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鱼两吃

菟裘邑中的一处小宅院中。

自曲阜搬到此地居住的高张,正与高柴对弈。

高张落下一子,随后抬头望向坐在对首的高柴,开口问道:“柴啊!我听说你在菟裘大夫的手下做邑司寇。

但我到菟裘七天,你每日都要来同我弈棋,难道菟裘平时没有什么案件需要审理吗?”

高柴闻言,一面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一面回应道:“叔父作为高氏之主,平时治理的都是临淄、即墨那样的大邑。

在齐国,仅临淄一城,仰高氏鼻息生存的便有五乡之民,您一句话,便可以左右数万人的命运。

做惯了大决定,您不了解菟裘这样小邑的情形倒也在情理之中。”

高张闻言来了兴趣:“喔?难道治理国家,还有大小之分吗?”

高柴笑道:“那是当然。治理小国,要讲人情。治理大国,要按法令。

讲人情,能够得到乡民的拥戴。用法令,能够获得贤士的效命。”

高张闻言不免诧异道:“我只听说过要用法令匡正国家的道义,纠正百姓的行为,却没有听说过用人情治理国家的。你的这个说法,是孔夫子教给你的吗?”

高柴摇头道:“非是夫子所言,而是我自己参悟出来的。”

“此话怎讲呢?”

高柴道:“强调法令的政令容易得到贤士的效劳,但却因此失去民众的依靠。

强调人情的政令容易令民众欢愉,然而贤士却因为不容易受到提拔,所以选择远离。

叔父身为齐之二守,位高而权重,日日思虑强大国家的方法,哪怕吃饭睡觉也不得半点安宁。

而我作为菟裘的邑司寇,却有时间陪您下棋。

这不是我比叔父更加贤能,而是我们所面临的情况不同罢了。

齐国乃千里之大国,生民众多,性情各异,城邑之间的情况也不相同。

同样的政令,放在临淄为良政,放在即墨就是恶政。

所以您用法令来治理国家,借此来收拢贤才,用他们的智慧帮助您进行治理,这是正确的做法。

但同样的做法,在菟裘却不适用。菟裘民寡而地少,民性忠厚而少奸计,遵周礼而鄙夷俗。

要想治理菟裘这样的小邑,只需摸清他们的性情,设立相适应的赏罚制度,再树立几个受人尊重的长者作为榜样。

民众的习俗与法令相符,他们所认为的对错与法令保持一致,人人家中又皆有多余的粮食与钱财。

如此一来,又有什么人愿意触发法令招致责罚,菟裘又哪里需要什么人来治理呢?”

高张闻言,总算明白了高柴的治理之道。

他不由感叹道:“鲁民忠厚,世人皆知。只可惜啊!如果我国的百姓也如同鲁人一样忠厚,又何至于这么难治理呢?”

高柴听到这里,只是笑着回道:“叔父这么说,未免也太贪心了。齐国虽然难以治理,但却因此而强大。鲁人虽然忠厚,但却因此而弱小。”

高张不解道:“什么叫做因为难以治理而强大呢?”

高柴回道:“当初伯禽与太公分别前往齐国与鲁国就藩。

伯禽三年后,才到镐京向周公汇报政绩。

而太公五个月就返回了。

周公问伯禽:‘为什么报政如此缓慢呢?’

伯禽回答:‘我在改变当地的风俗,变革当地的礼仪。寻常百姓父母死后也要服丧三年,所以到这时候才来报政。’

周公旦又问太公:‘为何如此迅速呢?’

太公说:‘我简化了礼法,顺应当地的风俗去做。任用贤才,推崇用功之士。’

周公听完二人的回答后,叹息说。

‘唉,鲁国的后代恐怕要北面为臣,事奉齐国了!政治不简约不平易,百姓就不会亲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归附。但齐国的后世,恐怕必定会出现行篡杀之举的臣子啊!’”

说到这里,高柴忽然住了嘴。

他这几日特地来陪高张,当然不是没活干,而是陪好高张,便是他这几天最重要的任务。

当初田氏撺掇齐侯以‘讨伐阳虎’为名攻打鲁国的仇,宰予可还没忘记呢。

有仇不报非君子,以前宰予不动手,那是没有能力。

现在抓住了机会,还不往死了整?

果不其然,高张听了这话,捻着棋子的手臂忽的垂下,他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田氏吗?”

