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被林玉京的神情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林玉京是个纨绔子弟不假,但他向来不以势压人。或许是从商的缘故,逢人先挂三分笑意,说话圆融,便是对侍候的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他读书不好,但因着这性子,先生也格外喜爱他,对他的缺席跟一看便不是自己写的功课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高海同他在一块的时间算多一些,慢慢觉出来林玉京这人实际上是面热心冷,与谁都笑语的同时也与谁都疏离。
只是他脾气好,跟谁都不挂脸,开得起玩笑,又伪装得好,掩盖了这一点冷淡的流露。
人人都说他心软,最是怜香惜玉,那些姑娘同他在一块说笑也俱是随意,不像对待旁的权贵子弟。他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姑娘们玩笑。
旁人都以为他贪花恋酒,可高海知道,林玉京其实不爱那档子事,他向来不喜被人近身伺候,去那水阁看舞听曲都要别人离他三丈之外,更是从来滴酒不沾,听完曲便走,从未留宿。他给钱大方,又从来不为难人,那些姑娘们都说他脾气是顶好的。
但或许他脾气也没那么好,只是暂时没人触碰到他的逆鳞而已。
高海忽地想起有一次一个小丫头不知道林玉京的习惯,见他身边没人伺候,殷勤地上前替他奉了一杯酒。林玉京当即便收了笑,起身走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外露出些真实的情绪。
现在想来,他不是脾气好,只是对不在意的人与事随意而已。
而现在,高海看着林玉京如蛇一般的眼神,心下骇然,仿佛只要自己流露出仍旧对许家二小姐不死心的态度,那条蛇就会立刻发动攻击似的。
高海冷汗如雨,愣了半晌后终于回过神来,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道,“那是自、自然要去的。”
许二小姐已经成了林玉京看中的猎物,他决不会允许旁人窥伺。
“早知如此,当日便应承了高家多好!”
这是许娇容不知第多少次唉声叹气了。
谁知道刚打发走一个高家,今日林知府家就来人为他家小儿子提亲了。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高了可不止一级,高家好打发,林知府那边的却是极难推脱。
尤其林知府家那个幼子,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贪欲享受是出了名的。
在南山书院就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正经书不读,成日里不学无术,捣鼓那些生意,天南海北地跑。不过这些,比起他那风流的名声倒说不上什么事了,据说这位小爷成日眠花宿柳,几乎是把家安在了温柔乡里。
日日乌衣伴红裙,说出去是桩风流美谈,可这种人怎堪嫁得?
有了比较,倒是觉出高家那书生的好了,旁的不说,虽则此人见色起意,但至少他见色起意的对象只有一个!读书也是用功的,日后说不得便考取了功名,一朝鲤鱼跃龙门。
何况知府那种高门大户的人家,条条框框的规矩也多,里头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便是王八也是活了千年的王八。她这妹妹脑子不大好使,嫁过去岂不是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许纤自个儿也不愿意嫁,只是理由不大一样——那林玉京成日里往青楼楚馆跑,谁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病呢!
只是这似乎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情。
两下里急得团团转。
许娇容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你从未出过门,怎么招惹到那林知府家公子的?”
许纤倒是有些猜测,料定应该是当日那人,只是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了,只含糊了过去。
许娇容也只问过这一句便罢了,撑着手坐在正座上长吁短叹。
一忽儿硬下心说索性直接拒掉,大不了一家子到别处谋生;一忽儿又说不若婉拒,好好说说,林知府家或许也不是非许纤不可的。
直到午后,还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而后便听得院里一阵响动,老嬷嬷哎呦哎呦地进了来回话——对方直接抬来了聘礼!满满当当的,放满了院子!
