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红星厂灯火通明。
就算是在周末,车间里的机器也是不停歇的。
自从人事变革工作开展以来,红星厂生产车间便已经开始了三班倒的制度。
从十六家兼并单位借调来的优秀技术工人已经陆续到岗。
再加上最后一批人事招录定向培养的新员工快速地成长。
红星厂最明显的变化,便是白天的人少了,夜里的人多了。
三班倒工作制对于工人来说是一种压力,对工厂来说同样如此。
不过生产效率和产能是成倍增加的。
不能说三半倒就翻三倍,但至少是比两倍还要多的。
厂办公区值班的机关干事比以前也多了,基本上能够保证突发状况的处理工作。
除了机关管理压力增加,后勤保障的压力也在增加。
劳动保护、安全防护、消防卫生以及餐饮供应。
从三班倒试运行的那天起,厂大食堂便不再熄灯了。
而为了保障厂职工在交接班期间能及时地吃上可口的饭菜,管委办特批,在职工内部选招厨师上岗。
食堂的人手要增加,食物加工的效率要增加,卫生安全要保障。
这是对三班倒制度最好的支持。
郭胖子是个机灵且有心的人,大夏天的,特意申请了几个大水罐。
食堂每天都会熬煮绿豆汤,在食堂和生产工区会布置取用点。
别说,就是这一手,也不是一般工厂能做得到的。
你当现在的绿豆很便宜啊?
虽然一锅绿豆汤也没有多少绿豆,但架不住几万人的大厂一直喝啊。
多亏了红星厂有调运资源,从东北运来一车皮,四十吨,够全厂职工喝一年的了。
当然了,这个全厂职工范围涵盖了今年已经入厂,以及即将入厂的人数。
为什么要对职工这么好?
因为生产管理处做出了估计,按照目前的产能,有望在今年的九月份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
也就是说,剩下的几个月,厂里的产能完全可以弥补兼并十六家企业带来的额外生产任务。
跟市工业谈判,确定了这十六家企业的生产任务不能丢,今年是要红星厂来承担这一部分任务的。
怎么承担?
红星厂现在就得做准备工作了,兼并工作并不容易。
尤其是红星厂这样,海吞狂吃,一下子吸纳了五万多人进厂。
李学武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打申请,再一次扩充保卫处。
就算保卫科不增员,消防科和其他科室也得增员了。
巡逻队、护卫队也得扩建,这是治安安全的底线。
再说回保卫科,这是保卫处的底线,如果能增员,保卫科必增。
只是他知道,未来一年内,红星厂的人数会达到顶峰,并且保持低速度下滑。
至少未来三年内是这样的,除非三年后,红星厂支援市工业的新轧钢厂成立,在这里的部分职工调整过去。
所以,三年的时间,增员的保卫是否有必要,就是个问题了。
不过增员的事可以慢慢考虑,设备强化的问题必须提上日程了。
“所有的通勤和任务车辆都得装无线电接收装置,这个必须得搞起来。”
李学武站在保卫楼门前,对于德才提醒道:“你来打报告,就以这个案子的影响为理由。”
“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其他部门同志的意见?”
于德才谨慎地说道:“电讯装置的改装费用是一方面,毕竟厂里的公务车型号不统一,且数量不少。”
“再一个,对信息的需要紧迫性也不是那么的对齐……”
“那就以意见稿的形式发给其他部门,征求和总结意见。”
李学武点点头,听懂了于德才话里的含义,补充道:“但保卫组的汽车必须得上了,这是硬性需要。”
“明白,我打两份申请。”
于德才认真地应道:“一份保卫组信息装置改造申请,一份意见征求稿。”
“你做事我放心——”
李学武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了保卫科的方向问道:“没什么问题吧?”
“挺好的——”于德才先是轻笑着回答了,又问道:“听说周瑶动手了?”
