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小学部那边。
初中部外大门的主干道路, 车辆井然有序地离开,非但不堵车, 比起普通周末放学更显道路空旷。
但不知为什么。
陆莱恩把玩着手表,内心也不安宁,深埋在寒假期间的种子,成为尚且年幼的他避之不及的噩梦。
陆莱恩眺向车窗外,看似在发呆,中控台上响起了一声叮咚, 沉稳的小少爷警惕地望过去。
正在开车的管家哥掠了一眼后视镜。
那超出年龄的深忧,化作微拧的眉心, 就连额角的青筋也微乎甚微地动了一下,让管家哥脱口而出:“小少爷。”
“您现在貌似有些过分紧张了。”
听到这话的陆莱恩,本就预感不妙,尤其是上车才听说裴成济一行人来了星海市:“难道今天有什么好事?”
管家哥:“您的小叔叔要回来了呢。”
陆莱恩:“陆洛叔叔的航班遇到台风天经停首市了。”
管家:“……”
陆洛是陆岐琛的亲弟弟,从小生长在伦敦,若不是他回国,一家人也不会在这个日子外出聚餐。
偏偏国际航班遇上了强劲的台风天。
这顿团圆餐成了无关小叔的普通聚会, 两个父亲向来恩爱, 怕是怎么也没想到, 选了家常年光顾的餐厅,路过艺术厅, 这才听到裴成济和徒弟团队空降星海市的消息。
这一顿饭多少沾了些不对味的东西。
关于基金会的事情。
陆莱恩也是在上回家庭聚餐听到爸爸说的。
早在多年以前。
陆莱恩还是个任性、霸道的幼崽,在整个陆家上下的宠溺下, 哪怕嘴上说着喜欢那个来自山区的漂亮孩子,可谁又能保证回到伦敦的他不再像过往那般三分钟热度。
所以,陆莱恩的影帝爸爸与远在英国的伴侣,计划在丹县设立儿童基金会, 保障薛霈的成长,那阵子也是各自忙碌,不少事情交由下属操办,得出的方案是与裴成济合作项目。
那次考核的事算是一个契机。
私底下,瞿时念与裴成济见了面,聊到丹县所属的整个省份,裴成济的编剧徒弟已在筹备儿童基金会,做了详细繁杂的准备工作,当达成合作后,这份计划能在年前落实下来。
当时没人会想到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这也是陆莱恩的两个父亲,多年来的心结,当初是因去到丹县,见到薛奶奶病情严重,而他们也将要回伦敦,希望能让薛霈一家得到多方面的庇佑,才会急着敲定下来合作。
裴成济是个多领域的艺术家。
至于他的徒弟,房轩,是有着绝对天赋的编剧,从学生时期就得到裴成济的青睐,圈内人有个默认的秘密,那就是裴成济的女儿去世后——
房轩就像是裴成济的亲生儿子一样。
当这一切信息,再次回荡在陆莱恩的脑海中,他思及几个月前,调查到关于房轩的内容,都是对方在事业上有天赋,私下低调且热衷公益,对小孩子的喜爱与裴珠不差上下。
……裴珠。
那是佩佩的亲生母亲。
陆莱恩修长的手指抵着眉骨,逐渐褪去稚气,强大的气场逐渐融合,好似不需要多少时日,就能成长为坚固可靠的大人模样。
可哪怕是如此,陆莱恩还是嫌不够,垂下眸,掌心握不住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就在这时。
陆莱恩不经意抬眼,漆黑的私家车在红灯前停下,驾驶位的管家拿过手机一看,脸色顿变,那上边有着来自备注为“姐姐”的消息。
陆莱恩的眼尖和直觉,他捕捉了不对劲的地方,嗓音微沉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到半个小时后。
位于弄堂的琴行,灯光暖黄,出现了个羸弱的小孩子身影,让坐在前台的苏小小瞪大了瞳孔。
“薛霈?”
苏小小赶紧起身,绕往前去见他垂着脸,浑身带着低落的气场,掠过那肩膀,不远处停了辆白色的汽车,“是你妈妈带你过来的吗?”
