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难以抚平的伤口

交河县西南远郊有许多荒芜田地,少有人住在这里,偶尔有送葬的车队,或者从小镇到县城的公车经过,才能感觉到一丝人气,站牌前,夏亦走下了公车,正好遇到一支哭哭啼啼从墓园出来的队伍,他从旁绕开进去。

林野成荫,树枝上爬满了枯萎的藤条,不时有老鸦在树梢‘哇’的叫唤一声,扑着翅膀飞离而去。夏亦走了一阵,周围少有人声了,远远近近的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墓碑延伸开去,他朝着来过两次的墓碑方向走去时,已看到一道穿着警服的身影站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对方转过头,“我以为你不会过来,所以先打扫了。”

夏亦走到坟茔,看着刚刚被擦过的墓碑,低着头沉默下来,那边穿着警服的男人叫方志,是他的姐夫,或者说是前姐夫了,当了十年警察,还是一名队长,自己当初也是被他亲手送进监狱,细细想来过这么多年,夏亦心里最初对他的怨恨,渐渐磨平,何况在姐姐墓前,很难提起怒气,而归根结底,亲姐的死,自己也占很大一部分责任在里面。

“……你看这里,躺了多少人?每天还有很多死去的人等着埋进这里,这些年,我看开了许多事,也希望你别再自责,有空就回老家看看双亲,你也知道,我事情多,走不开,你姐在的时候,没少抱怨。”

警徽在阳光里映出光泽,身影走动,一面说着,方志一面蹲下来,将妻子墓碑边缘的杂草拔掉,“你出狱的时候,原本想要来接你,但又怕你见到我,调头就走,那样多尴尬啊,你出狱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看着你,见你生活平复,心里多少是踏实了,才想好今日打电话,见你一面。”

低沉平缓的声音里,夏亦心绪复杂,伸手抚着墓碑,抚过上面雕刻熟悉的名字,以及贴在上面的姐姐的遗像,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片刻后,他起身离开,后方方志也站了起来,叮嘱了一句:“小亦,要走正道啊。”

一群乌鸦惊起树林,黑压压的飞过墓地上空。

夏亦的身影并没有停下来,径直走出了这片墓园,乘了一辆公车回到城中村,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渐落,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下来了,脏乱的街道变得泥泞,他在附近一家商铺买了一个溜溜球,裤兜里摸出一张两块,和两张五毛才刚刚够。

“看不见的人,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吧?”夏亦将玩具揣好,朝锣响街过去还有一里多路,上次与赵德柱半夜潜入的化工厂,就在这边河的下游,一时间想到这里,就不得不联想那晚离奇的遭遇,自己特殊的能力,陡然之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感觉一旦性情反复,像是能使出一些古怪的能力……就像初中时候打游戏,能发出技能一样,但是又不太准确。

“看来要找时间,好好摸索一番了……”

拐过街角时,他脚步陡然停下,转去的视线那边,一条稍暗的巷子里,一道身影嘭的砸进堆砌的垃圾里,三名穿着花里胡哨,头发烫染红黄绿颜色的混混将那人按在脏水里殴打,其中一人在对方身上摸索,大抵是收刮钱财。

“.…..你个糟老头子,出门就带十块钱!寒酸不寒酸?”

“回去找你老伴儿多要点,不给明天我们亲自到你家去找她……听说你儿媳妇长的还满不错的,儿子在城里上班,如果钱少了,那我们几个就只好帮你儿子安慰安慰你儿媳了。”

然后又是一脚踹在老人的肚子上,龇牙凶狠的大吼:“听到没——”地上的身影肚子连连点头的同时,染着黄发戴耳钉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巷口的夏亦,扭了扭脖子,靠近过去,抬手指着他鼻子,“看什么看,信不信把你也抢了。”

“这人好像是隔壁街的夏亦…..是个穷鬼。”绿毛笑着说道。

黄毛收回手,“想起来了,是有你这么一个人。”他朝夏亦挥了挥手,“滚吧,你一个外地人别来搅合,打残你,也没人给你伸冤。”

夏亦看着地上的老人沉默了一阵,最后选择离开,城中村原本就外地务工人员聚集地,也是混乱滋生的地方,随着城市愈发繁荣,这些地方更是什么人都会出现,鱼龙混杂,抢劫、偷盗、卖.淫都是常态,他进去过一次,眼下与这三人打起来,或者收不住手伤了人,就是二进宫了。

看到夏亦转身离开,黄毛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重新走入巷子,笑道:“那煞笔就是一个靠瞎子接济的怂蛋…….”

