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陆叔叔和瞿叔叔都不在家, 薛霈起得不算太早,安静坐在餐桌一角, 握着长勺,吃着丰盛的中式早餐。
夏末的蝉鸣依旧吵闹不休。
巨大的落地窗外,枝叶摇曳,晨光挤进缝隙投入户内,映在薛霈漆黑的短发上,泛着一闪闪的光泽。
自从薛霈剪了短发, 把整个五官露出来,柔软发质显得人更乖了, 那短发位于耳廓至锁骨之间,比一般小男孩的短发还稍长些。
做饭很香的牛姨来回端菜,看着漂亮小男孩,忍不住夸了好几次:“小霈剪了头发好像更乖了喏。”
薛霈在家里从来话少,脸色时常淡淡的,却是露出胆怯的乖巧,说:“谢谢。”
牛姨“哎呀甭客气”了一声。
她听说头发是玫瑰小姐帮忙剪的, 又聊起好些年前, 李玫瑰初入娱乐圈是做造型的, 后来苦心研究经纪人书籍,成为了业内金牌经纪人。
这期间的薛霈一边听着一边吃饭, 接连的话像是左耳进右耳出,打不破他自我困住的魔咒。
哥哥考完试了吗?
一直不回消息是不是手表坏了?
那张自拍照到底有没有被哥哥看到呢?
薛霈捧着小碗, 细嚼慢咽,吃到一半忽然听到牛姨的小声叫唤,说什么碗都空了,定神细看, 原来他早就吃完了碗里的东西。
薛霈的小脸蛋瞬间涨红,简直像个要破掉的气球,挽着小面子说吃饱了。
而后几乎是逃跑似的回了房间。
整间柔软的小卧室,如同顽固的保护罩,将心脏扑通跳个不停的薛霈,藏得好好的,不让外人窥见他的小小心思。
剪了短发的小朋友直直朝床上扑去。
“扑通。”
薛霈在床上埋了很久很久,等到手表叮咚了声,还以为是莱恩的消息,瞬间抬手检查,一看却是褚存熙对着那张自拍照夸夸。
[菠萝包]:佩佩好好看哇!
[菠萝包]:你可以做我的佩佩包吗?
[菠萝包]:我们以后都是小面包家族的颜值担当!
薛霈竟是回复消息的力气也没有,费劲地回了个“好”的表情包。
[菠萝包]:唔?
[菠萝包]:佩佩剪了好看的短头发,为什么不开心,难道莱恩哥说不喜欢了吗?
漂亮小朋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薛霈不好意思找小救兵,说什么也没发生,摘下小手表,搁去充电,逃避似的开窗户晒太阳,却因那句话愈发心里慌张。
哥哥会按时回来吗?
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吗?
薛霈的瞳孔在太阳光照下,有着琉璃般的质感,近乎透明,视线不知定格在何处,那抹慌乱顿时放大得无处遁形,全因在那窗户外——
熟悉的漆黑汽车停靠在道路上。
从那上边,走下来了一身运动服的陆莱恩,小小少年没有表情,身后跟着的管家也寡言少话,提着重重的盒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心尖一沉。
薛霈猛地拉上窗帘,藏身在后,眼尾逐渐染上了薄红,好像知道了题目里的错误答案被他选上了。
与此同时。
陆莱恩正好抬起脸,对上拉着窗帘的窗户,英气的小脸蛋上闪过诧然,紧接着,连忙垂下眼往里边走。
全无考完试的状态的小少爷一回到家。
园丁们瞪直了眼,牛姨也吓得腿都好了,本想问上一句,稀罕地瞧出了小少爷和管家之间的氛围格外尴尬,又纷纷闭紧了嘴。
牛姨迎上来,问小少爷吃没吃早饭,换来陆莱恩稍有些没精打采地说吃过了,接着搪塞道:“我要上楼睡觉。”
那挺拔颀长的小少年身子消失在视线中。
管家哥成了罪魁祸首,一圈人围上来问怎么回事,大叔大婶也“小管哥”地唤来唤去,后者心态大崩:“这个月别说手办了,我怕是要被陆总逮去公司加班了。”
大伙儿成了一个个朝天鹅:“啊?”
“小少爷没考试吧?”
“小管哥你介四怎么回事?”
管家哥欲哭无泪:“没考呢,各位叔叔阿姨最近的工作先别弄出差错,小少爷烦着呢。”
楼下一群公园里聊八卦的氛围。
在楼上,相隔着一道墙的两间卧室,各自煎熬,推门回到房间的陆莱恩仰倒在床,瞧着天花板发呆,连换身家居服的心情也没了。
这太不优雅了。
以前的礼仪课老师必然会这么说他。
可相比起不换家居服就躺床,把弟弟认错成妹妹的巨大错误,才是眼前最棘手的问题。
礼仪课什么的先靠边吧,小少爷心想,他或许急需预约眼科,否则怎么全世界就只有他把佩佩认成了女孩子呢?
