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闻弦歌而知雅意,见冯德贵示意目光凑前一步,轻声道:「冯都事说得不错,自俺们奉令轮训上舰,刘国轩就瞧弟兄们很不顺眼,多次当众出言斥责,说俺们不通海战只会瞎指挥,扬言要把弟兄们全都赶出水师。俺们都是总制大人的老部下,跟随您老人家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刘国轩这是生生朝您老面上搧耳光。」
听到这话冯锡范面色更加冷厉,阴森森从牙缝挤出声音,「刘—国—轩!」
成功转移冯锡范注意力,冯德贵暗道吾计售矣,眸光微现得意,续道:「林将军虽然在红毛鬼战舰面前吃了小亏,好歹护送六艘粮船平安返台,以一艘粮船装裁六千石计算,至少从琉球购粮近四万石,再加上粮仓原有储粮足有五万石,足够支撑军民食用两个月。只要设法熬过这段时日等到夏粮入库,粮食危机就可迎刃而解。」
他这话说得亏心之极,且不说洪灾过后夏粮能否顺利入库,就是夏粮入库也需两月之久,冯锡范听得皱起眉头。
他虽不擅长经济之道,却也晓得以五万石粮食供养台湾三十多万军民熬过两个月殊为不易。
民以食为天,倘若粮食危机不能顺利解决,明郑必定不战自乱,甚至有可能引发兵变倒戈相向,到时***外攻明郑内乱——冯锡范不由地倒吸口冷气,忍住怒气沉吟问道:「眼下除了琉球,还有哪里可以大批购买粮食?」
冯德贵与林凤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眸里瞧见为难神色。
购粮最便捷的当然是倭国、南洋等粮食主产地,单倭国一地所产粮食就能满足明郑军民日常供应,只是***与荷兰殖民者默契配合,联手设法堵死购粮渠道,德川幕府闭关锁国不愿与***发生摩擦,如今琉球秘密购粮被荷兰舰队拦截焚毁,***与荷兰红毛鬼必定更加警惕,严防死守之下恐怕一粒粮食也运不进来。
走私海商倒是贪图巨利胆大妄为,无奈满清***封锁严密,双屿岛海盗秘密走私粮食尝到甜头,暗中又组织了几次,被吴清下令密报漳州后施琅大发其火,立即派遣战舰攻破双屿岛,岛上海盗或死或擒,三当家方惊蛟激战身亡,大当家王宝财不知所踪,背后靠山湖州周老爷想方设法动用关系,侥幸没有抄家灭族锒铛入狱,凭仗海商贸易发财的江南世家巨族不同程度受到严厉警告,再也不敢明里暗里以粮资敌牟取巨利,即使胆肥走私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购买粮食是实打实的买卖行为丝毫作不得假,冯德贵虽然狡诈多智却不可能无中生有,一时之间也是无法可想。
见智囊冯德贵也是现出为难神色,冯锡范心头微沉,道:「德贵有啥好法子尽管说,只要让台湾平安度过粮食危机就算你立下大功。」
明郑名义由延平郡王郑克塽当家,事事其实都由冯锡范做主,粮食危机事关生死存亡,冯锡范也不敢轻忽。
冯锡范亲自点将冯德贵不敢不答,捻须沉吟半晌,答道:「依下官浅见,解决粮食危机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开源方面,日本南洋等地购粮渠道都已被堵死,虽然可以大幅度提高台湾粮价,吸引各地走私海商通过走私渠道想方设法运粮来台,不过满清***与荷兰白夷必定严加防范,暂时难以购买大量粮食。另外——」
他微一迟疑,没有说将下去。
冯锡范听得入神,不耐烦道:「有啥鬼主意快说,莫要吞吞吐吐吊老夫胃口。」
