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尹离感觉像游离在梦里似的,不那么真切又带着些许绝望。
太后懿旨下达的第二天,弈安王府就派人来取了尹离的生辰八字,接着不久就送上了丰厚的彩礼,每一件都是普通百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单是衣物就准备了四大箱,春夏秋冬每季各三十六件,均由御用的丝帛锦缎所制,件件华贵柔美。此后弈安王府又用红封呈上了端仪太妃亲自择选的日子,就在两个月后的七夕之期。尹父、尹母虽觉有些仓促,但也只能欣然接受。关于尹离的嫁妆,原本是尹父、尹母最为头疼的事情,好在太后派人打赏了几件御用之物,又有弈安王府体贴地悄悄帮着置办了不少。因此虽然时间急促,又缺家底,但也能够勉强应付婚事的规格,不至于惹人耻笑。
尹离尚未嫁入王府,已成就了一段麻雀变凤凰的传说,街头巷尾尽人皆知。一时间,尹府远远近近的亲戚,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纷纷上门贺喜,再加上筹备婚事,尹父、尹母整日里疲于应酬,忙得团团转,反倒忽视了尹离的变化。
尹离并没哭闹,也无从哭闹,只是话变得很少了,有时一天也不说上一句话。整日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写写画画,闹中求静。她吃得就更少了,几日下来竟瘦了一大圈,旁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姑娘家出阁前的紧张和不安所致,也不多作他想。
这日,尹离正在房里磨墨,小禾敲门道:“小姐……”
“不见,谁都不见!”尹离不耐烦地道。
“是邵阳侯府尹夫人和邵唐小姐来了,老爷夫人叫你一定要出来见见!”
尹离正要推辞,只听门外传来些许脚步声。
“我也来看看离儿的院子,瞧,这棵腊梅树还是我年轻时亲手栽的,现今已这么粗了,看着真是亲切啊!”尹夫人笑着同尹父、尹母一起来到尹离的门前。
尹离无奈,只好丢下砚台,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尹离见过姑母。”刚一开门,迎面见到笑意盈盈的尹夫人。
“离儿怎么瘦了?可是家里伙食不好?我带了些补品,回头让人给你炖了补一补,快当新娘子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尹夫人爱怜地拉起尹离的手,抚弄着道。
“谢姑母关心。”尹离平静地道。
“我打小看着离儿就觉得与别家女娃不同,觉得最是机灵乖巧的孩子,想着将来也会是个有造化的人。果不其然,你看,太后竟然亲自为她指婚,还指给了英武不凡的弈安王,天下有几个女子有这等福气,就连唐儿也是羡慕不已呢。”尹夫人笑着对尹父、尹母道。
尹父、尹母也陪着笑容满面。
尹离听着心里腻烦,一抬头正看到邵唐不屑的眼神和牵强的笑容。
尹夫人寒暄了几句,留下许多礼品,就带着邵唐离开了。
才一进邵阳侯府,邵唐脸色就沉下来了。
“母亲,您是何苦放低身段去亲自瞧她,不过是一个不知检点的丫头,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邵唐酸酸地道。
“说到底她也是我亲侄女,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攀上高枝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尹夫人边走边道。
“我都不觉得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别到时让人知道她和二哥的那些丑事,我们还得跟着丢人!”邵唐冷冷地道。
“住嘴!唐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对谁也不准提!管好你的丫头,还有你自己!”尹夫人厉声道。
“母亲,您偏心!她不过是您的侄女,我可是您的女儿,您为什么这么护着她?”邵唐不依地道。
“傻丫头,母亲再疼她能比得过疼你吗?母亲也是在为你着想。她是你的表妹,她嫁进弈安王府,你才能有机会出入弈安王府,近水楼台先得月,尹离只是侧妃,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贵女在盯着弈安王正妃的位置吗?一‘正’一‘侧’,一字之差,就差之千里,母亲这一辈子不也没争得过这个字吗?”尹夫人幽幽地道。
“母亲,看您说的,尹离那丫头怎比得上你?在这邵阳侯府还不是您说了算!”邵唐心内豁然明亮,晃着尹夫人的手撒娇道。
尹夫人笑着摇头,不期然看到邵霖从不远处的廊子走过来。
“霖儿,正好遇到你,我正要找你呢。”尹夫人笑着打招呼道。
“夫人有何事指教?”邵霖面色冷然,一脸孤傲。
“是尹离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她被太后指给弈安王为侧妃。这边她母亲刚从乡下老家回来,我就遣了人上门替你们说亲,不想弈安王府却先我一步,我也没办法,你们俩也是有缘无分啊!”尹夫人一脸痛惜地道。
“夫人不必介怀,这亲事本非我愿。我倒是要恭喜夫人,你们尹家又攀上了一门高枝,真是祖坟上烧高香了。说不定连我们邵阳侯府都跟着沾光了。”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尹夫人母女一眼。
“二哥,你怎么能如此和我母亲说话!”邵唐脸色涨红道。
邵霖冷哼一声。
尹夫人用眼神制止邵唐,又对径直越过她们的邵霖道:“不管你是真不介意也好还是假不介意也好,但都请你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咽到肚子里,算是我恳求你了,这对你和离儿都好!”
邵霖脚步一顿,手指收拢握紧成拳,头也不回地冷笑道:“那就多谢夫人提醒了!”