离开的身影踩在脏水洼里停了下来,夏亦的脸浸在阴影里,咧开了嘴角,轻声在说:“你们这张嘴真让人讨厌啊。”

垂在身侧的袖口下,溜溜球上下转动,嗡嗡作响。

那边的黄毛也停了下来,朝同伴耸耸肩膀,捏起拳头,冷笑着转过身,正想说一句:“给脸不要脸.....”然而最后出口的话语陡然变成短促的一声:“我.....操!!”

视线迎来一只转动的溜溜球打在眼睛上。

“啊——”

黄毛捂住眼睛干嚎一声,又是一脚蹬在他肚子上,整个人直接飞进了巷子里,另外两人见状急忙冲过来,其中一人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倒飞过来的同伴砸到在地,最后一人傻笑的摆了摆手:“哥……算了吧,我们就是逗这老家伙玩的…….”

“我也陪你们玩玩。”

回答他的身影耍弄着溜溜球,从阴影里走来,逼近最后一个红毛,路边昏黄的灯光照着巷子里的人影疯狂的猛砸,不同的凄厉惨叫声一直持续好了一阵,垃圾堆里的老人缩到最里面,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待到那穿着陈旧衣裳的青年传来一句:“老伯早点回去,小心遇到坏人。”

等他睁开眼睛,那人已经走远了,从垃圾堆里探出望了望,就看见巷子里三名鼻青脸肿的混混,像红绿黄信号灯似的,挂在附近的铁栏栅上摇摇晃晃,黄毛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睁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哆哆嗦嗦的朝老人哀求。

“.…..麻烦,帮我们叫救护车,谢谢啊。”

…….

单元楼上的灯还亮着,夏亦回到出租房,胖子早就在房里等他了,围着一块奶油小蛋糕,闻了又闻,“真香…..我老早就想吃了,十五块啊!这些蛋糕店太黑了,要不是小瑜生日,鬼才舍得买,对了老亦,你给小瑜带了礼物吗?”

夏亦摸了摸口袋,之前买的溜溜球只剩下一根绳还在了,笑了笑:“.…..有准备。”

“那就好。”

赵德柱将蛋糕放下,搬了一张一米左右的木板架在两边阳台中间,对面的房间里,少女轻轻听到了动静,轻轻推开了窗户,摸索过来这边,竖起葱白的手指在微翘的唇间‘嘘’了一声,小声道:“我带了一点东西,之前就藏在这里了……”

她说着拿出半斤猪肉,一小把葱,“.…..阿姨买回来后,我悄悄摸着切了一点下来,也不知够不够。”

“够够够……”胖子眼馋的连连点头,“我和老亦也好久没吃荤的了,还是小瑜贴心。”

少女笑眯眯的歪了歪脑袋,马尾摆动间,她伸出两只手,“那……我的生日礼物呢?”

“这里!我专门给你买的蛋糕,等会儿要吹蜡烛啊!”胖子将小块写有生日快乐的蛋糕推到木板中间,“老亦也有准备的。”

“真的?”

小瑜笑的更甜了,“亦哥,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看着少女浅浅的酒窝,一脸期待的神色,夏亦沉默了片刻,在胖子惊愕的目光里,取下了颈间的那条系有一枚戒指的红绳。

“老亦,这不是你姐…..”

“小瑜,这是我送你的。”不等赵德柱说完,夏亦已经将那枚戒指和红绳一起递到了少女手心,感受到那么礼物残留的余温,也摸出了礼物是一枚戒指后,小瑜脸唰的一下通红起来,支支吾吾的说了声:“谢…..谢谢…..亦哥…...”

羞红几乎爬到了脖子。

“喜欢就好。”夏亦笑着将木板上的食材拿过来,“我拿去厨房炒熟,咱们三人一起分了吃。”

看到兄弟转去里面,胖子又看去在少女手中摩挲的戒指,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是老亦姐姐的遗物,能保平安的,一定要时常戴着。”

“遗物?”

