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拍摄很顺利,临近正午,周谧接到季节的电话,说他昨天喝得不省人事,被朋友送到bar附近的家里了,现在才醒,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在通话里很抱歉。
周谧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只看眼棚内:“估计一点左右结束。”
季节问她场地地址。
周谧如实相告。
下午一点出头,拍摄团队呼朋引伴地约午饭,也问周谧要不要一道。
周谧摇摇头,说自己男朋友一会来接。
年轻的男摄影师遗憾地耸了下肩膀,“这个答案真是让我心碎。”
周谧莞尔。
季节来得很准时,他今天竟然换了辆跑车,白色的carreragt,是非常契合他个人气质和外形的款式。
坐上副驾后,周谧有些奇怪:“你换车了?”
季节弯弯唇:“不是,我车还在酒吧停车场,这我姐的车,急着过来接你,我就跟她借着开了。”
他打量起自己女朋友:“今天没化妆么。”
周谧抬手摸了下自己脸:“是啊,昨天忙到好晚,太累了,想多睡会,擦了个防晒就过来了。”
“素颜也很漂亮,”季节收回视线,开车上路:“昨晚忙什么呢?”
周谧一五一十跟他描述了下,但她简略了张敛的那部分,生怕季节多想,她只用公司一位男同事来代称。
季节侧来一眼:“你应该在电话里跟我说清楚的,bn老板的二儿子我认识,以前留学我们经常玩到一起,我帮你打个电话就行了。”
周谧努了下嘴:“看你玩那个开心,我怕打扰你兴致。”
季节叹气:“你怎么这么乖呢。”
“对啊——”周谧说:“我一直是这样呀。”
周谧没想到,季节竟然直接将她带去了她亲姐家里。
独栋的大洋楼是唐顿庄园里才该出现的膏黄色尖塔古堡,四面环绕着广袤的草坪与浓郁的松林,沿路的温室花房远远看过去像只塞满缤纷丝缎的玻璃盒子。
被管家迎着走进屋子里,周谧开始后悔自己今早为什么要偷懒不化妆。
这种懊恼在见到季节的亲姐——季念后就更为强烈了。
季念是短发,穿着酒红色的修身裙子,相貌明艳,身材窈窕,皮肤紧致无暇,三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五,而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也跟季节截然不同,身上阶级感很重,完全不介意让人发觉她的优越度与攻击性。
但她一开口,周谧的直觉认知又变成了错误判断。
她很友好:“你就是谧谧子?我们上次三排过。”
周谧回忆了一下:“你是别打你……?”看到本人后她忽然不太好意思说她游戏id了,因为反差略大。
季念欣然坦诚地接话:“是的,我是「别打你爹」。”
周谧:“……”难怪声音那么耳熟。
一番招呼,三人在雕花木桌边坐定,季念让人上了些极其精致的茶点。
季念勾起野草莓图案的骨瓷杯,抿了口,笑眯眯:“下午一起开黑吧。”
季节捏了只浅绿色的糕点放嘴里,含糊:“下午我走了。”
季念立马晴转阴,语气跟要拎自己弟弟耳朵似的:“什么意思啊你。”
周谧说:“我下午也要回拍摄场地。”
季念说:“你怎么还让你女朋友这么辛苦呢。”
周谧无语一秒,解释:“不辛苦啦,季节很照顾我。”
季节瞟了眼周谧:“我想让她换工作啊。”
季念说:“让她来我这吧。”
周谧眨巴眨巴眼。
季节双手交叠,姿态闲散:“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他歪了下头,微微笑:“我姐现在主理一个服装品牌,你可以去营销部门,也跟你职业方面的喜好相投。”
周谧面部僵滞一下:“啊?你都在安排了吗?”
“对啊,”季节没有否认:“自从你说打算年后离职我就在考虑哪里最适合你,想想还是我姐这边最好,所以今天带你来见见她,混个脸熟,以后也方便照应你。”
他撑着脸,侧头看回去:“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春节了,是不是该考虑跟你leader提一下辞职的想法了?”
当晚,周谧以整理东西为由回了趟家,打算在那边住一晚。
她莫名害怕回公寓后季节又要催问她有没有打离职报告,所以选择避离。
身体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复杂的情绪,仿佛在把她的肢体往四面八方扯拽,仿佛一种力道甚微却绵长的缓刑,让她逐渐土崩瓦解,面目不清。
女儿好些天没归家了,汤培丽有些意外,询问季节有没有陪同。
“他在公司呢。”周谧目不斜视,拎着手提包往卧室走。
汤培丽看她一眼,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跟季节吵架了?”
周谧回眸:“没有好吗?”
汤培丽跟在后面,絮絮叨叨:“我现在看你回来就害怕,你别又弄得跟之前一样,一场感情都谈不好,到头来全都灰溜溜地跑回来。你妈年纪虽然不大,也经不起被你这样折腾,丢不起这个人。小季这个男孩子很不错,好好把握住。”
周谧咬肌一紧,忽然失去语言能力。
夜晚降临,周谧洗过澡,在客厅跟季节打了个不到三分钟的短视频,才赶跑汤培丽在脸上摆了一晚上的疑神疑鬼。
回到卧室,周谧双手托脸,茫然地在笔电前坐了很久。
醒神后,她打开珍妮微信,打字直叙来意:妮儿,我年后可能要离职了。
珍妮几乎是秒回:?
她居然也自打脸地用了多个标点符号:??????????
周谧说:你放心,这一个月交接期我会竭忠尽智地把手里两个项目做完,尤其是bn,我一定会好好完成。
珍妮很快平静,只问:原因?