李学武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了一耳朵。”
于德才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给李学武解释道:“回来的人都说周科长嫁不出去了。”
“呵呵——”
听见这话,李学武方才明白过来,于德才笑的是什么。
不过他笑是笑,态度得站在自己手底下人这边。
“胡扯!周瑶长得多好,工作也好,就是这个性格——对吧,多正直啊!”
李学武这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是,周瑶长得确实很好,但在一线工作的时间久了,且坚持训练,皮肤就不如以前白了。
尤其是跟厂护卫队的男同志们混在一起,她这个性格和说话啊,就有点爷们气概了。
再加上这份工作的属性加持,她算是有点嫉恶如仇了。
很正常,保卫干部要是没有阳刚之气,还能震慑宵小?
不过周瑶跟韩雅婷不一样,韩雅婷是从治安员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气场里自带威严。
周瑶上来的太快了,想要镇住下面这些人就得拿出真本事来。
刚开始还跟厂护卫队的女同志对练搏击,后来就挑男同志揍了。
你想吧,厂护卫队的小伙子们,十八九,二十啷当岁,正是身体能打的时候。
再加上纪律性强,平日的训练强度高,她跟这些人对标,得下多大的工夫。
她是正科长,平日里还有行政和管理工作呢,训练时间不如护卫队的队员多。
周瑶是真把工作当事业干了,她的大鞭腿,有的护卫队员都受不了。
你说说卫国的母亲那是啥体格子,能禁得住她的大背摔?
再说那一大耳帖子,周瑶的手跟男同志的手差不多了。
虽然小巧,可粗糙程度在高强度的训练下也算是“小铁砂掌”了。
别人不清楚周科长一巴掌的威力如何,可护卫队员们太清楚了。
甭问,这姑娘嫁不出去的话不能是别人传出来的,准是那些护卫队员!
“领导——”
李学武一拐进保卫科所在的走廊,周瑶便见着他了。
也是赶巧了,周瑶刚从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正拿着几份笔录。
两人算是前后脚到的厂区,只不过李学武在门口跟迎出来的于德才多说了几句。
于德才今天不上班,趁着休假回了趟老家。
这不嘛,丈母娘没了,想着把丈人接到京城来待些日子,算散散心。
他是个孝子,对爹妈,对丈人丈母娘都是一个态度。
要不怎么说人生大起大落,从钢城到京城,老婆拉扯孩子千里也要跟来呢。
晚上是听邻居说给他的,这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虽然不是他值班,但保卫处有事,李学武都在,他能不在?
李学武亲临一线指导抓捕行动,于德才赶到之后,便拿起了后勤工作。
周瑶回来以后,工作很快便衔接了上来,于副主任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卫国、老虎和童言,均被带进了审讯室里,她这边仔细看了一下其他人的审讯记录,便准备开始工作了。
李学武看了一下手上的时间,已经过了12点。
“饿没饿?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呢吧?”
同周瑶一起往审讯室那边走,他关心地问道:“我盯一会儿,你去吃个饭?”
