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醒,吓了自己一身冷汗。窗外打着破天的雷,像是一簇簇光刀撕裂午夜的暗蓝色天穹。苏慕晴关上窗,爬回床上,坐在床头蜷紧了被子。
“请等我回来——请在寂城,等我回来——”不知从何处蔓延出的清脆的声音。
她有些不寒而栗,害怕地把被子蒙住头顶。
“哗啦啦。”雨的声音打在窗户上,依旧清晰。
为什么会有人叫她的名字呢?还叫她在寂城等着,等谁回来?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拼命地想让自己睡着,可是消失的倦意却找不回来了。她摸索着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冰凉的**袭进胃里泛起阵阵凉意。真是奇怪的声音,差点儿吓死自己了,她摇摇头,觉得丝丝无奈。
一举一动居然和洛栀遥一样。
[04]
雨一连下了很多天,曾经浮在这个名叫“寂城”却名不副实、相反喧闹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深深的土黄,彻彻底底地被冲刷干净了。
窗台上有一只跳动着的麻雀,唧唧喳喳说着没有谁听得懂的语言。
苏慕晴好奇地看向窗外,发现大雨停了。
她冲出房间找舅舅,看见舅舅正在阳台上抽烟,吐着白色迷离的烟圈。他在沉思,逆光下的侧脸是黑暗的颜色,被沉默的寂寥氛围衬托。
苏慕晴倚着阳台左侧的墙壁,有些不忍破坏舅舅的安寂。舅舅在想什么呢,她想,但却不好问出口。
还是舅舅先转头看见靠在墙壁上的苏慕晴:“哦,你在啊。”
“雨停了。”苏慕晴说,“去么?你说过的。”很清楚地提醒着舅舅。
“去。”舅舅回头打量苏慕晴,看着她目光里的执著,微微地摇摇头,“准备出门,现在去。”
舅舅下楼发动了吉普车,绕过了许多马路来到一家花店,他下车问店主什么话,店主摇摇头,然后他又开车去另一家花店。起码跑了五家花店,舅舅从最后去的那家店里,捧出来一捧白玫瑰,是粉红色的纸包着的大大的一捧。
他走回车里发动车,便将车径直开到郊区的公路上。苏慕晴望着副驾驶座上的那捧白色玫瑰,感觉异样。
——白色的花,好像是用来祭奠的吧。
突然想起了一些常识,以光速穿越组织复杂的脑海。
祭奠?!!!!!!!
“舅舅,为什么!”苏慕晴惊讶得要叫起来,“为什么要买白玫瑰!”
“你妈妈喜欢玫瑰。”舅舅说,“我在开车,不要跟我讲话,到你妈妈那里你总会知道的。”
“那为什么要是白玫瑰?”苏慕晴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之后,空气像是凝固了,陷入漫长且无尽的沉默里。
这一次舅舅隔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一直开着车,偶尔感觉到疲倦的时候点燃一根烟。尽管打开了窗,但浓郁的烟味还是随着开窗涌进的风飘到后座,让苏慕晴觉得很不舒服。
他变得漫不经心,要怎么和眼前的孩子交代呢,她美丽的妈妈到底在哪里,要怎么和她交代。
从旁边的主车道上忽然超过的一辆车开到吉普车跟前,并驾齐驱。旁边是一辆宝马,开窗的人大骂:“开这么慢!大哥,这是公路!”然后嗖地消失在了前方。
后来好像又差点儿追尾,苏慕晴看不过去:“舅舅,我拜托你开车专心点,别拿我们俩的生命开玩笑好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妈妈到底怎么了!”