知道冯锡范眼里素来不揉沙子,冯德贵尴尬一笑,道:「另外还有不得已的法子,土蕃部族性喜积聚,每家寨子至少存有两年粮食。眼下土蕃部族磨刀霍霍阴谋作乱,既如此不妨将计就计派出大军抄掠,把土蕃部族储存的粮食一股脑全都抢将过来,当可顺利解决粮食危机。只是——如此一来可能会破坏叔父引蛇出洞的大计。」
听到派兵前往土蕃部族抄掠粮食,冯锡范眯缝眼睛陡地射出锐芒,沉思良久缓缓点头。
陈永华主政台湾采用怀柔政策,对土蕃部族慰勉有加,时不时给粮给钱,免费供土蕃少年读书,十多年下来大见成效,土蕃部族特别是熟蕃渐受汉化,不再视汉人如同仇敌。
冯锡范武将出身久经沙场,素来主张对叛服不定的土蕃部族采取铁血政策,本就觉得陈永华怀柔抚蕃不甚合脾胃,听了冯德贵献的计策甚是中意,打定万一粮食短缺说不得以蕃济汉,先满足汉人需求再作打算。
只是土蕃寨子都是座落在深山老林,贸然进山搜剿怕要吃亏,况且武定里集结重兵另有用途,暂时还是动土蕃叛逆不得。
林凤听在耳里灵光一闪,插嘴道:「末将听说许多乌心粮商囤积居奇,仓库堆满白花花大米却不肯售粮,老想着趁机大***。总制大人不妨严厉打击,把那些为富不仁的乌心粮商统统抓进牢房,囤积粮食一律充公,说不定就可以顺利解决粮食危机。」
他这主意颇为高明,囤积居奇***是商贾本性,早在粮食危机爆发前不少粮商就已察觉端倪,八仙过海想方设法囤积粮食,各大粮仓都堆得满满当当,积少成多加起来比官府储粮多出不是一点半点。
只是粮商储粮目的为了牟利,无论如何善言劝导都不肯吐将出来,而且各有后台也不怕官府出手硬抢。
听到这话冯德贵心里暗恼,他都事察言司岂能不知乌心粮商趁粮食危机大***,只是这些乌心粮商十有八九都有强硬后台,明里暗里向冯剥皮送了大笔贿赂以求保护,焉能干出自断财路的蠢事。
正想开口替乌心粮商说话,冯锡范重重在椅背一拍,目现杀气点头道:「林凤说得不错,眼下粮食短缺需要同舟共济度过难关,不法粮商胆敢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丝毫不顾及朝廷稳定大局,察言司要派出番子严加侦缉,凡有不法行为一律抓捕,囤积粮食一律充公,不法粮商一律斩首,老夫要借不法粮商人头立威,看哪个胆肥敢与老夫作对。」
冯锡范主政多年当然知道粮商身后有人,平常时日尚可大度容忍,如今粮船被毁手中乏粮,急怒交加不由地起了硬抢心思,再也顾不得吃相难看得罪幕后官员。
听到三一律冯德贵知道叔父对乌心粮商已动了杀心,无可奈何闷声答应,打定主意挑几家后台不够强硬,贿赂不是很足的乌心粮商斩首抄家以作应付。
买卖往来要讲诚信,若是把贿赂自己的乌心粮商全都抄家灭族,日后还有哪个敢上门行贿寻求保护。
忽地想起一计,冯德贵压低嗓音轻声说了,听得冯锡范林凤面面相觑,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德贵出的主意很是不错,先按你说的办罢,只要不法粮商能够顾全大局,老夫自然可以饶他们性命。」
冯锡范沉思半晌拍板道,林凤也是连连点头,大赞冯都事足智多谋,足以安邦定国。
想到粮食危机尚有解决之道,冯锡范紧绷面皮微微松弛,点头道:「你们出的主意都很不错。德贵说还要想法子节流,怎么说?」
冯德贵道:「节流无非就是想方设法减少粮食消耗。眼下台湾军民三十多万,每日食用粮食至少两千石,其中军队供应五百石,文武官员供应五百石……」
他毕竟曾在户官任职,谈起粮食供应情况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冯锡范不通经济之道,听得头大如斗,截住道:「军队和官员粮食必须足额供应,否则军心立乱倒戈相向,文武官员也都与老夫离心离德,如何还能图谋大事安抚台湾。」