“去招待所吧,记我账上,我请客。”
“忘了吃了,现在都饿过了劲了,已经不饿了——”
周瑶对领导的关心有些不好意思,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还有点害羞了。
“刚回来的时候于副主任说了,已经给我们要了面条,一会儿就送来。”
“那就好,干咱们这行,千万别亏着胃,否则上了岁数要遭罪。”
李学武叮嘱了一句,笑着看了看她,道:“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值得表扬。”
“哪里,要不是有您坐镇指挥,不可能这么快的”周瑶低着头,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我还有很多错误是不该出的——”
“慢慢来,还是经验不够多”李学武笑着宽慰她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保卫科长也不是一天干成的。”
许宁在这个位置上待的时间最短,其次是韩雅婷。
这恰恰证明了年轻的李学武班底不够厚,可用的人不够多。
等到了周瑶这个时候,李学武已经羽翼丰满,不需要急于求成了。
而且他可以调配的资源更多了,当面对空缺的时候,可用的人也多了。
保卫处的干部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和锻炼。
短时间内,他是不准备再挪动周瑶的,他很看好这个姑娘。
有文化,有能力,有潜力,有思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要跳出保卫处,往更广阔的空间发展,但不代表对保卫工作不重视,不关注了。
恰恰相反,这里是他的大本营,自然要妥善经营。
他走了,于德才扛旗,必然要有合适的人选助力。
大学学历的周瑶,在完成基层锻炼后,有着绝对的能力和资格再进一步。
在这个时代,乃至是再往后二十年,大学学历在基层都是通杀的局面。
尤其是刚刚起步的阶段,他们一毕业就是科员级,甚至是副科级。
初期的提拔和任用根本不受工作年龄限制。
也就有了二十五岁正科,二十八岁副处,三十岁正处的情况了。
如果赶上好时候,手里的功劳多,荣誉厚,那妥了,这样的人俗称坐火箭。
李学武自己就是坐火箭型的干部,一等钢铁学院的毕业证下来,他也是大学生了,而且他的荣耀更厚更逆天。
要不怎么说干得再好,不如命好呢,找个好老师,不教给你什么道理,只在关键时候给你指点一二,你就受用无穷了呢。
当初韩殊强逼着李学武入了学籍,成为了一名大学生。
又因为裴大宇的特殊照顾,让他在这个时期也没断了学习。
他很感谢韩殊和董文学,所以对许宁、韩雅婷和周瑶也是一样。
周瑶进入保卫处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分配到保卫科,担任副科长和科长职务也马上一年了。
在这一年的工作时间里,她自己都能明显地感受到成长和进步。
对李学武除了上下级的尊敬,还有一些仰慕和崇拜。
所以抓到了最后的凶手她都没有高兴地笑出来,听了李学武一句关心,一句夸奖,已经嘴角压不住笑意了。
再有,李学武的信任和指导,让她感受到了组织的关爱和培养。
这一刻心里暖呼呼的,脸上也红彤彤的。
说是保卫科长,说是纪律部门的女汉子,其实她也是个可爱的姑娘。
两人到了审讯室门口,正听见外号叫老虎的那人在大放厥词。
“别跟我来这套,吓唬谁呢!”
老虎的双手已经上了铐子,这会儿面对审讯人员,竟然双手握拳,狠狠地捶了小桌板。
哐当——!
他凶狠地盯着审讯人员,嚣张地吼道:“要问就去问那些没卵子的去,老子什么都不会说的!”
李学武听见这话,手习惯地就去摸后腰,却见右手边的周瑶已经动了。
这可爱的姑娘没了刚刚的娇羞,随手摸了窗台上修窗子落下的钳子,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老虎是吧——”
周瑶根本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走到审讯椅跟前,背后掐着的钳子一把就叨住了老虎的手指头。
“啊——啊——!”
老虎不是虎,就算真的是老虎,也呛不住这么收拾啊。
俗话讲,十指连心,你试试用钳子夹自己的手指头是啥滋味。
甭说老虎这样的,就是特么铁人也受不了啊。
审讯室里跟杀猪了似的,吵得李学武耳朵嗡嗡的。
你就说,拿着叉子扎人的是不是他,在楼上拒捕放枪的是不是他,在审讯室里对着审讯人员放狠话的是不是他。
是他,是他,就是他!
这会儿疼的嗷嗷叫的也是他。
周瑶能有多大的利器,无非就是两只手用力,使劲捏着手里的钳子罢了。
审讯人员的搭配很合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新同志,算是老带新。
可无论是老同志,还是新同志,都不止一次地听周科长强调过,要依法办案,讲究方式方法,多应用心理学。
保卫科上上下下,有哪个不学习《犯罪心理学》,现在都讲究一个用心办案,用技巧办案。
怎么到周科长这……她自己怎么就……就成了这样……
甭说新同志看着惊讶,就是那位老同志看着都有些震惊。
这手段,这狠厉,这心态……妥妥的刑侦专家啊!
周瑶见老虎疼的喊不出声了,这才松开了手里的钳子。
转头对着两人命令道:“不要留情面,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
“要么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要么把他十根手指给我捏碎了!”
