒哀愁积聚之下,她呜咽一声睁开眼睛。
然而眼前却不是她睡前所在的寝宫。
顾朝朝怔愣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大学宿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在辗转九个世界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