她偶尔见过李玫瑰几回。
那是个长得像明星的阿姨,偶尔会来校接薛霈放学,但把人送到这儿,好像是头一回。
那些话问出声,苏小小没有得到答复,薛霈像是小声念了声不好意思,侧过身,进了琴房里。
苏小小有些震惊,推门的手定格了几秒,看到不远处的车窗降下,那位总是干练的阿姨不住深呼吸,捣鼓着手机,好像遇到了棘手的情况。
“……”
苏小小猛地眨眼,意识到情况不太好,准确来说薛霈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朋友的她连忙往回追上去。
前边的薛霈已经走往了平日的练琴室。
他当下的心情很乱,而这一切都瞒不过李玫瑰,在道路堵得拥挤不堪时,车内的氛围凝固,所以薛霈做了逃兵,提出了要来琴行练琴。
但这会儿的苏小小解释说,小姨外出约会,她们家还没开饭,问薛霈要不要上楼一起吃饭。
薛霈低垂着眼睫:“谢谢。”
这句话完全是拒绝的意思,跟中午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那个热衷练琴的小孩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苏小小试探问:“你心情不好吗?”
薛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等苏老师回来。”
“啊。”
苏小小看他站着,搬来两张折叠椅子,还从冰箱顺了些点心,不知该怎么安慰,“那你别饿肚子,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要跟身体过不去哦。”
薛霈说了谢谢,指尖轻轻地抖动,接过带着冷气的点心,紧握在手心,好像冰冷的触感能麻痹所有痛苦。
他不是那种想要找人倾诉的小孩。
随着时间流逝,他只是安静地待在原地,等待苏菁回来练琴,像裴珠妈妈那样沉浸在音乐中,就能忘记外公带来的痛苦。
苏小小不住地安慰道:“你可以跟我说呀。”
“有什么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的。”
“还有,你如果是有想问小姨的问题,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毕竟薛霈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练琴的。
可紧接着,薛霈搁下手中的东西,走往练琴室的角落,那里摆放有可供练习的琴,身后的苏小小弹跳起来:“你不能练啦!”
“今天中午已经练了很久了!”
“你哥哥知道会很担心……”
就在这时。
苏小小感觉到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回头,额发沾有湿气的陆莱恩,胸膛起伏,显然是跑来了这儿。
“不好意思,”陆莱恩直直往薛霈走去,话却是对苏小的,“能不能麻烦你先离开一下?”
苏小小理解道:“一点也不麻烦,练习室是你们交钱租用的,这个季度都随便用。”
善良贴心的女孩子,动作迅速,关门的动静却很小,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
更不会在门外好奇地偷听对话。
早在上周被小姨教训过,又见到外边开车的阿姨,和薛霈长得也不像亲生母子,她彻底意识到,之前的打听跟踪是她做得不对,就像非要揭开朋友的伤疤一样。
她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门外的脚步决然离去。
而里边,薛霈咬着下唇,白皙漂亮的脸蛋露出委屈,身后的陆莱恩靠近几步,在自责和惶恐中不知该如何解释。
“哥哥。”
薛霈的声音在发颤,再怎么掩饰也没用,这是他第一回拜托哥哥道,“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
陆莱恩的心脏像被挤压在了一起。
他迈步上前,像幼时哄小孩的模样,把薛霈抱入怀里,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廓。
人类是能感知到温度的生物。
在言语苍白的情况下,拥抱的触感传递,薛霈一闭上眼,眼泪就啪嗒掉下来,他抬手擦去,那么用力,校服袖口的布料搓红了眼尾。
陆莱恩把人轻慢地转过来,呼了气息,见薛霈偏开脸要躲,又将额头与他互相抵靠:“佩佩为什么要躲?”
“可以在哥哥面前哭的。”
他的话总能让薛霈安心,可这回的效果甚微,薛霈还是在小幅度地挣扎,被捧着脸,轻啄眼泪,却一瞬间震惊地抬起了眸子。
陆莱恩遵循本能地哄,到了这种时候,他不知怎样的安慰能让薛霈心里好受一些。
反而是这个举动,让薛霈从无声的眼烫落泪,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小脑袋钻进了陆莱恩的怀里,闷了好一会儿,十足小动物求安慰的动作。
只是这一次。
薛霈勇敢地开了口:“如果瞒着我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难受,那可不可以让我哭过之后知道那些真相?”