她将手里的钳子丢在了审讯桌上,转过头不屑地瞥了一眼疼麻了的老虎,道:“放心,我们厂医院对骨科特别有经验,多碎的骨头渣子都能给你挑出来。”
“但你也掂量掂量你自己个,有几斤几两的骨头可供我敲的。”
说完,也不理会老同志的敬礼,丢下一句两点前要结果,便出去了。
“这种小瘪三也敢来这充大个儿耍威风,真是活人惯的——”
走廊上,周瑶看着领导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好的在领导面前是个可爱的姑娘来着,刚刚的表现有一点点不淑女了。
真是的,都怪那个叫老虎的,等回头非给他拔牙不可。
“领导,挺晚的了——”
走到另一间审讯室门前,见李学武跟了过来。
周瑶咳嗽了一声,提议道:“要不我们这边先审着,您先回家或者回楼上先休息,等我们……”
“先看看再说吧——”
李学武示意了审讯室,点头道:“我得见见这位‘老朋友’了,否则他也会很遗憾吧。”
保卫科的审讯室是当初拿到这座办公楼以后,在进驻前就改建好了的。
有区别于原来的,也就是大门对面的那栋老办公楼,这里更加的专业。
有李学武的设计和布局,这里的羁押室和审讯室搞的分局的人来了都很羡慕。
羁押室不再是原来的大通铺、铁架子床,而是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屋子,顶棚高,没有窗,不过地下埋了热源。
羁押室有明暗两种,明的有一整面的铁栏杆,随时都能看见里面的情况。
暗的很小很宅,虽然不至于像禁闭室那样憋屈,可也不怎么宽敞。
里面有一套钢制的洗漱台和蹲便,全在铁窗的观察范围之内。
倒是明的没有这种配置,更宽敞,适合短暂羁押,用于处理违法行为较轻的人员。
审讯室就有些门道了,学习后世的先进经验,除了没有摄像头,其他的什么都有了。
卫国应该是听见了门口的说话声,当李学武和周瑶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这边,连审讯人员的问话都不管不顾。
“瞅什么!”
治安员没好气地吓唬了卫国一句,随后给两位领导打招呼。
周瑶点点头,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工作。
李学武走进审讯室,眼睛便一直打量着卫国,没注意治安员的招呼。
看得出来,周瑶对卫国还是很重视的,两名审讯人员都是有经验的老同志了,是要尽快攻克卫国,让他交代。
“很意外?”李学武跟卫国对视了几秒钟,这才开口问道:“当你选择红星厂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天了吧。”
卫国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看样子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是没想好,还是没准备好,话并没有说出口。
“现在呢?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学武站在了审讯椅前面,俯视着卫国问道:“或者说,你连承认错误,向遇害者忏悔的胆量都没有了?”
“我并不后悔——”
他的话音刚落,卫国便讲了出来,他微微昂着脖子,努力抬起头看着李学武说道:“走到这一步,算我倒霉。”
“哦,这么说是我们幸运了?”
李学武轻笑一声,看着他微微摇头道:“你知道吗?对于抓不抓得着你,我一点都没有怀疑和紧张。”
“你就像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怎么折腾,都逃不出那个圈。”
他面露嘲讽地看着卫国问道:“你知道我说的圈是什么意思吗?”
卫国盯着他不说话,但压抑的表情和紧紧抿着的嘴角还是将他此时此刻复杂的心境暴露无遗。
“你跟你哥一样,永远都不知道,看不懂,想不明白——”
李学武接过周瑶搬来的椅子,就坐在了卫国的斜对面。
这是他习惯的审讯位置,除非是由他来负责正式的审讯,否则李学武不愿意正对着犯罪分子。
换一个角度去看他们,换一个角度去了解他们,是李学武研究心理学的方式方法。
这会儿,就在卫国表情微微变化的时候,李学武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叠起右腿,语气不疾不徐地用双手比划着说道:“就这么大的圈子——”
“你想说什么?”
