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和齐州都安顿下来之后,大梁占据的地方对幽州便形成了合围之势。段胥的大营里,各位将军围着地舆图,段胥以手在地图上划道:“庆生,齐州的于燕海港这几日出海条件好,你率成捷军从这里出海,从水路进攻北边的丰州,半月后压至冀县至南益城一带,给幽州东北部压力。”
夏庆生领命。
段胥一转过头,就看到史彪兴奋的眼眸。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帅,又来了一批羽阵车,除了归鹤军之外还可供五万人的军队使用。都到这份上了咱们是不是该亮绝活了?”
做山贼的脾气一般都不大好,史彪也不例外。对于这个眼高于顶不轻易低头的家伙,段胥劝降他时便悠然搬出了以后讨伐丹支的计划,还有羽阵车的模型。那时山窝里的史彪立刻觉得自己占山为王算什么英雄,真英雄就该跟着段胥打胡契人。
后来他乖乖接受招安来到归鹤军,见识到了段胥设计的第一批羽阵车,并且开始跟随段胥秘密挑选士兵演练车战,便越发觉得段胥小小年纪能设计出这种战法简直是天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别说叫段帅,叫段爷爷史彪也认啊。
对于史彪的盛情表扬,当时的段胥只是笑着说也有高人指点,不光是他自己的功劳。千年以前的古战场上大规模战役总有战车参与,大国常称千乘之国,不过千百年下来骑兵步卒不断强化,车战便慢慢没落下去。他只是按古时的八阵图结合丹支骑兵的战法,制成了羽阵车。
他没告诉史彪的是,在翻查古籍时,他发觉很多关于战车的设计语焉不详,已经近乎于失传。那时贺思慕趴在他的背上看着那些古籍,听到他感叹那些失传的宝贵东西,便笑道——你把我伺候好了,这些东西就没有失传。
这位活了几百年的高人最爱去战场溜达,可是亲眼见过那些东西的。
段胥笑起来,对史彪说道:“是时候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元狩六年十月,段胥兵分三路,分别由夏庆生、吴盛六和他自己亲率,从三路方向攻打幽州,开始了大梁历史上最为出名的幽州战役。
其中段胥亲率的归鹤军拿出了奇特的战车,车名为羽阵,战车轻盈且车厢很扁,便于在狭窄险要之处行进。车厢四面开孔,士兵可居于其中,以尖锐木刺插于周身便可防御。待到地势开阔处车与车之间便可相连,形成方阵,最多可三十车相连,如有足移动之城。
胡契当年攻打前朝时因城墙堡垒而吃过大亏,如今段胥却把野战也变成了攻城之战,绵延如城的羽阵车一上战场便震惊了丹支守军。经过长期的演练归鹤军对羽阵车使用熟练,且能车上士兵均是通过层层筛选,能至少能拉四钧之弓的大力士,在车后箭如雨下饶是丹支骑兵再强悍也无处下手。
羽阵车的最大问题在于速度,丹支攻不进来,撤退时段胥便迅速派上骑兵追击,丁进所率的都是速度快又轻巧的轻骑兵,由段胥亲自训练骑射之术,一边追击一边待羽阵车跟上。
如此归鹤军所攻击的号称不破之地的季望,不过五日便城破,丹支狼狈退守,被归鹤军步步紧逼。
当然段胥也没忘了他最擅长的那些损招,天洛矿里开出了许多磁石,他将那些磁石装备于一些羽阵车上,车上士兵皆着藤甲持木杖,而丹支士兵一旦碰到这些磁车便因为铠甲和铁蹄被磁石吸引而东倒西歪,举步维艰,仿佛被施法了似的。段胥便借着《苍言经》的内容继续发散,把这些说成是神迹,和丹支军队搞起了攻心战。
南线和东线的战斗都很顺利,而西线的吴盛六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进度缓慢。段胥便命归鹤军继续行进,他自己带着沉英率轻骑去往西线与吴盛六配合瓦解丹支军的抵抗。
段胥的这些事迹在人间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进了贺思慕的耳朵里。
贺思慕在玉周城里挑灯看着战报,姜艾在旁边帮着看折子,白散行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挑灯,然后蓦然站起身道:“太无聊了,老子要回去。”
姜艾笑眯眯地看他一眼,说:“不行,我还没休息呢,你就想休息了?”
“老子在这里又没事情干!”
“那我把这些折子分你些,让你看看你那老部下都在干什么?”
“这种长篇大论有什么好看的,无聊死了。”
“哈哈,你做鬿鬼殿主时,难道不看下面的呈报?”
