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知斐,对于谢知斐说的这些,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是想和我成为朋友,就是成为了众矢之的,到时候死了都不会有人来给你收尸。”
“而且我养活不了你。”邬声垂下眼眸,脸还是凶巴巴地板着,只是眼睫微微在颤,“我一直都是有了今日没了明日,自顾尚且不暇……”
“邬声。”谢知斐郑重地张开了手,里面躺着十个小小的铜板,“给你。”
“你看,我能自己赚钱。”他的手掌上满是来路不明的伤痕,但语气诚挚极了,“虽然提篮没有卖出去,但这里有十文,是我想办法赚来的十文。以后我到外面赚到了钱,都给你。你再收留我一段时间,我不求太多,你给我张床睡觉,给我口吃的就好了。”
谢知斐声线软下来:“别再赶我走了,邬声。”
第33章
十七年光阴都活得顺风顺水, 只在万花国这一个月来受过磋磨的谢知斐,性格里最受人诟病也让一些粉丝最为之着迷的地方,就是傲慢与张狂。
在万花国, 傲慢与张狂会让谢知斐吃更多的苦, 但他依旧没有低下头颅,反倒更加执着于向别人展示他不服的态度, 以此来彰显他灵魂的高傲。连在掌控着他衣食的财主面前,谢知斐的语气都未曾软过半分。
总之, 不争馒头争口气,争的就是一种不肯屈居人下的态度。让他搬石头可以, 但灵魂也跟着跪下,绝对不行!
可这会儿面对邬声,谢知斐低着头,语气软趴趴的,神情比头顶顶着的那几片菜叶还蔫,垂着脑袋的样子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病犬。
邬声总把他往外推,谢知斐害怕被拒绝。
“进来再说。”邬声道。
谢知斐跟进去, 刚一走进门,邬声便把两扇门给合上, 门栓也落上了。
“你这十文钱哪来的?”邬声一脸严肃地问。
“赚来的。”
“不要骗我。”邬声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你连提篮都没卖出去, 空着手如何赚来这十文?”
“只是十文而已, 很难赚到吗?”谢知斐心里更苦了,邬声会觉得他这钱来路不明,明显是因为对邬声来说, 十文钱便是一笔巨款。
是要不眠不休花上几天,做五十个提篮, 才可以赚来路边摊贩卖两个提篮就能赚到的钱。
谢知斐着急道:“我没偷也没抢,我就是凭我这双手赚到的。”
说完,他似乎下定决心,抬手将头上戴着的草帽拽了下来,并说道:“我是靠给人化妆赚的这十文钱。”
两道粗犷、有着树杈结构的眉毛出现在谢知斐的脸上。
谢知斐感到有些羞耻,低着头不敢看邬声的眼睛。
之前是他说过,要顶着自己原本的这张脸,堂堂正正地在万花国混出一番名堂来,好让万花国人看看,看看他们那疯疯癫癫的审美观有多狭隘。
可如今,他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条打不过就加入的路。
今天在集市上,他等了半天,没能卖出提篮不说,也确实如同邬声说的那样,整个集市的人都不欢迎他,往他身上扔什么的都有。
他听邬声的话,专往那些卖肉蛋果蔬的小摊附近跑,果然收获了不少烂菜叶。挑挑拣拣,还真有一些新鲜的能带回来。
但只带点烂菜叶回去,还不够。
卖不出提篮,离开时放出大话的谢知斐没脸回去见邬声。
他苟在集市黑暗的角落里观察,终于找到了这个市场上最赚钱的生意——化妆。
万花国里,掌握化妆技术的人,叫妆术师。
他们收费极高,又因万花国人对美貌的过分追捧,而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说明市场上还存在未被满足的需求;现有的妆术师收费极高,那么依旧存在做差异化竞争的机会。