他本来打算粮船返台立即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为自己废掉郑克塽自立台湾王邀买人心,眼下粮食短缺供应军队官员尚
嫌不足,微一迟疑没有说将出来。
冯德贵滞了滞,苦笑道:「下官也是如此想法,算来算去能够设法节流的只有百姓。眼下春暖花开,野地可供食用的野菜、鱼虾甚多,不妨鼓励百姓采摘食用,允许下海捕鱼,尽量减少粮食消耗……」
听到下海捕鱼林凤眸光发亮,抢着道:「冯都事说得不错,台湾四面环海,出岛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洋,鱼虾无穷无尽一百年也捕捞不完。末将多次乘坐战舰出海,亲眼瞧见深海鲸鱼如同巨山,只要捕到一条就够上百人吃上好几天。」
见冯锡范转头瞧着自己,唾沫横飞更是得意,「眼下施琅坐镇漳州风平浪静,水师战舰闲着没事,不如派遣舰队出海捕鱼,只要捕他娘的几百条鲸鱼上来,足够台湾军民嚼上个把月,不愁没法子熬过粮食危机。」
冯锡范听得怦然心动,想了想摇头道:「海里虽有鱼虾,毕竟当不得粮食——」
「俺的总制大人,」林凤咧嘴叫道:「人都快饿死还有啥子挑肥拣瘦,吃鱼肉总强过嚼榆钱啃野菜。」
冯德贵在户官掌管走私海商,对海上事务相当熟悉,得林凤提醒颔首道:「林将军说得对极。海洋广袤无垠物产丰富,除了鱼虾外还有海带、贝壳等海产品可供吃食,称为海上粮仓也不为过。」
「眼下台湾粮食短缺,能省下一分是一分。按下官浅见,台湾沿海多有捕鱼为生的渔民,可以下令每日下海捕捉鱼虾替代粮食,邻近山区的百姓挖野菜捉野兽,多管齐下就能减少粮食消耗,总能想法子熬过粮食危机。」
嘴角露出阴笑,「刘国轩掌控水师牢牢不放,既然如此就差他派遣战舰出海捕鱼替代粮食,也可减弱水师实力以利大事。」.
冯锡范不熟悉海事,听到减弱水师实力怦然心动,见林凤在旁边大点其头赞不绝口,皱眉思索半晌,一拍大腿道:「既然如此德贵马上写个条陈,把开源节流的法子都写上,老夫看过就下令照章执行,只要上下齐心共克时艰,不信撑不过两个月熬到夏粮入库。」
嘴角噙着冷笑,冷声道:「明郑水师多的是能吃粮食的大肚汉,刘国轩自然也要为解决粮食危机多出力气,这样方才显得天公地道。」
嘴里说话放声狂笑,冯德贵明白叔父想要趁机削弱刘国轩势力,点头称是附和陪笑,只有林凤鼓着牛眼,不知两人有啥可笑,不过也晓得自己必能安稳渡过难关,心头一宽跟着谄笑。
三人正说得热闹,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响,老管家冯材匆匆走进书房,向冯锡范行了一礼,禀报道:「王爷晓得粮船返回东宁府,派人请老爷前往王府商议如何分配粮食。」
郑克塽袭位延平郡王事事均由冯锡范作主,每日宅在宫内读书练字不问朝政形若傀儡,怎会突然关心起粮食分配。
冯锡范听得大皱眉头,起疑道:「郑小子向来不愿管事,今日怎么突然热心起来,居然有胆子对老夫指手画脚。张永常有没有派人过来传话?」
张永常是冯锡范的铁杆心腹,担任王府宫卫统领掌管三千宫卫,牢牢掌控郑克塽的一举一动。
冯材明白冯锡范意思,轻声禀道:「张统领已派人秘密传报,说驻防澎湖的刘国轩总督匆匆赶回东宁府求见王爷,粮船返台消息就是刘总督亲口告诉王爷,等会还有可能当面发难,请老爷诸事小心在意。」
听到死对头刘国轩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东宁府,冯锡范微微感到错愕,焦黄面色陡地涂了层冷霜,眸现毒焰冷厉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