是林玉京亲自领一队人来的。
他个子高,特意换了一身书生似的素衣,发丝用玉冠束起来,腰间插着一把折扇,站在太阳底下,显得更白了,活脱脱一个如玉公子。
原本正背着手,笑着指挥挑夫把东西放下。
见许娇容出来,先深深行了一个礼,口中道,“姐姐好。”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张脸还生得格外俊俏,许娇容还未来得及发作,面上怒意便先消去三分。
下意识给回了个礼,起来才想到自己出来的目的,便冷冷道。
“林公子这是做什么?莫说我们还未应下这桩婚事,便是应下了,未免也于礼不合,还未纳采问名便送来聘礼?我们虽是小户人家,但也多少知晓礼仪,这么样着上门,是瞧我们好欺负,让我妹妹不明不白地嫁过去吗?还是说一台轿子便抬了去,让她作妾?”
许娇容心里清楚,这等人家,娶妻是必要门当户对的,林知府能同意,八成是要她小妹做妾。只死咬住这点不放,量他便是色胆再大,也不敢私自忤逆父母,将正妻之位许出去,如此推脱掉,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声。
谁知对方面色不改,只笑着道,“姐姐息怒,在下并无此意。”
他笑意盈盈地俯身又行了一礼,“只是怕被人捷足先登,更怕许二小姐芳心暗许旁人,每思及此,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也并非无媒苟合,向岳父岳母问过,得了允许才过来的。”
许娇容被惊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反驳什么好——谁知道他真是娶妻啊!
许纤站在堂屋半掩的门后,藏在影子里,只听得对方声音如珠玉落水,温润含笑,尾音偏偏些许上扬,便显得格外撩人。
她颇为好奇,便踮脚,偏了头去瞧门外的人。
许纤这还是头一回仔细看林玉京的模样,先是被他的外表惊了一惊,原先只听了许娇容讲他的那些荒唐事,只以为是个虚弱浮肿的酒囊饭袋,没想到竟生得如此……如此秀丽,眉眼仿佛工笔画就,濯濯如春月柳。
看衣着,应该是仔细收拾了一番,一身青缘素衣,腰束丝绦,勾勒出一把窄腰。
听说他才将满十八岁,也确实是身量未成,个子高但肩背单薄,反倒显出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清瘦。
只可惜秀而不实,花貌蓬心,是根烂黄瓜。
许纤想着,谁知还没收回视线,便正巧被撞了个正着,林玉京行礼还未起身,只不知为何先抬了头,眼神幽深,攫取住她,好似蛇绞缠住了它的猎物。片刻后,才松了笑,安抚似地冲她弯了弯眉眼。
许纤被吓了一跳,立刻鹌鹑般缩了回去。
这一番眉眼官司没被许娇容察觉到,她只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对面的林公子为何忽然烦躁了些。
但无论如何她都得说,“嫁娶这事,我父母说了不算,还得先问过我妹妹愿不愿意。”
林玉京一向是个放浪形骸的,最不守规矩的,只是在规矩有利于自己时,他也不介意维护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规矩。
想起将才许纤的反应,他心下了然,知道对方定是不愿意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好轻易忤逆更改。”
他敛了笑意,显得冷淡了些,仰头对站在高处的许娇容道,“纳采问名已在岳父岳母那边走过了,虽说时间仓促,但绝不局促,必是六礼齐全的。”
语气倒只像是通知而非商量了。
“我小妹与高家尚有婚约……”
“如今已经没了。”林玉京打断她的话,“高家已另择佳人,不日便要成亲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肯定会被许纤拒绝,林玉京此时已经没了刚才温和的伪装,露出了底下的一层皮囊。
他偏过头笑,掩去眼底的一抹阴郁,折扇轻叩掌心,“许二小姐的夫君,便只能是我。”
许纤这是头一回见古代强抢民女的现场版,而且对方抢的还是自己,一时有些无语。
眼见着许娇容已经被气到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推开门出来,扶住许娇容,安慰道,“姐姐别动气,”又看向阶下站着的人。
对方自许纤出来之后,便紧紧盯着她,仿佛有人在他眼中点了一把火,目光灼灼,半分也不掩饰其中的露骨与欲望。
许纤被他这么看着,竟也觉得自己被烫了下,她错开视线,不敢直视他,原本设想好的台词一下子都忘了,气势也慢慢弱了下去。
半晌才诺诺道,“公子…公子未免太不讲理。”
她鼓起勇气,磕磕绊绊接着道,“做人没有你这么霸道的,我与你全然不相识……”
林玉京视线一挪不挪,只紧切地随她而动,闻言忽道,“我姓林名玉京,字玉奴。”
“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与生辰八字,我们已经相识了。”
许纤:“便是相识,我也不愿嫁你这样的人。”
“那么小姐想嫁的是谁?”
