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洋人身材高大,面目慈和,身穿黑色袍服,胸前挂着十字架,显是不远万里跨海而来的西洋传教士,双手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殷勤对徐文宏说着什么。
徐文宏连连摆手,似在拒绝。
荷兰殖民者统治台湾大力传播基督教,规定信徒可以免除赋税,时不时还要施舍小恩小惠,因此民间基督教徒甚多,只是大多领取米粮踊跃异常,谈起教义似懂非懂,祭祀祝福更是按照传统习俗自行其事,从不把耶和华真正放在心上。
郑芝龙年轻时初履南洋经商,为得到洋人支持,特地在澳门接受基督教洗礼,教名贾斯帕,另名尼古拉,洋人称为尼古拉·一官,视为基督教友甚是亲近,贸易往来更是处处方便,无往而不利。
碍于这一层渊源,郑成功收复台湾不禁西洋传教士传教,只是暗地设置障碍,加以约束。
台湾的传教士大多聚居东宁府,平常只在汉人贫民中发展教徒,未得官府允许不得私自前往土蕃部族传播教义。平埔社怎会出现西洋传教士?
徐国难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自沉吟思索,身后忽有声音赞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白乐天的《霓裳羽衣歌》,用在徐小姐身上最是贴切。徐佥事,令妹武艺高强,剑舞精绝,小生瞧公孙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听声音是英国商馆通事,假冒游学秀才的吴清。
俞依偌正与丈夫偎在一起,感受柔情蜜意,万料不到身后居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叫,忙不迭跳开数步,红晕满面羞成了醉虾。
徐太平眼珠滴溜溜瞧向吴清,脆声道:“刘相公好。”
吴清缓步上前,站在徐国难身边,笑道:“小公子真乖,不过叔叔今日没礼物给你。”
徐太平转了转眼珠,道:“叔叔昨天给足了见面礼,今日不用再给。”
伸手从怀里掏出玉佩摇晃,没等吴清说话,笑嘻嘻道:“如果叔叔硬是要给,平安也会勉为其难接受。”
吴清怔了怔,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徐国难见玉佩雕成蝙蝠流云式样,寓幸福祥和之意,瞧上去古朴润滑,显是值钱物事,肚里暗笑,抬手轻打了下屁股,喝道:“调皮鬼,只知道到处腆脸讨要礼物。”
顺势把徐太平递给俞依偌,与吴清拱手见礼,笑问道:“刘相公怎么不在贵宾席交际联络,跑到这里来了?”
吴清听出言外之意,苦笑道:“贵客中有西洋传教士奥古斯神父,逢人就拉住宣传教义,劝说入教,赛过无数苍蝇环绕,小生实在受不了,只得偷偷溜走。”
向愁眉苦脸的徐文宏努了努嘴,道:“如今缠上了徐伯父,想必徐伯父也是头痛得紧。”
听到奥古斯三字,徐国难面色有些古怪。
奥古斯是西洋传教士中的狂热分子,永历二十三年受罗马教廷委派,从西班牙不远万里来到台湾传播教义,十多年一直留居东宁府,每日深入贫民乞丐施舍钱物,宣扬教义,甚至不顾禁令,屡次深入土蕃部族传播天主福音,虽然迭遭白眼却也发展了不少土蕃教徒,在西洋传教士中颇有名气。
官府虽有忌惮,顾虑他的传教名声,只得听之任之,暗中令察言司特工加强监视,避免惹出事端。
徐国难在察言司档案看过奥古斯的传教资料,对他的虔诚和毅力甚为佩服。
不问可知奥古斯想把徐文宏发展成为基督教信徒,想到老爹被奥古斯缠着说教的头痛情景,不自禁微笑着摇了摇头。
吴清目光缓缓转向空地,目不转睛望着起伏婉转,歌舞盘旋的徐淑媛,眼神里现出痴迷。
徐国难与吴清见面后,从来见他神色怡然,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想不到对淑媛剑舞如此迷恋。
脑海念头急转,诧异问道:“刘相公懂得武功?”