“嗡嗡——”
手腕上的表屏里传出动静。
陆莱恩先是心跳一滞,接着看到来人,备注是“坏蛋爸爸”,明知要被臭骂,心情反倒不再那么紧张。
他没什么情绪地接通道:“爸爸。”
那边的人俨然是他的大总裁父亲身处CBD大楼的顶层办公室,陆莱恩靠着椅背,眺望江景,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你这倒霉孩子。”
“考场的电话都打到我这边来了。”
“不考就不考呗,咱们家这条件又不强迫你,就是这飞来飞去的还叫上私人飞机回国,害得你念念爸爸担心了老半天!”
陆莱恩闷闷地说:“爸爸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总裁老父亲:“啊?”
“佩佩是男孩子。”
“……”
陆莱恩正要挂掉通话,听到他的总裁爸爸似是掩着听筒,轻声唤了唤身边的爱人:“崽崽说佩佩是男孩子,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瞿时念沉默了老半天:“你在说什么?”
陆岐琛纳闷不已:“佩佩不是小女孩吗,那头发长长的多漂亮啊,崽崽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瞿时念相当无奈,手续是他亲自办的,各种事项却也跟爱人沟通过,一听才知道,崽崽把佩佩认成女孩子就算了,怎么他的爱人、崽崽的另一个爸爸也会这样?
基因这种东西真是相当强大。
那瞬间,听着两个爸爸也陷入了混乱,陆莱恩整个人都不好了,圈地自成牢,闷着小脸蛋起身,叫来管家哥哥把小提琴先收好了。
本来想着考完试一回国就把礼物送给妹妹的。
不对。
……是弟弟。
陆莱恩的小脑袋几乎炸裂,赶紧去洗个澡,换上身斯文的深蓝睡衣,棕调的小刘海撇在脑后,还沾着一点点水珠。
那个小手表被搁在洗漱台的边缘。
陆莱恩盯着全黑的屏幕,深吸口气,觉着这玩意有魔法,看着想拿起来回消息,可拿起来了又哪哪烫手,这会儿全靠他的意念在给小手表做降温。
“叮咚。”
“来自菠萝包的消息已送达。”
偏偏小手表在这会儿收到了消息!
陆莱恩压根没心思看,让语音系统播报,听着褚存熙的小奶音在神神叨叨:“莱恩哥,你是不是让佩佩伤心了哇,快去哄哄佩佩哇。”
陆莱恩瞬间明白:“Harry,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褚存熙坏笑:“对呀,我早就知道了,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了佩佩是小男孩!”
陆莱恩:“……”
一个每学期拿年级第一的小少爷,被自己成绩吊车尾的朋友比了下去,这简直是陆莱恩此生最无法接受的十大事实之一。
可褚存熙没有使坏,他从来都是个小天使,不停地给两个好朋友出主意:“不管佩佩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他在莱恩哥的心里都特别特别重要的。”
“这我可没说错吧?”
“所以,莱恩哥才不需要纠结其他的,没有什么是晚上抱着佩佩睡觉解决不了的!”
这句话一出。
当初薛霈睡在床上的画面,浮现眼前,长发小朋友歪着脑袋,漂亮的狐狸眼睛好似近在眼前,回想起来,当下的陆莱恩和那瞬间的自己都是脸红耳赤的。
小小少年自小家风优良,两个爸爸宠溺他,是好父亲,更是彼此的好伴侣,对于年纪尚小的陆莱恩而言,只知道遇到喜欢的小朋友——
也要像爸爸他们那样对彼此很好很好。
那么。
长大后的他和佩佩也会像爸爸他们那样吗?
陆莱恩的耳廓又在发烫,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知道佩佩是男孩子之后,那些礼仪课学到的成了压箱底的知识。
既然佩佩是漂亮的弟弟。
那他们可以拥抱,可以亲脸颊,还可以躺在一张床上,是不是这个意思?
陆莱恩这回算是把自己熬成番茄汤,心想他是大坏蛋,认错了佩佩的性别,怎么还能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他赶紧又把管家哥叫来,主仆之间的尴尬半分没消,仗着爸爸是开工资的那一方,陆莱恩藏在斯文绅士下的小性子暴露无遗:“小管哥以后的奖金还想要吗?”
别说身上的制服,管家哥的CPU都要烧干了:“小少爷,我的手办都等着补款呢,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
陆莱恩打断道:“从今天开始,小管哥负责每天照顾佩佩,不要再管我了。”
管家哥:“什么?!”
那语调就跟被楼下的一群大白鹅传染了似的。
陆莱恩沉着脸色,陷入世纪大难题的小少爷,终归是个孩子,无法原谅自己认错了佩佩的性别。
这会对佩佩造成多大的困扰?