周谧双眼偏离屏幕几寸,失焦地想了会,最后选择坦诚:我男朋友不太想我再待在奥星。
珍妮回了个[憨笑],不知是被这个理由逗笑,还是在嘲讽她。
然后她迅速而有条理地交代:到企业微信后台【人事】那栏申请离职,hr看到会处理,不过我猜你大概率要被找谈话,记得坚持初心。
看到最后一句,周谧确定她那个笑脸表情确实是在讥诮。
她一个字都没反驳,只轻吸一口气,道了声谢。
周谧打开离职界面,开始选择部门,组别,拟离职日期……
一栏接一栏地仔细确认好,她往下拉拽,双手覆上键盘,准备仔细撰写自己的离职原因。
大脑忽然一片旷芜,狂风肆虐,迷花了眼,让她难受到极点。
周谧最小化掉这个窗户,目光僵结在电脑屏幕上,像片毫无波动的死海。
忽然,她在桌面图标上瞄到一个pdf文件,名字是【奥星求职简历】。
周谧神思一凝,滑着鼠标将它点开。
她整个人僵住。
她的一寸照贴在至高处,里面的女孩正看着她笑若灿阳。
她两边头发夹在耳后,面孔元气,眼瞳澄亮,似对未来充满希冀。
周谧鸡皮疙瘩起立,奥星大半年的经历历历在目,她的大脑仿佛重新被激活。
她想起为了进奥星开始精心运营公众号,日日夜夜反复观看学习各种广告案例的那个自己;想起通过面试后在楼下树荫里转圈,恨不能手舞足蹈的那个自己;想起第一次做日报受到批评与指教时微微脸红的那个自己;想起在会议室启齿提出创意,哪怕磕磕巴巴也走出第一步的那个自己;想起与客户通话后微微汗湿手心的那个自己;想起翻看团队每一个提案ppt时情绪激荡的那个自己;想起前leader叶雁失恋那个早晨转瞬即逝的眼泪,和被她的脆弱勇敢打动的那个自己。
最后,她想起自以为最糟糕的那半个月,张敛从自己的电脑里把同一份简历拿给病床上的她,对她说:
“回忆一下做简历时的心情,确定自己到底要什么,别因为任何事轻易转移。”
不知何时,泪早已漫布全脸。
周谧双手狠抹一下眼睛,霍然从椅子上起立。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也不管汤培丽在背后急吼吼喊了什么,她打车去了公司附近的高级公寓,夜风凛冽,她一路狂奔着冲上了楼。
打开门后,沙发上的年轻男人明显被她只穿着睡衣又面红耳赤的状态吓了一跳,当即起身走近,关切问:“宝宝,你怎么了。”
娜可与露露也一齐蹭过来。
周谧退后一步,急剧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季节,我不想辞职。”
季节愣住,眉心微微蹙紧:“你白天不是才答应要辞职了吗?”
周谧吸了下鼻子,眼眶再度灼热:“是,但我还是想留在奥星。”
季节眼光暗了几度:“我已经给你这么长时间考虑了,也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结果怎么突然反悔呢,需要这副样子冲过来。”
也是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周谧。
她站在那儿,唇瓣开始无法抑制地打抖:“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季节没再言语,眼神安静地看着她,似在等她往下说。
“我一直在瞒着你,其实我就是这副样子,我不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种很可爱很听话的女孩子,我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情绪敏感纠结,思虑重,还满口谎言的人。”
她完全无法扼制这些情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和唇间,狼狈而潮热地滚落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甲方的关系,还是怕你对我失望,怕让你在朋友面前丢面子,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很害怕自己又因为之前那种性格,那副鬼样子再一次失去一段感情。我已经经历过两段失败的感情了,我不敢再释放自己,只好一直端着。”
周谧泣不成声,竭力维持住清楚的咬字:“我以为能慢慢适应的,慢慢接受这个崭新的,看起来似乎更好也更稳定的自己,可是不行,做不到,真的会觉得累,觉得被动,有时周末我就只想在家躺着,看书,看电影,但我不敢说,我怕让你失望。”
“对不起。”
“对不起,季节,”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欺骗了你,我不是你初印象里的那种可爱的女孩子,我把日子、把感情都弄得一团糟,我从来没好好看清过自己,永远在鬼打墙,永远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遇到事情就想着逃避,想着掩盖,想着得过且过,想着用一个坑去填另一个坑。”
“我还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点都不乖,我去年打过胎,读研期间还约过炮,这个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一直不敢说,怕他们对我失望,怕你对我失望。”
周谧用腕关节胡乱擦抹着湿漉漉的脸:“真的很谢谢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教我拍照,带我游山玩水,带我打游戏,带我参加各种酒会各种派对,帮我很大程度地克服社交障碍,送给我各种首饰各种衣服各种化妆品,让我变得比以前漂亮好多倍,变成那种会被羡慕的女生。”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不对劲,我试着融入了,可真的做不到,我觉得特别虚浮,特别迷茫,觉得自己像菟丝花一样的只能依附着别人过日子,一点实感都没有,相反工作的时候就很踏实,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赖在公司,我承认除了忙碌之外,还是有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躲你,躲开这样的生活。”
她狠狠吞咽一下,像是要吞掉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咸涩与压抑:“真的很对不起,我想我大概还是更喜欢以前的生活,能看见自己的光和热,花自己赚的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别人介绍起我也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女朋友。”
“到处玩是很快乐,很无忧无虑,但是在奥星的工作好像更能让我有安全感,有满足,有自尊,有价值,让我更加坚强,也更坚定,更能认识自己,实现自己。”
她止住泪,眼光灼灼:“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懂,但我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一点都不想辞职。”
“奥星是我的初心。”
“我想留在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