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褚存熙吃过最闹心的大餐。
他的两个小跟班临时跑路, 眼前的陆莱恩和薛霈不知吃错什么药,中间像立了一堵墙, 你不敢偷看我,我不知怎么理你。
“……”
褚存熙有点受不了,结完账,撂下狠话道,“我要回家了,你们继续玩吧, 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小朋友哦!”
小卷毛少爷的管家姨姨来得飞快。
这下,料理店里的薛霈和陆莱恩更是尴尬了,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车流,黑发的漂亮小孩闷头吃饭,撑着下巴的棕发男孩不时抬起手腕看时间。
等管家哥来接的期间,他俩也不是没有交流,可每当陆莱恩一开口,听到的都是哝哝的语气词,只有眼睫眨得很密也很快。
这大概是佩佩第一次被他招惹到了。
这种情况持续到管家哥赶来, 接回两个小孩, 送到宅子大门, 车还没停稳。
薛霈几乎是夺门而出,漆黑头发落上白霜, 竟是飘下小雪,如同当初在演技学院的那一天。
但跟幼崽时期不同, 陆莱恩下了车,蹭了蹭高挺鼻梁,没追上去,在这冷风猛往领口里灌的时节, 刻意地避开同时进宅子的时间。
管家哥傻了眼:“惹佩佩生气了啊?”
小少爷闷闷地应了声,眺望拉上窗帘的卧室,深吸口气,好似做足了心理准备,进宅子后,先进了自己的卧室。
随着长大。
陆莱恩的卧室变化不大,只是书桌区域更宽敞,人体工学座椅是德国顶尖品牌的黑色款,往那一坐,就跟躺在棉花上似的,入眼既是一副半框眼镜。
三年前,陆莱恩在伦敦弃考的壮举,以及怀疑自己眼神有些问题,没有选择跳级,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初二学生,上课偶尔会戴眼镜的那种轻微近视的初中生。
这么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然近视了。
家里人都在着急,更何况是薛霈,当时每天都忙着劝哥哥别戴眼镜,可陆莱恩非不听劝,非要戴眼镜还一戴就是两个月。
回想起来也挺好笑的。
陆莱恩仰脸看天花板,心想自己以前把薛霈当成妹妹,后来知道是弟弟后,每当佩佩睡不安稳,都会主动去帮暖床,适应了这种相处模式。
偏偏今天成了特殊,不久前何止是把人惹到了,好像还逾越了边界,可他这么些年分明都没跟佩佩闹过别扭。
八百年前的礼仪课知识蹦了出来。
陆莱恩思及自己在更衣室里的反应,感觉三年来,也没真当佩佩是褚存熙那样的弟弟。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陆莱恩说不上来,想了想,还是得赶紧跟佩佩说清楚,抬步又走往了隔壁的卧室。
一门之隔。
薛霈在里边正握着手机要发消息,耳尖一动,手上的动作停滞下来,望着门外的模样像极了三年前的那天。
果然那门马上就被敲了敲。
外边的陆莱恩轻声唤道:“佩佩?”
薛霈连忙跑去开门,但又和那次乌龙截然不同,门开了个缝,他像个松鼠钻回树里的洞,回到床上,小脸蛋埋在柔软的枕头上。
“……!”
陆莱恩神色微变,犹豫了片刻,脚步迈至床尾,语气带着哄人意味:“我没有故意要戏弄佩佩的意思。”
薛霈从小松鼠变成了小鸵鸟,他是六年级的小朋友了,脑袋还是不够用,心想既然不是戏弄,那当时哥哥为什么非要让他进去呢?
陆莱恩屈膝蹲下问:“真的生气了?”
像在哄人的语气。
薛霈不肯正脸示人,小时候的崽崽成长到了如今,反倒更不能承受委屈似的:“没有生气,只是莱恩的语气很凶。”
陆莱恩承认当时的作弄,可他哪知外面是佩佩,低低的少年音冒出来:“我以为外面的人是菠萝包,完全不是故意要凶佩佩。”
薛霈整颗心蹦出来,转过身,微微仰着下巴问:“平时存熙哥也是这样走进去给哥哥送东西的吗?”
陆莱恩急得眨起乌黑眼睫:“怎么可能。”
“他会放在门外就离开的。”
薛霈好像对这答案很满意,又仰着小下巴问:“那胳膊呢?有没有不舒服?”
陆莱恩道:“一点事也没有。”
小少年的高挺鼻梁冒着薄汗,从没想过会有这般局面,故作随意地说:“佩佩是弟弟,平时也一起睡觉,看到我脱衣服又怎么了?”
薛霈腾地红了脸,画面感太强,在击剑馆更衣室发生的一切撞入脑海中,连忙别开了视线,别扭中藏着见不得人的赧然。
陆莱恩强行撑着面色:“那以后就不睡一张床了?”
