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脱口而出的瞬间,张敛就后悔了。

兴许是刚拿下b系车的项目,又在电话会议里跟global吵了通架的缘故,他神思激亢地开了瓶酒,坐在酒店露台独酌。

微醺之际,听见人女孩子在耳边像之前床帏厮磨那般含嗔带怨地撒娇,难免心旌荡漾,不过脑地吐出些有违理智的糊话。

但不得不说,他有些吃周谧这套。

她讲话声音很抓人,带脾气的时候夜莺般脆灵灵,含混时又像搅化了的蜜浆。

而且他今天还有了新发现,就是她哭诉起来更黏糊。

反正话已经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不如坐观其变,顺水推舟地探探周谧反应。

听筒里寂静了须臾,她果然谨慎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在情趣关头反其道而行从来是她强项,张敛早习惯了,正声回:“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

那边浅浅地吸气:“但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

张敛笑:“那上次是怎么回事,谁索吻的?”

“嚯,”周谧口气上提,贼喊捉贼,振振有声:“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先让我过去先招惹我的。”

张敛懒得跟她计较这些顺序上面的琐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机应变不见得是缺点。”

周谧义正辞严:“我可不想跟上级乱搞。”

她的遣词和逻辑惹人发笑,以前不清不楚的时候不叫乱搞,现在知根知底了反而叫乱搞了。

他决定今晚跟她掰扯清楚:“之前有猜过我职业吗?”

周谧说:“我才不乐意猜,”她又像在课上疾疾举手抢答似的:“严正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来你这实习的,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张敛是信她的,毕竟那天在公司初见时,人的眼神跟反应做不了假。

他清晰记着周谧像被隐形的卡车头撞懵了似的,傻不愣登盯着他,一副惊容看起来稚拙又滑稽。

而前晚他刚好加班review创意,不当心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步伐都虚着,人心不在焉,就想着赶紧回家补觉。

但目及门外的周谧时,他一下子清醒至极。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尚在梦里。

那一整天,他不时会琢磨起这幕。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有意思,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就撞自己跟前来了。

思及此,他漫不经心回:“我知道。”

周谧停了停:“那你呢,有想过我之前做什么吗?”

张敛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学生。”

周谧语气陡生不快,像微微拧了眉:“为什么,我长得很老气?”

张敛没立即回答,刻意拉开一个回忆与辨析的空隙:“不老,只是个性没那么事儿。”

果不其然,小黄鹂又哼啾哼啾。

“你判断有误喔。”她说。

“是吗,”张敛唇微牵,淡淡的:“那再给我些时间,我多琢磨。”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周谧的脑袋都能蒸屉小笼包了。

明知自己有很大可能被诱哄,被诓弄,但就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为这份久违的暧昧沉湎。

明明白天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过去多久,壁垒城池再被攻陷,张敛又不费兵卒地杀回她粉色的公主堡。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谧双手按紧两颊给自己降温,想想又给闺蜜贺妙言发微信:妈蛋我可能又要跟狼人哥哥续约了。

贺妙言: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在凡尔赛了。

周谧:怎么就凡尔赛了?

贺妙言:谁不想跟d大活好人帅有钱的约?

周谧:不是该怪狼给的诱惑?

贺妙言:滚吧。

周谧有点乐不思蜀,放松警惕,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最新秘闻:我跟你说个事啊,你别跟任何人说。

贺妙言回:嗯?

想起这档子糟心事,周谧唇角就压下去:我怀孕了。

贺妙言:不是吧????

周谧说:没骗你。

贺妙言粗口霸屏:我草我草我草。

又问:谁的?

周谧:还有谁的?

贺妙言:你老板的?

她深感不可思议:那你还来?上阵母子兵??

她的形容令周谧哭笑不得:肯定是先把怀孕的事处理了。

贺妙言回了个搭头的表情包:你清醒点!这种男人你还跟他继续?你们上次没做措施?

周谧也百思不得其解:做了啊,就一开始没戴,谁知道会这样,这么倒霉。

贺妙言说:而且他让你打胎哎。

周谧说:我自己本来就不想要。

贺妙言的语气像是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的样子:是不是他说要跟你接着约?

周谧回:差不多。

贺妙言哼声:这是变相催你堕胎呢!生怕你拖久了赖上他,等你弄掉了再找借口把你甩了!!那会你找谁说去?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朋友这番话,如田径赛场的一声长哨,令周谧尚还打盹半梦半醒的脑神经猛一激灵。

有什么抽丝剥茧地在她思绪里渐次具体了起来,虽背靠温床,她却像是被吹进冷空气的肥皂泡,从头到脚一寸寸变凉。

她周体发寒地回贺妙言消息:好像真是这样……

贺妙言:废话!能不是吗!

周谧心跳加速:那怎么办?

贺妙言当机立断:流产我陪你去。然后别联系了,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就离开奥星,离这种人渣越远越好。

周谧就差要冲到屏幕对面跟她双手交握:我的言,谢谢你,此刻我才能正常思考。

贺妙言义愤填膺:妈的,你也不早点跟我说。

周谧心里一阵发酸,回过去一个抱头痛哭: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贺妙言也复制同个表情:别怕,明天我实验室没事,我跟你去。

关灯睡觉前,周谧又跟叶雁请了个假,说确定了学校的事在明天,正好连着周末,需要休三天。

上司的反应很公事公办:mi啊,都快一点了你才来跟我说么。

周谧抿着唇:不好意思啊,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就有点容易忘事。

但叶雁也只是小小地埋怨下,随后说:没事啦,先完成自己的事。

周谧又想哭了。

女孩子都好好哦。

翌日大早,周谧约在小区门口跟贺妙言碰面。贺妙言非宜市本地人,而是隔壁苏省的。高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后爸搬到宜市,转校后恰巧就来了周谧班上,还成了她的同桌。