卫国心里早就在想他哥了,没办法不想,一看见李学武就会想。
当初他哥的第一个女人,现在的这个女人……他们哥俩有很复杂的关系。
当然了,你要说同道中人就有些直白了,要不说同杆共窟?有福同享?
“知道我是怎么判断你没有逃出城的吗?”
李学武点了点他,自信地说道:“你很聪明,很喜欢耍小聪明。”
“当然了,这不怪你,你跟你哥一样,都是跟你父母学的。”
“好——”
就在卫国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李学武按了按手掌,微微点头说道:“咱们不讨论你父母的教育问题,咱们就说说这个案子。”
“你觉得是自己倒霉,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其实是不甘心和懊恼吧?”
他手指指了指隔壁,眉毛抬了抬问道:“你当时也觉得隔壁那个是大傻哔吧?”
“……”
卫国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李学武是听谁说的,或者能看出什么来。
他眼眸低垂,不再跟李学武对视,而是纠结地搓着手指,一言不发。
“刘满山交代的很彻底,特别彻底,从头到尾——”
李学武手在面前一划而过,形容道:“从你回来以后,得势得失,眼气李援朝的摩托车,到他开出来的汽车。”
“你可能不知道吧,他开的那台汽车其实是俱乐部的车。”
“我知道——”
卫国语气低沉地说道:“他就是个装哔分子,没什么能水。”
“嗯嗯,我跟你的观点基本上一致。”
李学武认同地点点头,不过毫不留情面地继续说道:“其实在我眼里,你们这些顽主也好,老兵也罢,都是一样的人。”
“对,就是你刚刚用到的这个词,装哔分子,很贴切。”
就在卫国抬起头看过来的时候,他点了点对方,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对方的虚伪和强装镇定。
“他开车是为了装哔,你抢车是为了什么?”
李学武微微探了探身子,盯着卫国的眼睛问道:“想试试我们保卫科的实力啊?”
“不是一样嘛,就想在圈子里争个面子,让人家也夸你一句牛哔嘛——”
他眉毛一挑,问道:“可你知道,就因为你耍牛哔,有四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啊。”
“你也是有爹妈的,当他们的爹妈听着自己儿子的死讯是什么心情?”
李学武点了点他,问道:“你再想想,妻子听见丈夫的死讯,孩子听见父亲的死讯,又是什么心情。”
“司机是老虎杀的,对吧?”
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卫国继续讲道:“他叫王玉华,今年26岁,有一个闺女,才三岁,这么大。”
用手在自己膝盖旁比划了一下,李学武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平和,但目光里已经锐利非常。
“我不想评价你们所谓的老兵圈子,或者画地为牢的低级趣味。”
他手就在膝盖旁比划着,卫国的目光就那么看着。
好像李学武比划的那只手底下,正有一个小姑娘哭泣着要爸爸。
“我就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个正常的人,还是个人语不懂的禽兽。”
卫国沉默着,目光低落,不敢再看李学武的手,更不敢抬起头去看李学武的眼睛。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粗,肩膀都塌了下来,好像有千斤重担压了下来。
“咱们之间是没有私仇的,但有点你也知道,我也知道,上不得台面的矛盾。”
李学武很坦然地讲道:“我处理你大哥,完全是他罪有应得,这你认不认?”
不等卫国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今天来处理你,你觉不觉得冤枉?”
卫国依旧沉默着,李学武的话让他无法反驳,更无法回答。
“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李学武缓缓点头,说道:“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了,我也给你个机会。”
“你要是信任我,把你的想法和要求讲给我,我酌情处理。”
他晃了一下下巴,道:“条件是别跟这儿较劲,痛快点,像个爷们。”
“你别让我手底下人犯难,我也不让你犯难,在红星厂你绝对不会受委屈。”
卫国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攥紧了,手指有些发白,这是他内心在做最后的煎熬和斗争。
他也不是没长耳朵,隔壁满山等人的哭嚎声他也是听见了的。
刚刚李学武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李学武要动粗呢。
没想到李学武的态度一直很平和,没有任何的威胁和恐吓。
就连让他主动交代的建议,也是用一种江湖气,一种交换的口吻说出来的,很难让人气愤,更让他无法说出拒绝和反驳的话。
不得不承认,他哥和他,都不是李学武的对手,层面完全不一样。
“你刚刚说到的圈子……”卫国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李学武问道:“你曾经不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是,谁没有青春,谁的青春不迷茫,然后呢?”