薛霈喃喃道:“不要。”
陆莱恩竟从这话中,咂摸出了微妙的意味,坐往飘窗的坐垫,侧脸犹如透着光芒:“为什么。”
“……”
薛霈抱着抱枕,理直气壮地说,“天气太冷了。”
陆莱恩弯起唇角,还挺配合地说:“那好吧。”
这句话的可爱之处。
大概也是在三年前,闹出大乌龙的陆莱恩,也抱着抱枕,戴着半框眼镜,立在门框边儿提出要和佩佩睡一张床。
那时候多要面子。
陆莱恩压根没直言“佩佩是弟弟”这般的话,理亏也卸不下傲气,说是自己晚上怕冷,才非要跟佩佩睡觉。
后来,反倒是薛霈容易手冷脚冷,总说跟哥哥睡同一张床就不会这么冷了。
两个步入青春期的小孩子。
幼时没怎么闹别扭,如今在家中闹了一出,楼下的牛姨和其他人稀罕得不行,但具体发生什么事,就连管家哥也难窥见一二,他们自然更是什么都不清楚。
所以后来瞧见两个小孩状态如常也觉着诧然。
一起从楼上下来,吃饭,傍晚下了趟地窖,翻出多年的葡萄酒,接着好像去了琴房。
等等?
葡萄酒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就算是葡萄酒,也得有大人在才能开封,在陆家始终有着这般明文规定的。
但近来少在国内的两个父亲,没能盯着陆莱恩,未来的小继承人愈来霸气,占山为王似的:“不能让我爸爸知道。”
其他人:“……”
她们哪敢说话啊,眼看着小少爷还换了身复古西装,别上扣针,小绅士的气质尽显无余,要知道这全身上下都出自高定,在家怎么还这么穿起来了?
重点是薛霈也穿得格外正式。
没过多久。
琴房里传出小提琴声,在大伙儿询问管家哥后,得到的答复如心中所想,原来是小少爷在给佩佩拉琴听儿呢。
管家哥好笑道:“小少爷今天好像惹佩佩不开心了,这会儿换着花样哄人呢。”
“话说回来——”
“小少爷的琴学了也有三年了。”
琴房里。
空旷且敞亮的四周,摆放着十来种昂贵的乐器,其中那把当年从伦敦带回来的小提琴,正被陆莱恩持在手中。
他坐在宫殿风的椅子处,身子挺拔,左下臂抬起,把琴落在左侧锁骨上,右手则握弓,在仅有两人的空间里演奏出平静、圆润而持续的曲子。
英俊的小少年不怎么精通乐器。
但陆莱恩坐在灯光下,发丝也如发光,在家中数种烧钱的乐器里,他唯独偏爱这小提琴,而其中的缘由也是薛霈心中门儿清的。
薛霈成了个小观众。
他坐在稍远的位置,顶头的光也照下来,轻刷着那卷而翘的眼睫,像落了星芒,就连眼眸也圣洁万分。
薛霈乖乖地坐着,听完一曲改编的《Christmas Se》,来自泽野弘之的日系曲子,是某年圣诞节的时候,薛霈偶然跟哥哥提到过好听,而陆莱恩也说自己的日推里收藏有这一首曲子。
当下。
陆莱恩将曲子收尾,歌词里的“让即将来临的下个一个夜晚,畅想着前方的自由与故事”化作琴声,依稀听见缥缈的希望,带着情感的奏乐完成度极高,小少年在背后不知练习了多少回。
“哥哥。”
薛霈投去眸光,早已心软了,这会儿才难为情地开口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迎接走来的陆莱恩,那只没握琴的手罩往薛霈毛绒绒的头发上,干净又好听的少年音也降落而至:“我知道。”
他勾着唇角问,“佩佩还想听什么?”
薛霈冷冽的漂亮小脸,弯起眸子,笑意化作张开的手臂:“不用了,抱一下就和好了。”
他伸出手臂环过陆莱恩的腰,好似忘了更衣室里的事,而后者立着的动作微微僵硬,眼底闪过微妙的变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规。
小提琴是为了佩佩学的,每回只要他拉琴,把新学的曲子演奏给佩佩听,他的佩佩就会主动贴贴上来。
这种感觉放在平时,很让陆莱恩受用,但如今有些微妙,感受着微热的呼吸,相隔着薄款卫衣,喷薄在肌肤上。
给他一种压根就没办法把佩佩当过弟弟的错觉。
想到这些。
不远处小桌子上,摆放在红酒旁边,陆莱恩抬起手臂,捞过度数匹配的半框眼镜,戴在鼻梁上,莫名有一种掩饰内心的安心感。
但薛霈抬起眼时全然不知道。
“哥,”薛霈的一张素白小朋友脸蛋,五官却是立体精致,努着下巴也像在撒娇,“今天医生和我聊了很多。”
陆莱恩好似不放心:“聊了什么?”
