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欺人太甚……”
出了塞衙,崔原依旧暴跳如雷,拳头捏的咯吱做响,“我一介商贾,如何能见到贵为国婿(驸马)的耿太守?”
你竟也知道?
那又何必强人所难,反倒自取其辱……
“来此之前,弟就劝过正阳兄,此请着实有些冒昧,耿塞尉定然是不会答应的,是以你又何介怀?”
甄荣止不住的叹气,“也不知耿塞尉一怒之下,会不会将定钱退回来?”
“显济放心,绝然不会!”
崔原很是笃定,“为兄早有耳闻,耿成召了三千多流民在强阴屯田。因是他自做主张、独断专行,是以只能自行筹措钱粮,如今正是焦头烂额,见钱眼开的时候,就是你想退,他也不会退!”
甄荣悚然一惊:“该不会是收了定钱不交货吧?”
“他要真敢贪昧,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加倍吐出来,显济宽心就是!”
崔原冷哼一声,“你我先出塞,待归来后再与他计较也不迟……”
甄荣点头,但依旧忧心忡忡……
……
郭景亦有些担心:“那崔原和甄荣不会恼羞成怒,退了定钱吧?”
“凡商队出塞,商货皆由车马拉运。但从鲜卑回来时多半换的则是牛羊,车自然就能空出大半。
也不好空跑一趟,所以商队回程时大都会拉些边郡的出产,赚些辛苦钱。但将精盐拉到内郡,一石至少赚七八百钱,怎么算也是厚利,崔原为何要退?”
耿成胸有成竹的回道,“商人逐利是天性,这崔原要更胜一筹,不然也不会痴心妄想寻我来买制盐的秘方,故而你大可不必担心……”
这倒也是!
郭景既而放下了心,又见耿成摆弄着一堆炭,奇怪的问道:“左右不过几车炭,你又何必如此上心,一盯就是三四日……你不该是想将塞城左近的山林伐空,用来烧炭吧?”
“左近的山林不能伐,城北国境之外的山总能伐吧?”
耿成拍了拍手上的黑灰,笑的好不开心,“我给耿奋派了二百丁壮,明日就往城北伐木,争取每月能烧个十多二十万斤炭出来,再加上精盐,当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郭景腾的站了起来:“你疯了?”
鲜卑就如虎狼,躲都来不及,耿成竟敢主动招惹?
耿成满不在乎:“左右不过几棵树,怕什么?”
不论是郭景,还是在一旁充当小透明的彭方,都被耿成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给惊呆了。
这是几棵树?
烧一斤炭,至少要四到五斤木柴,耿成张口就是二三十万斤,还是每月,那要伐多少树?
郭景大致估算了一下,一月至少砍千亩往上,而且每亩山地中的树还不能长的太稀,至少要有一千斤往上的木材。
一年就是一万两千亩……
听似好像不多,毕竟只塞城以北的马头山余峰也近有百万亩大小,一万亩也才是百分之一。
但北麓的琐奴部,西北麓的窦统部,及西麓的朴兰等三部逾一万帐胡民都靠着这座山过活。
所以根本不是大小的问题,就如家里进了贼,哪怕只拿了一根针,主人也有可能和你拼命……
“别慌!”
耿成又看向彭方,“彭主事这是又要出塞?”
“对,一是将塞尉急需的乌盐送来,二是往窦统部送些麻布!”
“那定要是路过琐奴部和朴兰部了,正好请彭主事帮个忙!”
耿成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明日你启程时,带上三石精盐,给琐奴、朴兰,并窦统各送一石。就称我要在南麓伐木烧炭,他三部若是愿意,我每月各送每部精盐十石……”
不是抢,而是要买?
郭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又皱起了眉头:“会不会少了些?”
“不够还可以再加,只要有的谈就行。彭主事可视实情而定,但最多只能再加一倍!”
耿成似是极有信心,“若我所料不差,这三部应该不会漫天要价!”