舅舅的眉皱到了一起。他想,究竟要怎么说呢,他辛辛苦苦在落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姐姐的女儿,这下却不知怎么说出口。是他爱着的姐姐啊,他愿意一辈子为她感恩戴德,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他有两个姐姐,只有二姐才是真正对自己的好的人啊。那个自私的大姐,哪一次不是把在父母面前受到的训斥全部嫁祸于他,哪一次不是以恶狠狠的眼光用断掌的手力去掐破他孩童时嫩嫩的皮肉?只有二姐肯任劳任怨,总是在父母面前说他的好,在家里一个月才能吃上屈指可数的几次肉的时候,把从菜盆里和大姐抢来的肉块放进他的碗里。中学时期,他甚至没喜欢过同龄的女孩,某天班里女生问他“为什么没有喜欢的女生”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了句“我喜欢我的二姐”,被那个女生笑得丢尽了面子……
从小到大,哪一次温暖的印记里没有二姐的影子?他深深地知道大姐和二姐的关系为什么不好,只是他沉默,一直在心底默默地支持二姐。
他很爱她,只不过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剪断的血缘。
舅舅的脑海里,慢慢地,嘎吱嘎吱地放过从小以来的记忆,是那些温暖的黑白默片。
于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从孩童时期一直残留到现在的永恒温度。
[05]
离去往澳大利亚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夏岸的心思完全游离,好几次都恍恍惚惚的。手会颤抖,身体会不自然地发哆嗦,没有人不为之感到奇怪。
创新实验班的教室里,夏岸的手里拿着署名为洛栀遥的信笺。
是她消失的第二天。
夏岸: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落云。这个城市原本不属于我,我只是固执地来到这里,所以当我累积了无数负罪感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
夏岸,我想问你的是,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叫做臆想症的心理学疾病呢?会幻想一个和你有着相同模样的人,她会在梦里叫你的名字,而你也会亲切地呼应她?
我想你没有也不会有吧,于是,你不会懂我的。我有臆想症,会莫名其妙,会不知所措。我没有家,我住在寂城我的姨妈家,我七岁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我妈妈了,听说她死了。我读书只读到初一结束,被姨妈强行休学,那些数理化我根本不会,因为没学过。
我不是苏慕晴,我也不是你木槿巷里的青梅竹马,我更没有在木槿巷生活过。我在梦里听到过,有人告诉我,要来落云木槿巷找一个叫做苏慕晴的女生,她是我要找的自己。六月末,我趁着姨妈去夏威夷度假的时候逃了出来,当我站在落云的土地上的时候,当我看见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的时候,我想叫她,可是她却不见了,她并没有听见我在喊她的名字……她却不见了。
于是,我三个月以来一直以苏慕晴的身份在你和妈妈的身边生活。她不是我的妈妈,但我很爱她,她给了我母爱,告诉我当一个母亲是多么的含辛茹苦。
流源是我喜欢了很久的男生,我不知道颜梓诺是怎么样拿到了我的日记,我也没想到流源和你之间的联系……
也许是命运的玄妙吧,上帝也是罪恶的。
后来你吻我,其实我很习惯这种感觉,流源吻过我的次数等于我从小到大吃糖果的次数,不计其数。我的心虚,你有感觉吗?恋人的心不是相通的吗?为什么你会不起疑心呢?
可是我不能说,虽然,我真的觉得和一个不爱的男生接吻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我本想在苏慕晴回来之后再在你们身边消失,可是她迟迟没有回来,我又要怎么样背信弃义地离开呢?
你无法懂。前几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叫我回去,一连叫了我好几次。我的臆想很准确,我见到了苏慕晴,哪怕只有一眼……我想我一定要回寂城了,写到这里,我和你一样想知道苏慕晴去了什么地方。在我的臆想里,她和我说过话,但现在我却无法用臆想获得她的消息,突然断了联系。
另外,谢谢你这三个多月以来对我的照顾。
我很罪恶,因为我罪恶地觉得我自作多情喜欢上了你,而你喜欢的一直是我这么长时间来最好的朋友。苏慕晴是我的全部。
我给你的一千五百块,是我卖掉了我脖子上的金锁得来的,那是我亲生妈妈留给我的。后来我才知道,苏慕晴的脖子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吊坠。我对你有深深的歉意,我在自责,我能帮上你的也仅仅只有那么多。
但……我好像隐瞒了太多,连你也没有发觉,难道是我和苏慕晴真的一模一样吗?