谢知斐苟在黑暗的角落里观察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分析着,又花了一个时辰观察找妆术师化了妆的路人的妆面效果,最后哭笑不得地得出一个结论:万花国这些妆术师所会的技艺不过是往人的脸上抹一抹红土,再贴几撮动物毛发,便是这里的妆术师最好的手艺,没人掌握真正的能让人改头换面的化妆技术。
蓝星最差的化妆师拉过来,掌握这批万花国神经病的审美需求之后,很快就能碾压一片。
谢知斐不会化妆,他一直有专门的团队帮他做造型,但他毕竟在最注重外貌的娱乐圈里泡了那么久,又从小就要上艺术课程,上手给别人化妆也不算太小白。再加上万花国审美单一,只要掌握了万花国几个民众的审美偏好,就相当于抓住了所有人的审美偏好,之后给万花国人化妆就不是什么难事。
对谢知斐来说,给万花国人化妆这件事,也就心理障碍难过一点。
毕竟万花国的审美对谢知斐来说,他不理解也不尊重,这太离谱了,审美错乱且单一,对“美”的追求过分疯魔。
什么万花国,巨大的精神病院还差不多的,凭一个人长得美丑判死刑,标准还那么固化,一群癫子。
谢知斐很快给自己捡了块破木头,烧了块儿木头当炭笔,脸不红心不跳地在上面写:十年妆术老师傅,专业画眉,一次一文。
支起来牌子,顾客没来,又收获了一堆烂菜叶。
还差点被隔壁摊主揍了一顿。
谢知斐连忙带着他的招牌跑了,一路跑到河边,看着河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谢知斐看了很久,拿出炭笔,给自己画起了眉毛。
符合万花国审美的眉毛。
本来想挑战万花国审美的谢知斐,这一刻决定,彻彻底底地低下他高傲的头颅,融入这个糟糕癫狂的环境。
谢知斐可以受穷受苦,也不想服软,那是因为那时他没有害怕的东西。
但现在有了。
他不想因为交不出铜板,被邬声赶走。
这次,当顶着一对精心设计的树形眉的谢知斐回到集市上。
虽然他那张脸在集市里的众人眼中依旧不能称得上“美”,但那对眉毛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今天有个丑八怪到处乱闯的消息他们都听说了。
由于该丑八怪逃窜速度太快,逃窜范围过广,几乎辐射到了所有卖食物的摊贩所在区域,不少人都见到了他的样貌。
本以为该丑八怪已经被成功驱逐,没想到还敢卷土重来。
但这次卷土重来的他竟然有了一对好看的眉毛?
谢知斐的第一个顾客,就是方才他摆出招牌时气得差点揍了他一顿的隔壁摊主。
他见谢知斐的眉毛效果如此之好,便花了一文钱,让谢知斐帮他也画了一对。
画好之后,摊主借来铜镜一看,满意万分,忙去找其他摊主显摆。
一来二去,谢知斐的摊子面前排起了长队。
受欢迎程度让谢知斐后悔自己收费收的如此之低,要知道那些妆术师有些甚至按两收费,他收个十几文已经算是便宜实惠了,收一文这不是便宜这些神经病吗!
虽然说,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但谢知斐很快想出来办法。
他不仅给顾客画眉,他还饥饿营销,一日只接十单,每个月初逢三画眉,逢五画唇,逢七画眼线……以此类推。到时他还打算创造不同的花样,技艺上多钻研钻研,根据不同人的面貌特点,为他们设计定制的妆容。
“到时候我肯定不只收他们一人一文了,一文实在太便宜。”谢知斐给邬声讲完今天他靠化妆赚钱的大体经过后,就和邬声说起了他之后的安排,“画唇十文,眼线二十文,如果要私人定制,那我要好好看看他们都长什么模样,看需要我花几成工夫,再作定价。”
邬声拧着眉头看着谢知斐,忽然靠近一些,将谢知斐脑袋上的烂菜叶全都摘了下来。
“你既然有这样的手艺,为何一开始不给自己化妆?”邬声这一靠近,之后并没有挪开,而是就着这么近的距离,看了眼谢知斐脸上的眉又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忍不住凑近了一些,极轻地吹了吹,满是不理解地说道,“既然你又能画眉又能画唇还能画眼,大可以将自己化的漂漂亮亮的,何至于让自己受这么大的罪?”