“聊了很多……”
薛霈犹豫了一瞬,直言道,“关于我可不可以重新拿起小提琴。”
陆莱恩在转瞬间大脑当机,伴随着耳鸣,一时之间闪过的各种危机在脑海中呈现,但他也仅是压低着小嗓音问:“那佩佩是怎么想的?”
薛霈摇了摇脑袋:“我不知道。”
他说得太小声了。
那长椅的边缘被他坐着,另一边还有空位,陆莱恩坐下,小提琴搁在膝盖处,忽然,薛霈伸来白皙的手触碰那琴弦,指尖微微颤抖着。
陆莱恩的心也跟着颤动几下。
“……哥。”
薛霈侧过脸,用着祈求的语气,“我可以拿过来吗?”
陆莱恩说:“当然。”
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礼物。
他想道。
薛霈轻轻地弯起了眉眼,那么好看,却在小心翼翼触碰小提琴时,眉心微皱,握来手掌心也要鼓足勇气。
他没办法做剧烈运动,没办法长期举起重物,这可能会局部受到伤害,这是他天生的骨骺生长障碍导致的问题。
在医学上蝴蝶骨属于畸形骨。
薛霈垂下眼眸,视线流转,那漂亮流畅的昂贵小提琴,承载了多少尘封的记忆。
奶奶。
还有妈妈和她的家人。
那些也该沉沦为过往,像他无法长期握着琴的未来,就这么别再挂念了,难道不该是这样吗?
“我不能再练琴。”
薛霈的话落在心中,像一把剑扎在上边,“……也不想再练琴了。”
一场落雪降临了整晚。
甚至,在极度低寒的这年冬天,落雪的次数算得上高频,一周竟持续了三次高频降雪量。
等到环卫工叔叔阿姨们将这些雪清扫干净。
太阳光冒出头。
薛霈刚一苏醒,入眼不是自己的房间,美式条纹床单,床垫回弹更强,猛然坐起来,才发觉这是哥哥的卧室。
独立浴室里传来水流声。
薛霈眨了眨眼,想起昨晚和哥哥喝了红酒,还被远在英国的大人视频查岗了,总之两个小孩子装得成熟,脸红扑扑非说没喝,倒头就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不过。
薛霈记得半夜有翻书的动静。
他曲着腿坐直了身体,往书桌区域倾身,仔细一看,那上边有本又厚又重的英文书。
“……?”
薛霈默念了两行,只认得出简单的词汇,看着像是医学用书,可今天分明是要去参加击剑比赛,莱恩会半夜看这本书吗?
只当是自己英文差的小孩子也起了床。
薛霈踩着棉拖,换作是他睡眼惺忪,抬手掩了掩哈欠,立在那门外问:“哥你几点要出发?”
里边的水流声骤然停了。
陆莱恩精神抖擞,水流从发梢流下,滴落在小少年的白皙肌肤上,看不出整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会去得比较早。”
外边的薛霈又问:“那我也要和你一早过去。”
陆莱恩不放心道:“困吗?”
薛霈说:“不困。”
他还补充了一句,说自己睡得很好,问哥哥喝了红酒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陆莱恩难得迟钝,吐息说睡得很好,接着又开了花洒继续洗澡。
薛霈应了声,踩着软绵的拖鞋回自己卧室,翻找一身卫衣外裤,再穿上蓬松的面包羽绒服。
准备齐全。
而后才洗漱准备下楼吃早餐。
一大早就来接小孩子的管家哥,提前去学校附近订餐,是准备给霍灵顿学校的全体小观众的应援餐,包括零食、水果切盘和饮料。
于是就有了管家哥靠在豪车边儿,握着杯顺手买的冰美式,在大冬天下嘬得牙根发酸的喜感画面。
薛霈是想关心管家叔叔的。
可对方摆了摆手,嘴上嚼着冰块,不知抽气多少回,完全无法正常说话的模样。
“噗噗双切。”
就连佩佩上车四个字也说得难分辨。
薛霈好笑着上车,等着莱恩哥哥出门,思及今天的比赛会在市击剑馆,闲着无聊,拿出手机搜了下地图。
上方弹出了击剑馆附近音乐厅的提醒——
“小提琴音乐会·致敬裴珠小姐。”
薛霈的瞳孔骤缩,握着手机的指尖蜷起,心情几乎是一落千丈,时过境迁,那个如梦魔的称呼还是在脑袋里盘旋。
……妈妈。
那个不要佩佩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