请相信这个有些荒谬的解释。
洛栀遥
这封信被夏岸读到第三遍的时候——
坚强的夏岸翻了翻眼睛,仰起头看看教室雪白的天花板,眼角居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他突然在全班同学惊愕的目光下冲出了教室。他独自一人走到教学楼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间里,今天的铁栅栏居然没有被学校的环卫工人锁上,夏岸沿着楼梯走上了七楼的平台。
平台上风很大,秋天的风掠过耳旁,有很大的声响。处在制高点向四周望去,是落云寥寥的橘红色灯火,由于眼眶里未干的泪滴,看上去像是向四周散射的缕缕光线。夏岸看向北方,在遥远的千里之外,有个叫洛栀遥女孩是他现在的想念。
“栀遥——栀遥——”他在嘴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洛栀遥。
我还真的没有发现,你和她,真的一模一样。有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行为习惯,甚至一样的善良。
那我这三个月,到底爱的是哪一个?
[06]
七月七日,空气中混有雨季刚过的潮湿和闷热。
“我妈妈……她……死了吗?”苏慕晴定定地看着头顶视线里“清宁园”的字样,心里的某个部件松散,发出“咯噔”的响声。
舅舅的手里捧着那捧白玫瑰,里面的朵数是十九朵。十九朵玫瑰的花语有特别的含义,是“一生守候”。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在苏慕晴的前面,顺着绕山的级级石阶向上走去。小径的四周有高大的树木,路边的野花安静地盛开,叶尖上有清晨直到现在未被蒸发的露水。
在石阶上行走的时候,看见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向下返回,脸上是阴郁的悲伤。有老女人哭得稀里哗啦,有老男人默默地抹着泪水,他时不时地劝一句女人:“别哭了,我们只能祝福儿子了,别让他看见你的悲伤。”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如果不处在悲伤的深处,又有谁懂?
小径的尽头,是她的墓碑,大理石墓碑的表面悬挂着昨夜的雨滴,只是苏慕晴并没有悲伤的感觉。
舅舅弯下身,一手拽着苏慕晴的手臂,把十九朵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上,呈九十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我带苏慕晴来看你了,你应该安心了。”他一面侧过脸对苏慕晴说,“带你来看你妈妈了,跟你妈妈说些什么吧。”
没什么感情,是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吧。苏慕晴想,她从未养过她,没有见过面,既然是她的妈妈,那为什么又要把她丢在落云呢?
“难道,苏慕晴,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舅舅问。
苏慕晴摇摇头。
“看来我得和你从头说起。”舅舅说,然后把身体转向面向山崖的一边。是很高的山崖,放眼望去是四周翠绿色的山貌,他口述着那个古老的故事,那些曾经。
他希望苏慕晴能懂,能够懂她妈妈的无奈,能够明白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心情,他愿意当二姐的一生守候,能够明白所谓的亲情其实有着温热的温度,能够做到世间不可能做到的一切事情。
她安静地听得很认真。
苏慕晴听着听着,佩服妈妈是个尽责的姐姐,虽然她不是个尽责的好妈妈。
——呐,有没有被感动呢?
[07]
洛栀遥回到寂城,胆战地敲开了姨妈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洛栀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显现出惊愕:“怎么,难道,我走错了吗?”
男人惊讶:“太像了,太像了……”
“叔叔,你在说什么?”洛栀遥问,“我姨妈把这个房子卖掉了吗?”
舅舅一把把她拽进来,仔细地观察洛栀遥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害得她脸红得不成样。她用力扯开男人捏住的手臂,把自己扯疼了。“你干吗啊,你说什么太像了太像了,我听不懂!”
“叫我舅舅。”男人说,“我知道,你是洛栀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