其实赵德柱看的出来少女对夏亦有意思,但有些话,夏亦不可能跟其他人说的,胖子看了一眼屋里忙碌身影,悄声对面露疑惑的少女说道:“这事儿说起来,还要说到读初中那会儿,当时马上要中考了,老亦在班里成绩很好,也与另外一名女生都互相喜欢,只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有一天晚自习放学,再到第二天,那女生就再没出现过,后来有警察来学校,我们才知道她尸体被发现在回家途中一座水渠下面……脸上有淤青,脑袋也被打破皮。”

“.…..后来听说有人当时看过一辆轿车从那里过去,那车是镇上一个有钱人的,但那人当时在外地做生意,根本没在家,警察也拿不出证据来抓捕…….当时老亦像发疯了一样到处找人询问,终于在学校后门的一家台球室从一个熟人口里打听到,那天其实开车的是有钱人的儿子。”

小瑜捏紧了手指,脸色有些发白:“那后来呢?警察抓了那个人吗?”

胖子摇摇头:“没有,那小子有不在场证明……当时不像现在到处都有摄像头,何况还是农村里,老亦心里那股火消不下去,中考也不考了,他买了一把刀……一直找机会、。”赵德柱吸了一口气,“可惜那小子身边还有几个朋友跟着,人没杀成,只把几人砍伤,其中一人还是重伤……老亦也被那小子开车差点撞死…….当时老亦的姐姐有孕在身,结果……听到这消息,急的在产床上大出血,大小都没保住…….”

“后来事情闹到了县里,那小子家人才逼着他去自首,原来,当天那小子开车看到下晚自习回家的女生,起了歪心,结果不成,恼羞成怒失手把人给推下桥了……最后叛了一个过失杀人,而老亦却是故意伤人,出来后就是这样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些,眼眶也有些微红,吸了吸鼻子,又叮嘱了一句:“所以,你要戴在身上,老亦和他姐的感情很好的。”

小瑜听到厨房里传出的脚步声过来,她连忙擦去眼泪,夏亦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炒菜过来。

“做好了,就是调味少了一点,将就着吃吧。呃……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小的时候妈妈每年都会陪我过生日,后来不在了,爸爸娶了现在的阿姨,就很少陪我了。”小瑜湿红着眼睛笑起来,“现在有亦哥和胖虎哥陪我过生日,我高兴的差点哭出来。”

夏亦点燃蛋糕上的蜡烛,“那你往后有的哭了,到时候年年给你过,年年让你哭。”他将蛋糕推过去,“快,许个愿。”

少女双手合十放在唇边,脸向着夜空好一阵,说了句:“许完啦!”然后一口气将蜡烛吹灭,夏亦切开蛋糕盛到小盘子里,“许的什么?说来听听。”

“说出来就不灵了。”小瑜偏偏头,微微翘了翘嘴,“不过,可以告诉你们,我另一个愿望。”她指着天上,抿唇说道:“那就是将来能做一名空姐,有机会看着蔚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应该是很美丽的。”

不等夏亦二人说话,她竖起一根手指,脸上甜甜的笑出酒窝,露出小虎牙:“再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医院那边告诉了我爸爸,眼角膜有着落了,也就说,我的愿望很快都会实现!”

“那就太好了,当大吃一口蛋糕。”

赵德柱哈哈笑了一声,连忙切了小块塞进嘴里,夜慢慢深下去,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下大了,一辆灰色的轿车驶过雨帘,轿车内的驾驶座上,东方旭点上一根烟,听着广播传来:寂寞的夜,寂寞的你,欢迎收听交河电台…….

城外的道路中间,一辆救护车从旁边飞驰而过,溅起水花扑在车窗上。

“那个常吾不是凶手,也不是异能者,只不过是一个勾结南韩人的二五仔而已。”东方旭吐出烟雾,看着雨刮器晃动,远去的救护车灯光,轻声道:“这锣响街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呢喃一句,副驾驶的门打开,带着水汽进来的同事,对他摇了摇头:“能量检测器没问题,也没有接收到附近有异能量的波动痕迹,会不会猜错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人一定就藏在这里。”

东方旭望着黑漆漆的街景,随后发动汽车离开,一片片的灯火光里,某条小巷的三人终于被救了下来,抬上救护车,片警从地上捡起一枚溜溜球的碎片,“说出来谁信,就这东西能把这三人打成这样?”

“重要的是,这三个家伙竟然还说江湖规矩,不能说出那人,等伤养好后,自己打回来……”另一名年纪稍大点的警察摇头笑了笑,“既然无事那就走吧。”

闪烁警灯的轿车驶离了静谧的雨夜,淅淅沥沥的雨点飘进来,打在窗户上,小瑜缩在被子下,指尖抚过颈下吊着的那枚戒指,然后轻轻捧在手心按在心口上,嘴角绽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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