高柴只是笑着:“侄儿说的是周公与太公。”

高张道:“田乞小斗进大斗出的做法,虽然的确有收买民心的嫌疑,但那最起码也是为了接济民众。

国君有时做事本就荒唐,如果再下令禁止田氏借粮的行为,只怕会激起民众的不满。

况且借粮的事也不光是田氏在做,晏子不也时常接济贫民吗?这怎么能说是谋逆呢?”

高柴笑着摇了摇头:“那柴请问叔父,晏子借粮,难道会用自己的名义借出吗?”

“当然不会。”高张道:“晏子分发粮食,从来都是先向国君申请,之后再用国君的名义分发自家的粮食。”

高张道:“我从前听夫子说,当初他在齐国作客时。

有一次晏子完成出使,返回齐国,来到公宫时,看见成群的国人在为国君修筑享乐用的高台。

当时天气寒冷,淄水结了冰,筑台的工作也不允许停止,挨饿受冻的人,临淄二十一乡中每一乡都有。

晏子到公宫汇报完出使情况后,景公就请他入坐饮酒取乐。

晏子说:‘君主赐臣坐下,我请求为君主唱支歌。’

歌词这样说:‘平民百姓唱道:冰冻的雨水浇洗我,怎奈何!上天糜烂散乱我,怎奈何!’

歌唱完毕,晏子感慨叹息而伤心流泪。

景公见到,赶紧走下来道歉:‘夫子何必如此呢?您大概是为了建造高台的劳工吧?寡人马上派人停止它。’

晏子再次拜谢。

随后,走出公宫一言不发,直奔高台,拾起地上的小木棍鞭挞不干活的人,说:‘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都有房屋居住,以避开炎热潮湿,君主想要一个大台而为何不赶快为他建好,为什么?’

附近的国人看见了,都抱怨说:‘晏子帮助上天虐待我们。’

晏子听见了,就坐着马车离开了,还没到家,国君停止筑台的命令就下达了。

传令的车急驰而过,国人都因为国君的命令而感到高兴。

夫子听说了这件事,感慨说:‘古代善于做臣子的人,好的名声归于国君,祸害灾情归于自身,入仕就帮助国君改正失误,出朝就推崇国君的规律仁爱和最佳行为方式。

因此,虽然侍奉的是懒惰怠懈的国君,也能使国君垂衣治国,使诸侯朝拜,不敢自夸自己的功绩。能承担这种道义的人,就是晏子了。’

我是个愚笨的人。我以为,自古以来,真正忠心于公室的臣子,应当都是晏子这样做的。

请问叔父,田氏有像晏子这样做事吗?”

高张闻言沉默不语。

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其实,你也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了。

我国的晏子、吴国的延陵季子、晋国的叔向、郑国的子产以及你的老师孔子,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我始终认为,齐国有国子,有我,有晏子,田氏就算有心篡逆,也不可能得逞。

再者说,自古以来,篡逆之徒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田氏动手之时,便是他们族灭之际。

他们想要代齐,还得先问过我们国高之族,问过临淄二十一乡四万两千猛士,问过齐国有志于道义的士人君子同不同意!

天子赐我为齐之二守。

齐姜在,则国高在!

齐姜灭,则国高灭!

当初陈国灭亡,田氏的先祖公子完逃亡我国,桓公宽厚,所以才收留了他。

齐国于田氏有大恩,他们怎么敢不知恩图报呢?”

高柴只是摇头道:“田氏懂不懂知恩图报,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如果叔父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帮助。那么您只需要送出一份书信,侄儿,必定有所回应。”

高张听得哈哈大笑:“柴啊!你倒是有心了。只不过,如果有朝一日我都需要向你寻求帮助了,恐怕遇到的问题,也不是一个你所能解决的了。”

高柴倒也没有觉得高张是在看轻他,因为从双方现有的实力来看,高张愿意与他平等对话,这就已经是看得起他了。

毕竟齐国高氏可是能与晋国六卿平起平坐的家族,鲁国能和高氏对标的,也就只有一个季氏。

宰氏的实力放在齐国,不止落后于国、高、田三族,也不如鲍、晏、阚等大夫之族。

如果齐国真的内乱,有能力去平定的,恐怕也就只剩下晋国与风头正盛的吴国了。

高张道:“你如果真是为了齐国和宗族考虑,那就应该去游说菟裘大夫。一直将我滞留在鲁国,我又如何能回去钳制田氏呢?”

