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城之外,夜色微寒。
不动如山,汹涌如海。无尽的海潮一般的灵力呼啸而来,在顷刻之间就搅碎了天地本来的风貌。漫天星河之上,铺起了一道浮浮沉沉的水帘,绵延的群山似乎是在漂浮游离,土地被海浪淹没,分崩离析。
多年之后,今日在场的人再次说起这道海字符,也还会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是白舒修为精进之后,画的第一道神符。最要命的是,这道海字神符就画在东海之滨,而且海字符那三点水,还用上了叶桃凌的那一颗热泪。
这是符道创建以来,第一次有人用合作的形势,究二人之力,画一道神符。这里面有着白舒对符道的理解,更有着叶桃凌对东海的眷恋。
如果薛冬亦真的死在这道符上,那么毫无疑问的,他死的不亏。
围观的四派弟子退得尚早,当海字符成型之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可薛冬亦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是贴着白舒的身体被这道海字符击在了身上,磅礴的灵气之海翻卷,薛冬亦就像是被一道石墙拍飞,口水鲜血飞散,手中朴刀也被灵气之潮席卷,不知道漂流到了何处。
薛冬亦整个人就像是浸泡在海水之中,他闭着双眼,只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寒冷,身边流动着的海水不仅带着薛冬亦移动,还蚕食着薛冬亦的体温,吞噬着薛冬亦的生命。
恍恍惚惚中,薛冬亦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薛冬亦痛苦不堪的皱着眉头,他努力想蜷缩自己的身体,却被水流撕扯着,不受控制的在浪潮之中七倒八歪的零落着。
冰冷的海水灌进薛冬亦的口鼻,呛的他无法呼吸,似乎是无形中有一只命运的大手,狠狠的扼住了薛冬亦的喉咙。薛冬亦想喊,想怒吼,想提着刀杀出生天,他双手胡乱的在激流之中抓着,却只抓到一捧捧冰凉的海浪,失掉自己掌心最后的一点余温。
薛冬亦放弃了挣扎,任由海水将自己淹没,埋葬。在这最后的时刻,薛冬亦的脑海中闪过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点点滴滴,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记忆的起点。
没错,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薛冬亦忽然一阵挣扎,他想起来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哪里自己有过这种无助和恐惧的感觉了。
在他来到魔宗之前,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寒冷的秋天,暴雨接连下个不停,每一滴雨水打在身上,都砸的人生疼。薛冬亦就趴在路边的水坑里面,大半个身子被淤泥所掩埋,脸朝着下面,口鼻间呛满了淤泥和积水。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寒冷,无法呼吸,无助,等待死去。
秋雨积成的水坑温度低的吓人,几乎要冻成了冰点,薛冬亦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只是努力的想翻过自己的身体,吸上一口秋日寒爽的空气。
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那时候的薛冬亦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摆脱这种窒息感,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薛冬亦艰难的转过自己小小的身体,终于,在漆黑冰冷的水坑之中,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仅仅只有这么一个微弱的声响,淤泥和雨水就再次堵住了薛冬亦的口鼻。就在他即将要彻底陷入沉睡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薛冬亦从水坑之中托起,那人为薛冬亦清理着口鼻中的淤泥,他让薛冬亦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又轻轻拍打着薛冬亦的后背,薛冬亦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些泥水,终于他感觉到了呼吸的顺畅。
紧接着薛冬亦被人用衣服包裹了起来,送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薛冬亦只是听孟宗说过自己是在一个雨天被捡回来的,他从没听孟宗说过那一天的任何细节。可为什么现在薛冬亦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他似乎是记起了一切。
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忘掉了,只不过是,暂时想不起来了罢了。
狂暴的海水浪潮,疯狂撕扯着薛冬亦的身体,如同千万把锋利的剑刃。薛冬亦的身体表面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血珠,很快又随着灵气的席卷,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在无边的灵气浪潮之中,薛冬亦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浑身剧痛之下,薛冬亦来不及检查自己骨头断了几根,他只能尽可能的调动着灵气,尝试着吞噬这片白舒画出来的灵气之海。
可这一次白舒用的是东海之滨的天地灵气,这些灵气不归薛冬亦调控,纵使薛冬亦有着烛龙心法,也难以号令被白舒支配着的这片灵气之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承受着身体被撕裂的痛苦,等待着这浪潮的退去。
说也怪了,薛冬亦清醒之后,最先想到的,是上次四派论道的时候白舒问自己的那一句话。
“薛冬亦,你看过海么?”