李学武很坦然地看着他说道:“你哥和我是同一期从南方回来的吧?”
“你哥进的什么部门,我进的什么单位,这没有可比性吧?”
他直白地问道:“你觉得你哥在南方混的那点资历,有资格跟我比吗?”
“你哥没跟你说过,童言没跟你提过我脸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卫国表情一凝,他想质疑李学武的话,可不知道该怎么质疑。
“我说你们的眼睛里只有这个大的圈子很不服气是吧?”
李学武缓缓点头,看着他说道:“我回来以后约束了自己的发小兄弟,带着他们不偷不抢,踏实干工作,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吧,就彪子他们。”
“不说彪子怎么样,好像我在跟你吹牛哔啊,说说最没能耐的国栋。”
他也是不厌其烦,主动讲道:“他现在是交道口街道办事处的积极分子啊,是重点发展和培养对象。”
“这跟我可没有关系——”
见卫国的眼神变化,李学武微笑着强调道:“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不等卫国反应,他主动讲道:“连续两年维护街道卫生,照顾孤寡老人,修缮街道设备设施,帮助街道排除消防隐患……当然了,这在你看来都是小事。”
李学武摊了摊手,道:“跟你说点大的,他管理的回收站收养了十几名流落街头的孤儿。”
“在街道的支持和帮助下办了几个小工厂,帮助街坊邻居们解决生活困难,解决街道年轻人就业难的问题。”
他抬起手示意了卫国,很直白地问道:“你哥回来以后干了什么?他的那些兄弟,你现在的这些兄弟干了什么?”
“你现在理解我说的,你们的圈子就这么大的意思了吗?”
“……”
卫国再一次沉默了,他的骄傲和不服现在碎了一地。
李学武说的可能有水分,他的那些发小怎么可能不借他的光。
可是,李学武再牛哔,也没让他的发小抢劫杀人。
为人民服务,为街道办事,被组织接纳,已经是普通人的顶级待遇了。
他们呢?
手里握着大把的资源,可他们都做了什么?
李学武说他们是井底的蛤蟆,看着大,可眼巴前就这么大个圈子。
追逐名利,贪图享受,故步自封,以为老兵圈子就是天了。
没有喊,没有骂,但李学武的话比大喊大骂更有力度,直击他的心灵。
“咱们曾经都有自己圈子,只不过我向往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
李学武笑了笑,问道:“你觉得老兵圈子就应该是那样的,对吧?”
“晚上了,时间还有点,我就多说一点。”
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我跟你聊聊李援朝这个人,你瞧不起的人。”
“咱们不说身份背景啊,混你们那个圈子的人都有鄙视链,这我懂。”
李学武挑了挑眉毛,说道:“你觉得李援朝胆子大不大?”
“哼——”
卫国嘴角轻撇,发出了一声不屑。
李学武点点头,笑着说道:“其实他最怂了,没什么能水。”
“但是你看他就能在这个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还越来越有势力,这是为什么呢?”
他拍了拍膝盖,强调道:“别说他溜须拍马,善于钻营啊,要真能靠这些上位,你们这个圈子里遍地都是大哥了。”
卫国听了李学武的话,也陷入了沉思。
“你也许已经听说了,他加入了个叫青年汇的俱乐部。”
李学武挑了挑眉毛,道:“你知道现在的李援朝有多么的努力吗?”
“青年汇是你搞出来的吧?”
卫国看向了李学武,点头道:“你确实比我哥有能耐,有想法。”
“呵呵,这对我可不算什么夸奖。”
李学武真没给他面子,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而是继续讲道:“同样的圈子,他面对新事物、新风尚,想的是利用手里的资源,你呢?”