陆莱恩几乎无法想象,不断地用英文冒出些人权、性别冒犯之类的词汇,说到急了眼,有种参加辩论赛时的状态,总之就是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很失望。
管家哥也急得手足无措:“绝对没有小少爷想的那样,佩佩他……”
陆莱恩:“小管哥你不要帮我找借口了。”
“不是借口,这是真的,佩佩说过……”
“我想安静。”
“……”
管家哥那么大的身子,跟个拳击袋似的,给小少爷遮风避雨数十年,如今竟是被推搡出门外,听到身后“嘭”地关上门,整个人呆滞了良久。
不行!
他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管家哥点开手机,有个儿童手表模拟器的APP,他哐哐一顿操作,给小少爷发去信息,化作没有感情的电子朗读声,从一门之隔的卧室传出来。
“小少爷也不是故意认错佩佩的性别的。”
“佩佩也绝对没有不开心。”
“再说了,弟弟多好啊,可以像存熙小少爷对佩佩那样亲亲抱抱——”
“小少爷说是不是呀?”
发着发着不知怎的天灵盖一凉。
不经意一看,那消息发到小少爷和佩佩都在的三人群里,好像是上回在商场接人时为了方便弄的?!
“…………”
苍天啊。
管家哥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有着十年育儿经验又如何,在工领约等于养老阶段还能出现严重失误!
他才是对自己最失望的那一个!
这一天简直鸡飞狗跳,陆家上下的不安宁蓄势待发,两个小的各自在房间吃饭,在外的两个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回家时,陆岐琛和瞿时念的状态也像是闹了一场。
当然。
陆家上下早已习惯这种相处模式。
陆总和瞿先生的性格互补,多数时候的陆总也会有不成熟的一面,而年纪稍长的瞿先生总会迁就,事到如今,连系起小少爷更像陆总,众人听说了崽崽界的乌龙,开始怀疑陆总怕不是也把小霈认成了女孩。
后来一听。
“诶嘿,还真是,你说这一家子怎么搞的,大小乌龙搅在一起!”
“哎哟可别说了,我那群老姐妹在其他大老板家里干活,平日里都得看眼色,一听我聊到在咱们这儿工作的事就乐得欢,说这陆总家大业大的,反而跟其他豪门圈子忒不一样了。”
“突然想起陆总也是混过娱乐圈的,那会儿还被戏称搞笑男呢,这莱恩小少爷遗传得还算少的呢!”
老鹅叔和老鹅婶们边干活边聊八卦,又是笑又是哭的,至于后者,还得是担心自家小少爷和佩佩的关系,可别因为这件事闹得不像以前那般好了。
从早到晚。
薛霈没再出过门,窗帘也拉得紧紧的,据说只有管家的姐姐玫瑰进去过几回,给小孩子送饭、陪聊天,晚餐那会儿待了很久才出来。
“话说回来。”
“如今的法律对领养要求相对复杂,领养人和被领养人之间需保持时长半年的适应阶段,这期间的被领养人会不时接受相关条例保护者的来访关怀,以确认他在领养家庭中是否能够适应。”
“小霈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想要回到福利院了?”
不管怎么说。
薛霈毕竟曾有过严重的心理创伤,在长辈们的眼里,他或许将莱恩小少爷视作可靠的哥哥、家人,才逐渐打开心扉,慢慢渐入寻常小孩的生活正轨。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乌鸦嘴可不行,没人再多提这事,整夜的陆宅都格外宁静,也就给了待在卧室里的薛霈某种错觉。
那就是陆莱恩不想来见他。
随着夜色降临,漂亮的短发小孩子,蜷缩在帘子遮住的角落,心中的不安感逐渐放大。
分明玫瑰阿姨来关心他,还解释了很多,偏偏耳朵像被堵住了,什么也听不进去。
“哥哥。”
薛霈戳开小手表,小小声地唤着,念出的小语音发送过去,“你不要我了吗?”
没有回应。
就像昨天晚上送走了有去无回的漂流瓶。
薛霈吸了吸鼻子,一股强烈的难过席卷而来,眼尾红通通的,内心想的全都是哥哥不喜欢身为男孩子的自己。
可就在这时。
“笃笃——”
薛霈乍然起身,心跳声传遍全身上下的每寸肌肤,不可置信地望向发出声音的门,踩在地毯上跑了过去。
他握住门把,好比孤僻的岛屿上来了一艘船,一把门拉开,他就能登上那艘到来的船。
哗啦——
那门外边立着发丝微微凌乱的陆莱恩,戴半框眼镜,穿着高级质感的睡衣,斯文英俊地抱着枕头。
他垂着脸,深邃乌黑的眼眸那么好看,嗓音透着小小少年的磁性:“没有不要佩佩。”
“我只是在想……”
“是不是可以和佩佩睡一张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