一直到了今天薛冬亦才明白白舒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白舒不是问薛冬亦看没看过那个温柔平静的大海,他只是在询问薛冬亦,究竟有没有见过大海那副汹涌澎湃的样子。它温柔时能抚平人内心所有的创伤,可它发起怒来,也有着撕碎一切的力量。
原来这才是白舒所说的海,薛冬亦想要苦笑,却已经笑不出来。灵气之海逐渐散去之后,薛冬亦被冲到了很远的地方。在海水的蹂躏之下,薛冬亦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他整个人的皮肤就像是被海水泡过一般,发白而又肿胀。此刻这些肿胀的皮肤之上,正缓缓渗出鲜血来。薛冬亦整个人就像是被打烂了一般,无力的瘫倒在地上,想动一动手指都有些困难,而他的朴刀也在浪潮翻涌之下,不知道被冲到了何处。
此刻薛冬亦的模样,那叫是一个凄惨。白舒本来今日是打算放过薛冬亦的,毕竟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薛冬亦却没有好好珍惜这个活下去的机会,硬要和白舒这个怪胎拼一个你死我活。
人群很快围了上来,可魔宗弟子似乎并没有上前救起薛冬亦的意思,就连孟克之也是站在一旁,傻笑着望着薛冬亦。
真正凑上来为薛冬亦察看伤势的,极为讽刺的是太虚观的两个小姑娘,萧雨柔和颜丹晕。
颜丹晕还好,萧雨柔此刻却没忍住落下了泪来,她想要扶薛冬亦起来,可却不敢伸手碰薛冬亦,怕触动了薛冬亦满身的伤。
白舒从远处不急不缓的走了过来,步伐轻盈,神色淡漠。所有人面对白舒,都是出奇的沉默。于是白舒终于在这一瞬间感觉到,力量带给自己的好处。他在每一个人的眼里,都看到了畏惧,那些叫嚣着说要白舒好看,骂白舒是败类的家伙,此刻也都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
破虚巅峰的高手都被白舒打成了一条死狗,除了天启境界的高手,此刻谁还敢再寻白舒的晦气。
白舒踏着被灵气之海肆虐过后的一地狼藉缓步走上前来,一直到薛冬亦身前,才站住了脚步。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薛冬亦,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把刚才那有人生没人养的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薛冬亦喉咙中挤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他终于还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白舒冷哼一声,说道:“我今天杀你,都没用上剑...”
“够了!”白舒的声音忽然被颜丹晕粗暴的打算,她愤然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如何?”
白舒目如寒霜,冷冷扫了颜丹晕一眼,这道目光之下,纵使往日颜丹晕和白舒有几分交情,此刻那些交情,却已经烟消云散了。
白舒早就不是从前的白舒,不是谁都能和白舒攀上交情,白舒也不需要再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
“你说的没错。”白舒赞同了颜丹晕的话,紧接着寒风吹过,白舒的一句话让在场的很多人,都不寒而栗起来,白舒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白舒说罢狠狠一甩自己的右手,一道淡青色剑气就从白舒掌心之中激射而出,直取薛冬亦的心口。
白舒这一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同是四派弟子,白舒对薛冬亦下手居然如此的干脆果断,以至于谁都没反应过来,那道剑气就已经要取薛冬亦的命了。
白舒再也不想忍受薛冬亦带给自己的后患无穷,他同样要让薛冬亦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从今天起,白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条条框框的戒律和规则能约束白舒,他也再不会让任何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
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饿了就要吃东西,吃人吃狗吃天地。如果你是弱者,那么你就只能引颈待食。
剑气激荡,血光飞溅,热血溅起一仗高,洒满了白舒的冷厉的面庞。
所有人都蹬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连白舒,就连白舒他也张大了嘴巴,他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就在那剑气即将送薛冬亦上路的时候,萧雨柔忽然拉了薛冬亦一把,把薛冬亦护在了自己的身下,那道激射而去的剑气,狠狠刺在了萧雨柔的后背之上,在她的身上绽放出了一道血腥的花苞。
白舒急忙蹲下身子抱起了萧雨柔,同时一只手贴在了萧雨柔的伤口处,将伤口中的剑灵气全部吸了回来。若是晚了半分,恐怕萧雨柔的五脏六腑就要被白舒的剑灵气绞杀的粉碎,到时候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都救不了萧雨柔的命了。
萧雨柔的身子对白舒而言几乎轻的没有重量,这种重量此刻就像是萧雨柔的生机一样脆弱不堪。
白舒见萧雨柔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登时就红了,他气急败坏道:“萧雨柔,你疯了吗!”
萧雨柔努力收起脸上痛苦的神色,给白舒挤出一个笑容,低声对白舒道:“小薛子他...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我...给了我很多的照顾...”
白舒恼火道:“那你也不能用身子去挡我的剑气啊,你不要命了?”
萧雨柔望着白舒,神色之中颇有些羞涩,却依旧勇敢的道:“我也...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刻就是不想让小薛子去死,我似乎是...我似乎是已经习惯了在你走之后,他跟在我身后照顾我了...”
萧雨柔的话说的白舒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萧雨柔又对白舒甜甜的笑,嘴里血液也止不住的涌出,说道:“师兄,你要是真生气,就拿我撒气把我杀了吧,留他一命,可以吗?”
白舒被萧雨柔气的一时之间无言,刚要说话,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灵气波动。
白舒下意识的回头,只见鼎城之中有一道冲天而起的赤红色剑气,紧接着那剑气光芒大作,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全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一瞬,短暂的失明过后,白舒眼瞳才逐渐适应,重新看到了事物,下一秒白舒看到的场景,使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