吴清怔了怔,目光慢慢恢复清明,干笑道:“小生区区文弱书生,哪懂得甚么武功。只是以前有幸欣赏过剑舞,见令妹舞得绝妙,情不自禁罢了。”
踏前一步,炯炯注视空地上涌动的人流,感慨道:“到平埔社前,小生以为土蕃都是青面獠牙,凶暴残忍,见了后才知道土蕃虽然生性野蛮好斗,却也纯朴可爱,有上古之风。徐佥事,近些年土蕃繁衍蕃息,人畜兴旺,似非朝廷之福。”
徐国难不知他言语用意,嗯了声没有言语。
吴清偷窥徐国难面色,语气越发显得诚恳,“小生虽是英国商馆通事,却也是南洋华裔,不忘华人身份,骨鲠之言不得不吐露。”
“按朝廷律例,土蕃不用纳税交粮,从军服役,仅平埔社一族,每年人口就可增长近百,高山族数十部族,每年可以增长多少?左丘明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晨蕃人聚众练武是徐佥事亲见,若任由发展壮大,终有一日会成为朝廷祸患。”
徐国难心中微动,吴清所言正是他忧虑所在,想不到这通事居然有如此见识。“刘相公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妥善处理?”
吴清鼻里冷哼,斯文面孔蓦地现出狠毒,“小生浅见,朝廷可借鉴荷兰殖民故智,每隔数年动手清理土蕃,免得繁息壮大,生出狼子野心。”
荷兰是欧洲殖民先驱,号称海上马车夫,殖民地遍布全球。但荷兰本国地寡兵微,无法派出大军,殖民台湾时荷兰兵不过数百,绝难对付漫山遍野的土蕃。
荷兰驻台湾总督宋克想出毒计,每隔数年派出兵马进入深山搜剿土蕃,成年蕃人一概杀绝,土蕃寨子一律烧毁,曾一次摧毁13座寨子,杀害数千蕃人,逼迫土蕃迁入深山,困顿度日。
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想延续荷兰殖民政策,陈永华竭力劝阻,说汉人仁义不应以暴易暴,最终改为“以蕃治蕃”,虽然仍是重利盘剥,但较荷兰殖民者的定期屠杀政策不知文明了多少。
吴清献出如此绝户计,徐国难微感心寒,淡淡道:“刘相公心怀忠义,徐某自当转告朝廷诸公,日后刘相公还要多替官府办事,朝廷必然不会亏待。”
吴清听出徐国难话语的冷淡,不禁尴尬微笑,恢复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若无其事把话题转将开去。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没营养的社交废话,空地突地响起咚咚木鼓拍击声,歌舞人群纷纷退了开去,空出大块地盘。
黛丽娜见徐淑媛意犹未尽,红扑扑脸蛋满是兴奋神色,转头望见哈瑞德目不转睛似在瞧视徐淑媛,鼻里不由重重冷哼,袅袅娜娜走到哈瑞德身边,伸手狠狠拧住腰间软肉。
哈瑞德疼得哎哟一声,咧嘴怪叫道:“怎么了,黛丽娜?”
黛丽娜噘起嘴巴,不悦道:“谁叫你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连魂儿都忘了收回。”
哈瑞德怔了怔,怒道:“哪个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俺是瞧剑舞好看,才多瞧了几眼。”
话未说完,腰间软肉又被重重拧了一把,瞪大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黛丽娜俏面晕红,眼波流离瞟视哈瑞德,用力顿脚道:“偏生不许你多瞧,就是要瞧也只能瞧我!”
听向来矜持的黛丽娜说出情浓言语,哈瑞德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抬头瞧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一眼,鼓足勇气牵住黛丽娜的纤手,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打情骂俏自然无人关注。众人围着空地密密麻麻挤成圆圈,目光都转向祭坛,见八名面涂油彩,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土蕃壮汉用力敲打木鼓,呲牙咧嘴跳着怪形怪状的蕃舞,引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盛装老人缓步走上祭坛。
徐国难与吴清知道祭祀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不约而同停止谈话,抬头凝神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