在邬声靠近的那一刻,谢知斐一时间心跳如雷,一整个语言系统失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心里的想法已经策马奔腾到完全无法被理智约束。
谢知斐发现邬声真的……明明内里设的心防那么重,可在有些方面又过分的……过分不设防。
就……很勾人。
刚刚呼呼他脸上伤口的那两下,他知道邬声只是想让他减轻疼痛,就像关系好的小动物之间也会贴近在一起闻闻嗅嗅一样。但邬声靠得这么近,又对他这样……真的很难让他不多想啊!
谢知斐思来想去,他觉得这应该不是邬声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应该是生病了,不然不可能一碰到邬声,就有种和发烧一样的感觉。
抱有不将感冒病毒带给邬声的念头,谢知斐主动往后撤了一大步。
他说:“我是会化妆,但我没想过要给自己化妆,我喜欢我自己的这张脸。”
邬声怔了怔。
“我本来不打算给自己化妆的,我想顶着我自己这张脸混出个名堂来,但太难了,饭都要吃不上了,理想就先不要了呗。”谢知斐算是知道周景明为什么骂他骂得那么狠了,他之前总是在周围的圈子里见到一些吃家业老本不学无术的玩咖,谢知斐从来没正眼看过那些人,可他没想过,还有些人不是玩咖,也没有不尽力,只是想要维持基本的生活就已经把他们全部力气都耗尽了。
谢知斐叹了口气,这些道理他懂了,可他人已经穿到了万花国,恐怕这辈子是没机会给周导道歉了。
蓝星远没有万花国离谱,离谱到只以美论英雄,不过在蓝星,美貌也能带来不少红利,他也算吃美貌红利吃得最多的一类人,甚至还有其他不少红利,如今把这些全部交出去,重新活一回,倒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之前是开了多少挂。
说不想蓝星的生活是假的。
但要是说迫切想回去的心情倒也淡了。
看着邬声,谢知斐指着自己的眉毛,笑着对邬声说道:“虽然我现在妥协了,但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万花国的人知道,不是只有漂亮的人才值得拥有美好的东西的。只要一个人善良、聪明、勇敢,只要他性格里有闪闪发光的部分,就该赢得同伴的尊重。”
邬声眼中波澜一动,好像谢知斐话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他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片刻后,他将脑袋别到一边,声线依旧凉凉的:“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邬声这样说着风凉话,但那天临近傍晚,他悄悄出了一趟门。
他花了自己积攒了好些年的钱,给谢知斐买回来了给人化妆能用的红土。
还买了一些炭笔和小刷子。
“若是还需要什么,你便再告诉我,我去集市上给你买。”邬声将这些东西丢到谢知斐怀里,在谢知斐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板着脸立在房门边的他先说道,“有些商户不乐意卖东西给我们这种人,放你这只不知道规矩的傻狗过去,又要弄一身伤回来,到时候又得上山帮你采药。”
“药?”
刚刚接住红土、炭笔等物的谢知斐一抬头,又见一个包裹朝他这边堆了过来,他连忙伸出手去接了下来。
“这是我到山上去采的药,能止血。”邬声道,“治你手上的伤口正好,想早点结痂就好好吃药。”
谢知斐咧开嘴笑:“知道了。”
这之后,谢知斐便每日去集市上赚上几十个铜板,再到菜贩子那边招摇一番,骗点新鲜菜叶回来,之后就用全部的时间研究能让万花国人喜欢的化妆技术。
这天,将一提篮的菜递给邬声之后,谢知斐抱怨道:“你说为什么那些卖鸡卖鸭的摊贩用东西砸我只用鸡毛捆石头?但凡他扔只活鸡过来,准头也能更好一些。”
邬声:“……”
“然后你就能将活鸡带回来了?”邬声问。
“那是自然,一只能炒两盘。”谢知斐抱着一只小鹿,他话多,手也不停动作,摸着鹿的脑壳。
这是前几天傍晚,他陪邬声去检查他那些陷阱时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