他问这话的时候仍旧是笑着的,半垂了眼帘,目光便移到了许纤脚边的裙摆上,一片阴影落在如白玉般的脸上,显得非常不善良。给许纤的感觉好像一旦她说出来一个名字,他就会立刻去干掉对方一样。
“还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有句话叫日久生情。”
“原则问题,生不了情。”许纤想,她肯定不会爱上一个风流浪子。又是荤素不忌的古代,烂黄瓜还不知道被多少男的女的用过了呢。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许纤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对方近自己身了。
“我就是出家做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林玉京好一段时间没出声,安静的时间长到让许纤心底开始打鼓。
半晌后,他才仰起脸,扯开的笑任谁都能看出来显得分外勉强,笑了一瞬便不再笑了,眼神阴沉沉的,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许纤。
“许二小姐可要仔细想好,”他的声音格外轻,随风而逝,只是听在人耳中却沉重无比,“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会随你去,你若是去做了尼姑,我也随你去做和尚。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一点,我定要与你成双作对。”
许娇容被这话惊骇到按心口,“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仔细想想,若是与小姐你在佛前成亲洞房,让漫天神佛都做一个见证,倒也未尝不可。”
许纤被气到发抖,她口不择言道,“那若我死了,你也要随我去不成?”
“许二小姐最好别想着寻死。”
林玉京的眼睛并非是纯然的黑色,而是偏浅,尤其在阳光下,仿若金色,漂亮得很,只是眼神沉沉,“你一死了之,也要挂念一下你仍在世上的亲人,我随你去之前,会先让你的亲友先随你去。”
许娇容身边的老嬷嬷家里就供着佛,打林玉京一开始说那些胡七胡八的尼姑和尚之类的,就开始捂着心口默念阿弥陀佛了,此时更是抖着手指向小祠堂的方向,“公子在神佛面前这般口出不逊,就不怕报应吗?”
他眉眼弯弯,“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
林玉京走之前说三天之后便来迎娶,嫁衣等物他会置办好送来,嫁妆也不用许家操心,横竖许家也没什么好东西,他会一并置办齐全之后送来。
待他走后,院子里恢复了一片寂静,许纤还没怎么样呢,许娇容就已经哭到了抽噎。
许纤忙不迭安慰她,绞尽脑汁挑林玉京的优点,“嫁给他其实也挺好的,好歹他长得也还行,还有钱,比我年纪还小两岁,而且似乎爱我爱得要死要活的。”
说着说着,许纤差点把自己也给说服了。毕竟林玉京生得是真好看,唯独可惜的就是已经脏了。
不然,许纤琢磨着,自己倒也不是不能跟对方一夜风流。
好说歹说才哄得许娇容不哭了,许纤累到都顾不得自己难过了,回西厢房的路上,碰到姐夫李公甫下值回来,问起院里的那些箱笼时,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说是自己的聘礼。
李公甫惊诧,“高家这么阔气吗?”
“不,”许纤靠着廊柱叹了口气,“这是林家送来的。”
李公甫:?
这么半天时间,许纤已经经历了换婚约对象,被逼婚,逼婚成功这一系列大事了。
她转过头,忽地瞥到墙角的一团影子,吓到抱着廊柱不放手了,“姐夫,那是蛇吗?”
只见几条蛇盘旋在墙角,乍一看与墙角的颜色融为一体,还看不太出来。
“这几日也是奇怪,”李公甫道,“离着五月还有一个月呢,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些蛇。”
一边说着,一边找东西将那几条蛇给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