尹离晚上辗转入眠,梦见一身玄衣的楚荆从远处走来,神情落寞,她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握住那双略显冰冷的大手,想把他焐热,一边焐一边哽咽道:“楚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却见楚荆撇开自己的手,蹙眉敛容道:“王妃,请自重。”
“不,不,我不是!”尹离惊醒,浑身冰凉,喃喃地重复着梦中的呓语。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楚大哥还没有回来,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场婚事。
怎么阻止呢?破坏自己的名声?不行,会连累家人!
去求太后?进不了宫也见不到。去求端仪太妃?不行,待嫁期间,自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入弈安王府。何况,看似和蔼可亲的老太妃,她的威仪也并不容人侵犯。
怎么办?解铃还须系铃人!对,弈安王,怎么忘了他呢?自己和他并没交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只要去求他,由他来说服老太妃和太后不是容易多了吗?
想到此,尹离似乎又看到了曙光。她一大早就到书房寻尹莫。
“二姐,你面色怎么这么不好,又没休息好吗?”尹莫关心地道。
“莫儿,姐姐求你件事。”尹离一脸严肃地道。
“姐姐有事只管说,我能办到的自然会替你办。”
“我想让你把这封信交给弈安王,不要到他府上去,在他回家的路上截住他,把这个递给他。”尹离拿着一封信递给尹莫。
“姐姐,这是为何?这于礼不合吧。”尹莫接过信,一脸疑惑地道。
“不要让爹娘知道,这封信对我很要紧,你是想让姐姐抑郁一生,还是欢喜一生,端看你要不要帮姐姐这个忙了。”尹离一脸凝重地道。
尹莫稍作犹豫,便道:“那我就帮二姐送这个信吧。反正你我都不是拘泥于俗礼的人!”
翌日,尹离在尹莫的陪同下乘马车来到南郊梅山。
在山下,尹离隐隐看到有个伟岸的身影站在一座高坡之上。
尹离示意尹莫在山下等她,自己戴着斗笠上了山坡。
“民女尹离见过王爷!”尹离屈膝一礼道。
弈安王赫襄转身,只见一名青衣女子头戴斗笠,斗笠边沿垂着同色的青纱。
“是离姑娘吗?你我二人还需如此客气吗?”赫襄唇角含笑。
尹离撩开面纱,道:“正是民女,民女鲁莽,不该私下相约。”
“离姑娘要见赫襄所为何事?”赫襄打量了一眼越加纤瘦的尹离道。
“民女想请王爷解除婚事。”尹离清亮的眼睛直视着赫襄道。
赫襄一愣,唇角的笑容依旧,“离姑娘能否告知在下,你不愿嫁入我弈安王府的原因?”
“王爷,您就像天上的飞鹰,而尹离就像你我脚下的一粒草籽,您若把我带上了天,我便生不了根也发不了芽,那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离姑娘这个比方很有趣,只是离姑娘过于谦虚了,在赫襄看来,离姑娘即便是草籽,也不是长在地上的草芥,而是悬崖边的灵芝草,飞鹰恰恰喜欢栖息在悬崖边上,与灵芝草比邻。”赫襄笑道。
“王爷,尹离谢谢您的看重,俗语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做夫妻是要看缘分的,尹离若真是那崖壁上的灵芝,也早有采药人把它摘下握于手中了。”尹离提了提胆子,一口气说道。
“离姑娘的意思是,你的缘分不是在下,而是另有其人!”赫襄面容依然和煦。
“是的,王爷息怒,恕尹离斗胆直言,王爷是天下女子竞相追求的梦中人,但却不是尹离的!”尹离低头咬唇道。
半晌不见回应,尹离抬头,但见赫襄背对她站在猎猎山风中正向远处眺望。
“离姑娘可记得对面的寒秀峰,你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也是我约你来此地见面的目的。实不相瞒,赫襄见过许多姿容不俗的女子,但能使我留有印象的却少之又少,而离姑娘恰好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祖母说要请求太后将离姑娘赐给我时,我并没有反对。只是赫襄当初不知离姑娘已遇有缘人,不然赫襄一定不会强求。可惜现在太后已下懿旨,现今你我婚事天下皆知,只能说造化弄人,赫襄也无能为力!”
“王爷,尹离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王爷可以找借口,比如说以尹离品行有缺之类的,请求端仪太妃和太后收回成命。”
“离姑娘,不瞒你说,祖母喜欢的便是你这不循规蹈矩的做派。若真是诋毁你的品行从而解除婚事,不仅是你,你的家人也跟着毁了。昨日来寻我的是你弟弟吧?口齿伶俐很有前途的孩子,难道你也忍心断送了他的将来?”赫襄语气不重,但却字字敲在尹离的心口。
望着远处正耐心等待她的弟弟,想想在乡下避难的姐姐,还有已经显现出些许老态的父母,尹离沉默了。
“离姑娘,我就当我们今天从未见过,你也别再心有他想,你放心,将来进了弈安王府,赫襄绝不错待于你!”说罢,弈安王赫襄转身而去。
待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尹离一人静静地站在山风中,清晨的山风很大,将她的两只衣袖吹得鼓鼓的,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青色蝴蝶。赫襄无声地凝视了她一阵,眉头渐渐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