二十石精盐,运到鲜卑折钱当有十万,能买四百匹麻布,或一千只瓦盂,或五百陶翁,或三十驾年牛车,已算不得少了。
再者琐奴、朴兰、窦统三部都只是三四千帐的小部落,不敢像育延部一样敢对单于和连“春、夏、秋三季不得进犯汉境”的禁令阳奉阴奉。
所以就算耿成不管不顾的开山伐木,这三部只多叫嚣几声,待立冬后再视情况要不要和耿成算账。
而如今有好处可拿,而三部也很少翻山越岭来南麓放牧,放弃的也是极少一部分鸡肋之地,所以九成九会答应……
彭方却听出来了些门道:“敢问塞尉,莫非这炭不寻常?”
要是寻常,耿成送给塞外三部的肯定是炭,而不是更为精贵的盐……
果不愧是商人,这嗅觉也是够灵敏的?
耿成暗暗赞了一声,又笑道:“确实不似寻常的黑炭,但可惜贵府不事冶铁,不然也能售给彭主事一些!”
彭氏确实不炼铁,但可以卖呀?
话到了嘴边,彭方心中一动,又咽了回去。
耿成不卖给他,自然有不卖给他的道理,还是莫要多嘴的好。
郭景也是两眼放光,顿时就想起了从流贼手中缴获的那数万斤铁料。
要是耿成知道郭景以为他要烧炭炼铁,估计会哭笑不得。
跑到山西大同地界,炼铁还要用木炭,让耿成情何以堪?
流民刚来不久,他就已安排心腹带了几十个丁壮,入马头山和白登山中寻找煤矿了。
已经有了眉目,但两座小城还未修好,再者寻到的也是深矿,不太好挖,所以耿成才没有急着动工。
待解决了钱粮,挖煤炼铁自然会挖上日程……
又交待了几句,耿成便送走了彭方,而后拿起木笔写起了书信。
郭景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塞尉可是要炼铁锻兵?”
“兵甲肯定是要煅的,不然新兵操练时可以佩木枪、木刀,检阅和守烽时总不能也拿木刀木枪吧?不过不用急,先让你寻来的那些铁匠打些锄头、铁铲出来,也好试试这炭的成色……”
听到训练新兵,郭景更是兴奋:“何时操练?”
“待筑好城寨和军营再说,不过你与高顺已可以着手准备,挑选兵卒!”
高顺?
出身微塞,相貌平平,暂时还未看出才能如何,但沉默寡言,比张汛的话还少,也不知耿成为何会对他另眼相看?
也就片刻,耿成已写好了两封书信,又唤来耿立:“你明日天亮就启程,我再派十骑护你上路,将碳各带一车,并书信一并呈于使君与父亲!”
耿立恭身应喏,看耿成再无交待,便若有深意的问道:“若是阿郎与公主问起二郎近况,仆如何回应?”
“自然是实话实说……嗯……等等?”
耿成定定的盯着他,看的耿立心里发毛,心虚似的低下了头。
“无论问什么,你只需实话实说,记住了没有?”
他的神色不算严厉,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耿立却吓的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连声告罪。
直到听到一声“下去吧”,他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了出了偏堂。
郭景看的一头雾水,却不好问。
这是人家的家事,更说不定涉及私密,他一介外人多什么嘴?
……
郡城,阴馆。
太阳将将冒头,郭缊就起了身。宋细君尚在酣睡,他便轻手轻脚的出了卧房。
一众侍婢井然有序,梳头的梳头,穿鞋的穿鞋。穿好衣袍后,又有侍女端来铜盏,供郭缊漱口。
盏中是温盐水,自然是耿成敬献的法子,说是可以减轻郭缊的牙疼之症。
郭缊只当是无稽之谈,但架不住宋细君当真。不耐磨缠,他便试了几日,却不想真有效果。
这十多日以来,牙痛一日轻过一日,虽未根除,但比早先舒服了许多。
至少不用入睡前喝到半醉才能入眠……
收拾利落后,已是两刻以后,郭太守虽近四旬,但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看的一众侍婢两眼放光。
他边往外走,边随口问着管事:“两日不见秀儿,她在忙什么?”