“他的摩托车可不是抢来的,包括他正准备买吉普车,都是靠资源整合挣来的,你服不服?”
他点着卫国说道:“就冲这一点,我能骂你愚蠢,却不能鄙视他钻营。”
“他的资源你没有吗?他的兄弟你没有吗?他的能力你没有吗?”
李学武微微昂起脑袋,目光锐利地问道:“那你为什么就想到要抢了呢?”
“这个问题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人生失败也好,吃枪子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活个明白。”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站了起来,说道:“今天咱们都辛苦了,你早点跟他们交代完,早点休息。”
“你——”
就在治安员和周瑶准备送李学武出门的时候,卫国开了口。
看着李学武转过头,他迟疑地问道:“我爸妈会因为我的事……受牵连吗?”
“还算你有点孝心——”
李学武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许,点头说道:“我不骗你,包庇窝藏罪犯,干扰执法行动,你能想到他们将要面临什么处罚。”
“但我既然答应你了,就给你说一句,你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向分局反馈的态度,也决定了分局对你父母的处理态度,你懂了吗?”
“那——我们——”
卫国听懂了李学武的话,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我们会……”
“先交代,一步一步来,好吧?”
李学武听懂了他的迟疑,没让他把话说完,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他想抗拒,想活命,想屁吃呢?
他指了指隔壁的房间,问道:“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这件事跟她没关系,别为难她——”
卫国的脸色雪白,好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却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就像丢失了灵魂的躯壳,坐在那看着李学武说道:“我去她那也是临时决定的,她根本不知情,是我胁迫……”
“好,不用解释了——”
李学武摆了摆手,说道:“就冲你还是条汉子,只要她据实交代,只要她没有问题,明天一早,我让你看着她从这里走出去,行吧?”
说完,他拍了拍周瑶的胳膊,交代道:“跟隔壁说一声,问清楚,注意态度和方式,不要为难她。”
“还有,明天早晨,让他们见一面,请科里同志把童言送回家。”
“是——”
周瑶先是应了一声,随后迟疑地看了卫国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李学武则是再看向了卫国问道:“怎么样,我这么安排可以吧,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
“没有了,谢谢——”
卫国深呼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抹了把眼泪,闷声道:“谢谢。”
“那就这样,你们多辛苦。”
李学武与周瑶握了握手,又与送出来的治安员握了握手。
他拍了拍周瑶的胳膊出了审讯室,没再看卫国一眼。
周瑶很懂事地跟了出来,走远了一点,送李学武到闸门这才问道:“领导,您……”
“周瑶,已经这个点了。”
李学武点了点手上的时间,微笑地看着她说道:“咱们的目的是案子,不是报仇,你我跟他都没有仇。”
“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我浪费时间,去诈他,去熬他。”
他教着周瑶道:“我们的目的是做好调查和审查工作,做好证据链,然后把他们送去靶场听响。”
“这才是我们伸张正义,宽慰受害者家属的正确方式。”
“我懂了——”
周瑶咬了咬嘴唇,看着李学武微微一笑道:“谢谢领导。”
“去忙吧,把工作做仔细,多给同志们信任和分担。”
李学武点点头,边往外走边说道:“明早听你的好消息。”
“谢谢领导——”
周瑶很是感激和崇拜地冲着李学武的背影再一次道谢。
她知道,李学武主动进审讯室,并不是为了见卫国。
李学武对卫国没有所谓的“友谊”,更没有狭隘的私仇。
只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教给她如何审讯,如何攻克犯罪分子的心理。
还有,李学武一直在强调时间,在关心他们身体的同时,也在关心他们的压力和信心。
都知道明早他要跟领导汇报这个案子,如果审讯工作没有完成,还是她的责任。
所以李学武是在照顾她,也是在帮她,让她得以在这个案子上树立威信,在保卫科巩固工作基础。
有这样一位能照顾到所有人的领导,何尝不是一种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