两人个性互补且投契,家又挨得近,惯常同进同出,所以高二分科也没有让她们友谊减淡。

之后又一齐考入f大,一个读文,一个从理。

读硕亦然,同留本校,步调一致。

刚进大学那会,周谧还说:我们的关系太稳固了,以后干脆别找对象了一起过吧。

但没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也是两人本科时期的共同好友,路鸣。

路鸣是南方海边人,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小麦色,笑起来极耀目,少年感浓郁,要比她们高一级,却总称呼她俩为“谧姐”、“言姐”,三人同在空想者协会,因各种活动打成一片。

周谧对外有点内向,也可以说是慢热,与名字如出一辙,但她相貌出众,身材线条又很惹眼,自然不缺追求者,来去的异性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心怀叵测行为不端的,路鸣通常会嬉皮笑脸地担起“护花”一职,巧妙地将他们隔走。

关系变质是大二寒假,年初一的夜晚,路鸣忽然在微信里跟她说:周谧,我今早拜妈祖许了个愿。

当时周谧刚巧从外婆家拜年回来,伺候了一天表亲家的小孩们,挨沙发上腰酸背痛,她没好气回:有话快说。

路鸣说:我在心里说,我叫路鸣,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叫周谧,名字跟我放一起特像情侣名,您看我们能变成真正的情侣吗?

那一瞬间,周谧感觉疲累都远去了,像是从沙发上躺去了铁轨中央,有辆红色的列车围绕着她哐当哐当跑圈,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是她的心跳,把万籁都笼盖。

可能他们开始得太美好了。

因而将结局衬得惨烈失色。

周谧在伞下狠抽了下鼻子。今天依旧不是个好天气。

雾一般迷濛的细雨里,贺妙言将车刹停在她面前。

她有辆白色的丰田,是她继父淘汰下来的陈年旧款,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牌照,要比车的原价还贵三倍多。

周谧收伞坐上副驾。贺妙言第一眼是探查她面孔,第二眼则转去了她腹部,调侃道:“看不出来嘛。”

周谧说:“才多久啊。”

她用食指与拇指圈出一个几乎没有罅隙的大小:“我昨天单子里显示的好像就这么大,估计就是颗炒黄豆。”

贺妙言瞥她:“被你形容得还怪好吃的。”

周谧笑了下:“你吃吗,给你啊,陈巫婆,省得我这么奔波。”

“别别别,”贺妙言猛摇手:“不说了,别拿生命开玩笑。”

周谧瞬时收容:“反正也要跟它说再见了。”

看车里氛围一下子僵住,贺妙言打气:“振作起来!有这种经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及时止损多好,几天过后又是元气满满的全新谧谧了。”

周谧挽唇:“嗯,我争取。”

今晨门诊一室的还是那位女医生,她还记得周谧:“你昨天刚来过吧。”

想起朋友就在外面,周谧胆量上涨,也越发坚定:“对。”

她问:“想好了?”

周谧说:“嗯。”

做完常规检查,女医生又看了看电脑里收录的阴超结果:“你天数短,孕囊也不大,建议先药流,我给你开两种药带回去,米非明早空腹吃,米索第三天早上来医院吃。这几天就别到处跑动跟乱吃东西了。”

她又仔细叮嘱了些后续注意事项,很淡漠,却也很可靠。

周谧紧张地吞咽一下:“会很痛吗?”

女医生似笑了下,意味深长:“你觉得痛好还是不痛好?”

周谧没有回答。

走出门诊大楼时,周谧握紧了贺妙言的手,像是要将所有弱小与强大都嫁接给朋友一部分,才能挺直自己。

贺妙言也牢牢捏住她手指。

周谧眼底有了神采:“好起来了。”

贺妙言说:“雨也停了。”

周谧伸手去接,只有若有似无的风从掌心经过,天空已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湖泊,那么温厚,像种释怀:“是哦。”

两人相视一笑,直到车前才分开手。

贺妙言扣着安全带:“先去吃点早餐吧,清淡点?”

周谧说:“你还没吃啊?”

贺妙言说:“不得等你啊。”

周谧微微笑:“那就去喝粥吧,真没劲。”

“都这样了你还想吃香喝辣啊。”贺妙言双手握双向盘,不急不缓驶离停车场。

周谧偏头看窗外,整齐排列的汽车们像块块彩色的空盒。她语气轻快许多:“就当朋克堕胎呗。”

贺妙言快笑岔气。

车行上路,周谧包里的手机忽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看见那四个字,眉心起皱,直接拒接了。

几乎无间隔的,对方又来了电话。

贺妙言瞥她:“谁啊。”

“能是谁啊。”周谧把手机竖屏给她看。

“接呗,怕个毛。”贺妙言略挑眉。

周谧吁气:“不是怕,就是烦,晦气,听到他说话都起鸡皮疙瘩。”

贺妙言笑:“你昨晚还在那你侬我侬欢呼雀跃呢。”

“一夜变心怎么了。”周谧嘁一声,决心借着现下这股劲头一笔勾销,便按下绿键,将手机贴至耳边。

“请问是周谧吗?”

然而,那边问她名字的并非张敛,而是另一个女声,听起来略年长,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不大好的直觉如余烬复燃,在周遭攀升。周谧起疑,轻轻应了声。

“我是荀老师,”惊汗直窜的一瞬,对方已客气有礼地往下说:“也是张敛的母亲,很抱歉刚知晓我儿子给你带来了多么不好的经历,你今天有空吗,我们想跟你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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