“禀阿郎,大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绣花,有时也会读一两个时辰的书……”
“未去骑马,练箭?”
“已有好多日未见大女去过后园了!”
郭缊怔了怔:不练武了,却突然好起了读书、绣花……这还是自己的女儿?
“从何时开始的?”
“大致已有一月!”
一月前……那时发生了什么?
郭缊稍稍一思索,眼中浮出一丝了然。
好似就是郭景第一次从强阴回来,在府中提及耿成如何。而后夫人总是问个不停,自己也只当她是挂念耿成,此时想来,怕不是替秀儿问的?
应是八九不离十,不然惯爱舞刀弄枪的郭秀儿怎突然就转了性?
郭缊叹了一口气,心中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他本就属意耿郭两家联姻,如今又趁了女儿的意,做为父自然高兴。
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郭缊怡然自得的登上了马车。
府邸距郡衙不远,只隔着一条街,片刻就至。扈从放下车凳,郭缊不紧不慢的下了车。正要进门,又看到在衙门前不停转圈铁官令。
一看到郭缊,他便快步奔了过来。
好歹是千石大员,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郭缊正在腹诽,看到铁官令上挑的眉毛,勾起的嘴角,才知道自己料错了。
看来是喜事?
“见过使君,属下恭候多时!”
“何事?”
铁官令左右看了一眼,附在郭缊耳边嘀咕了几句?
郭缊的眼睛越睁越大:“千真万确?”
“某岂敢欺瞒?就是怕使君事务繁忙,一时脱不得身,故而守在衙外,想请使君往府中(铁官府)一观……”
郭缊感觉好不奇妙。
刚刚还在念叨耿成,心想他莫明其妙的就开了窍,更是让大女一反常态,生了小女儿心思。
而前后不过一刻,竟又带来了这么大的喜讯?
郭缊很是干脆,扬声喝道:“备马!”
……
因为浮尘极大,所以铁官府建在郭城,距郡衙足有五六里。
离着还有两三里,就能看到漫天的烟尘,鼻中也已闻到淡淡的硫铁味。而离的越近,烟尘就越大,味道也越来越刺鼻。
东汉盐铁官营,但也不禁民间私铸铁器,所以铸铁业相对发展较快。不仅会用高炉练铁,也摸索出用石灰石做助熔济,更发明出了脱炭炼钢,也就是炒钢法。
当然,只是近一步的接近,杂质依旧很多,还需不停的锤炼锻打,才能达到理想的硬度和韧度……
据铁官令所说,若用寻常木炭,一千斤大致能炼出铁胚六十到八十斤。而用耿成送来的木炭,不但炼出的铁多了一倍不止,耗费的时间竟也缩短了近半。
郭缊既然为太守,凡涉及民生、军事,自然是格外关注。所以对治铁不算陌生,至少不是门外汉,该懂的常识一样不缺。
往前自不必说,自前汉至今,炼铁之法大同小异,所废炭料也大差不差,不可能突然间就会有天大的变化。
但铁官令信誓旦旦,将胸口拍的啪啪作响,再想起耿成才送来不久的精盐,他又有些半信半疑……
一车白炭也就两千余斤,已被铁官令用了大半。再者只是暖炉就要一整天,郭缊自然耐不得等。所以铁官令就用最直观有效的方法:用粗炼的铁胚锻刀。
一根约鸡蛋粗细,五尺长的棍形铁胚被投入炉中,两个壮汉不停的踩着风囊,炉盖的缝隙中不时就会窜出一长溜的火星子。
若是以往,至少也要烧够一个时辰铁胚才能被烧软。但今日也就堪堪一半的时间,铁官令就让匠人起盖。
两人用铁钳固定,另外两人抢锤,但第一锤刚砸下去,郭缊双眼一眯,下意识的吼道:“停!”
只这一锤,如小儿臂粗的铁胚棍头,就被砸的跟饼一样。
“烧过了……”
铁官令拍着额头,好似很是懊恼,但嘴却咧到了牙根:“使君,如何?”
郭缊看似淡然,心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神乎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