高柴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叔父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子我派来的说客了。

他当初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猜到阳虎注定败亡,没理由猜不到自己就快要被放回去了。

高柴于是起身道:“那我便告辞了。”

“请便。”

高柴走出小院后,穿过街道,拐过两个街角,直奔菟裘府衙。

他刚刚来到府衙前,还未走上台阶,便看见宰予和子贡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下来。

“宋国到底什么情况?乐祁都死了,他们还打算忍气吞声,这帮家伙,有没有继承半点商汤、武丁的武德?!”

“人虽然死了,但乐祁的尸首还捏在范鞅的手上,他们就算想要叛晋,也得先得把乐祁的灵柩迎回来啊!”

“那宋国派人去迎灵柩了没有?”

“晋国告知宋国,在迎回灵柩的同时,希望两国能够再次盟誓。”

“说的比唱的好听!还希望,这不就是要挟吗?”

“范鞅办事,你还指望他能办的多体面?”

“那宋国决定好出使人选了没有?”

“子牛昨日来信,里面说,宋公本来想派乐大心出使,并且迎接乐祁的灵柩。但乐大心借口染病,推辞了宋公的委任。”

“乐大心倒是个聪明人,不愧为屹立宋国三十年不倒的常青树。

晋国能弄死乐祁,他要是去了晋国,如果有什么地方让范鞅不顺心。说不定,也得被扣在晋国。”

“但问题来了呀!乐大心不去,所以宋公又打算派子牛的大哥,宋国左师向巢出使。

子牛知道你和晋国赵氏关系不错,所以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晋国内部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如果他大哥出使的话,存不存在什么危险。”

宰予听到这里,眼珠子一转,突然停住了脚步。

“问我的意见?”

子贡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没好事:“你……不会想坑子牛吧?再怎么说,那也是同窗,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我什么时候说要坑子牛了?”宰予道:“但现在去晋国,的确不明智,不是吗?”

宰予话音刚落,子贡略一寻思,立马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晋国想要与宋国重新盟誓,像这种高规格的会议,宋国有资格作为主使出使的,本就不多。

现在乐大心已经明确表示不愿出使了,如果向氏再不出人,难道让宋公亲自跑一趟吗?

且不说,君主亲自去迎接臣子的灵柩合不合礼,宋公有没有胆量去也是个问题。

如果宋公也不乐意去,又或者派了个低级别的大夫出使,那晋国就等于受到了宋国的外交侮辱。

这样一来,两国牢不可破的同盟,可就……

“嘶……你这的确不是坑子牛,你这是打算坑宋国啊!”

宰予道:“背叛晋国,本来就得付出代价。如果有宋国在前面帮我们分担一点,鲁国的压力不就小了吗?我这也是为了国家考虑啊!在鲁言鲁,岂可言宋?”

子贡道:“只是……就算你告诉子牛,晋国不安全。万一宋国还是没有胆量背叛晋国,那该怎么办?”

“说的也是,毕竟乐祁都已经是死人了。真正铁了心背叛晋国的,估计只有他的族人,至于其他人,还得我帮他们鼓鼓劲啊……”

宰予琢磨着,忽然开口问道:“咱们手里攒一攒,能挤出多少财货?”

子贡倒也坦荡,径直问道:“说吧,你打算去贿赂谁?财货好弄,但如果你打算收买向氏这样的大族,恐怕不是一些财货就能打动的。咱们最少也得拿出‘谗鼎’那样的宝器。”

“宝器……”

宰予听到这两个字,脑袋都大了。

宝器这种东西,基本都是国家级的宝物,通常都被收藏在公宫之内。

早知道要用上这些东西,当初阳虎叛乱时,他就顺手从公宫‘借’两件了。

现在临时要用,他上哪儿找宝器去?

正当宰予为难之际,高柴走上前来问道:“子我,你们聊什么呢?”

宰予一看见高柴,脑内灵光一闪。

他大喜过望地拍在高柴的肩膀上,开口道:“我没有宝器,齐侯那儿肯定有啊!”

高柴被他吓了一跳:“子我,你想干什么?”

而子贡,则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子我,还是别了吧……齐侯那里,咱们连上回的账都还没结呢,而且你在大野泽把齐军打的那么惨。

如果这时候你再去找他,就不怕齐侯一怒之下,也学范鞅,把你当乐祁给办了?”

宰予哈哈一笑:“别担心,我有一个一鱼两吃的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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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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