陆莱恩轻抚后脑勺上的细软发丝,缄默无言,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薛霈仰起脸,泪水浸湿了卷翘的睫毛,可一双小狐狸眼坚定又勇敢,说道:“我没有哥哥想的那么脆弱,可以告诉我的,我……”
“我也想要成长起来。”
那些过往带来了数年常伴的梦魔。
但更多时候,薛霈也会梦到奶奶,说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很好,时常保佑乖孙吃好吃的、交到更多好朋友,不要被过往的一切牵绊住脚步。
要勇敢往前走。
薛霈永远记得奶奶去世前,贴在他耳边,告诉他要好好面对未来的风浪,保佑他会遇到疼爱他的人。
眼泪总是会不间断地冒出来,薛霈吸着鼻子,擦了又擦,像是要证明自己,接着被握住了手背,换作陆莱恩慢条斯理地给他拭去泪水。
“我不想哭。”
薛霈说着,倔强地仰起脸蛋,让陆莱恩擦得更方便一些,“但是我控制不住。”
陆莱恩捧着那张白嫩的小脸,耐心道:“说了可以哭的。”
薛霈:“我是不是应该生气?”
“当然可以生气,”陆莱恩又说道,“佩佩有支配自己心情的权利。”
就好像这场饭局。
他们家没那么讲究,聚餐没有规定晚辈必须要到场,说一声就好,两个恋爱脑父亲更享受二人世界也说不定。
所以在这种家庭氛围下,被陆家接纳的薛霈,性格也逐年有了变化,哪怕不太明显,但他确实如奶奶说期待的那样——勇敢地面对未来了。
薛霈努着下巴,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像在暴风雨中前行的小战士:“哥哥。”
“我想知道那些真相。”
“你……不用害怕我受伤的。”
听到这话。
陆莱恩心中的巨石暂且搁下,但对于“真相”二字,他也不敢打包票,年幼却成熟的表面,又怎么会忍心看到佩佩经历言语带来的凌迟。
所以他有所保留地说了一些事情。
基金会出现的问题,从上到下都有责任,但至于这些东西是否进入薛霈外公的眼皮底下,一切还尚且存疑。
两个小朋友说着那些大人之间的话题。
在环境温馨的琴行,捧着对门蛋糕店的点心,陆莱恩掰开一些,喂薛霈,神情认真又严肃:“房轩追求过佩佩的妈妈。”
薛霈一愣:“……”
“那个编剧,”陆莱恩顿了顿,“所有人都说他的主意就是佩佩外公的主意,但这些人都不是裴老人家本人。”
“新闻上还有很多通稿关于他喜欢小孩和热衷公益。”
“可是,在津市的演技学院,还有后来的丹县,我们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他?”
薛霈感觉吃在嘴里的点心像火烧,小小地激灵一下,用着不敢置信地目光望向陆莱恩。
“当然只是我的猜测,”陆莱恩轻启薄唇,带着藏不住的愤怒语气,“不管怎么样,外公没有保护好佩佩,那也是他的错。”
薛霈摇头:“我不在乎。”
话题到了这儿也该结束了。
时过境迁,两个小朋友也没法用着推测出来的信息,找到人当面对质,更何况,薛霈并不想被裴成济知道他的存在,早在十多年前的冬天——
他这个外孙早就死在寒风刺骨的季节里了。
当这些话说完之后,薛霈的心结不能说解开,至少他得知了陈年的秘密,不再有当头一棒的痛苦了。
更何况哥哥在身边。
薛霈主动牵了牵哥哥的手,说自己好很多了,让对方询问餐厅那边,得知今个儿饭点人多,两个家长去了一趟又原路返回,让牛姨在家里做饭,这顿饭回家吃再好不过了。
“我只想和哥哥回家……”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敲门的动静,来人探出脑袋,是化着妆的苏菁,对于两个小朋友来琴房感到些许意外。
薛霈也诧异地问:“苏老师?”
他记得苏小对方去约会了,这会儿出现,担心是自己影响了老师的私人约会。
而他来到这儿,本就是因逃避而已,如今更不该耽误老师才对。
苏菁赶紧解释说,她哪里是去约会,而是代替学校去谈周年校庆的嘉宾邀请,化了个浓妆就被小侄女胡说八道了。
陆莱恩礼貌地问老师:“苏老师今天去邀请哪位嘉宾?”
苏菁弯了弯唇:“是这几年人气很高的编剧哦,他是我大学学长,当年的支教项目也是他推荐去的呢。”
说着。
她念出了一个名字,稀缺的姓氏,单名一个轩字。
陆莱恩脸色顿变。
身边的薛霈,浑身上下也都陷入了僵硬,他喃喃出声:“苏老师说的是房轩?”
那个外公的编剧徒弟——房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