白散行神色变了变,咬着牙不说话了。姜艾了然道:“都是晏柯帮你看的罢?活该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她说着就把手里的折子堆到白散行面前,笑道:“好好看看,看完告诉我感想。”
白散行眼神阴鸷,姜艾举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他便不情不愿地拿起了折子开始愤愤不平地看,目光仿佛要把折子戳出两个洞来。
贺思慕看着这两只恶鬼,若有所思。她此前听说白散行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但是在姜艾面前他颇有种有气撒不出的感觉,若控制他的不是姜艾而是其他任何恶鬼,按白散行的脾气怕是宁灰飞烟灭也不屈罢。
姜艾拿起下一本折子,看着看着就感叹道:“以前没发现,颜璋居然这么能打。”
“她原本是武将家的女儿,后来父亲获罪才成了官妓,又被爱人背叛,一生甚苦,怨气极深,转化为的法力便也很强。”贺思慕道。
“她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你很忠心。还有那鬾鬼殿的新殿主、魋鬼殿、魒鬼殿几乎都是立刻表明忠心,讨伐晏柯。”
贺思慕翻着战报,道:“晏柯有他的党羽,我自然也有我的,我倒不至于像他以为的那般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这些殿主即便不用来针对他,以后也是要用的。”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来看向姜艾,说道:“再过一阵,白散行就可以现身了。如今晏柯还以为我对白散行的事情一无所知,以为这会是你我之间的龃龉,他最近还在拉拢你么?”
“我闭门谢客,他也担心被你抓住,只是派人来传过几次话。晏柯如今带领的那些殿主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多多少少受过白散行照顾。若白散行现身指责晏柯背叛,那他带的那些殿主定然心里打鼓。”姜艾瞥了一眼一脸阴云的白散行,对贺思慕笑道:“思慕,你原本说打算半年结束这场叛乱时,我还以为你是夸口呢。看这样子,说不定半年真的能结束。你是不是为了早点结束早点去见你的小朋友啊。”
贺思慕闻言轻轻一笑。
姜艾便说道:“我最近听说他在人间很出名,仗打得漂亮极了。让他也来我们鬼界帮你打打仗呗,也省得你们分隔两地相望不相见了。”
贺思慕摆摆手,轻描淡写道:“他有他的仗要打,我有我的仗要打。姜艾姨,你别总是拐到他身上去。”
“怎么,想他了?”
贺思慕望向姜艾,望进她笑意盈盈含着揶揄神色的眼睛里。贺思慕看看她,又看看她旁边皱着眉头的白散行,沉默一刻后悠然合上战报,笑道:“那剩下的战报,就麻烦姜艾姨了。”
姜艾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阵青烟飘过,鬼王殿下不见了踪影。
鬼王殿下临时撂挑子,去找她的爱人去了。
贺思慕偶尔回想起这个时候,便会想她是否也会有什么感召才突然去找段胥。譬如人间的人会胸闷、心慌、眼皮跳,当然这种感觉她是绝不会有的。
她所有的感召,便是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想念他。
或许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如果这次不去找他,便如在时间的幽冥瀚海中松开手,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贺思慕的双脚刚刚落地的时候,便被一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穿过了魂魄虚体,在无数人拥挤纷乱的陌生的卧房里,她有一瞬间困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然而下一刻她就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段胥。
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地回想起这一幕。
烛火跳跃间,段胥的上身**,头发散乱沾着血和汗贴在他的脸侧,左胸处被厚厚的纱布所缠绕,然而整条纱布已经被染透成暗色。他面色苍白如纸,有嘴角有血液浸染过的深色,眼睛安静地阖着。
贺思慕很熟悉战场,也很熟悉死亡,更熟悉像这样的,濒死之人。
“大夫,快叫大夫!段帅中箭了!血根本止不住!”
“已经两个时辰了……会不会来不及……”
“胡说什么!”
“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贺思慕的魂魄虚体,她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好像是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似的,想要往前走时却看见大夫在翻动段胥身体,段胥的左手垂落于床侧,无力地摇晃着。
烛火的光芒跳跃,他苍白的指尖在床纬的阴影和光明间来回摇晃,幅度慢慢小下去,静止不动了。暗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贺思慕的步子停住了,她轻轻地近乎无措地喊了一声:“段胥。”
“段狐狸,段舜息,段胥!”
她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声音就大一分,喊着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听见的,他的名字。以前无论发生什么,她这样叫他的名字时总是能把他叫醒。她喊着他的名字蹲在他的床边,伸出手去碰他的脸,手指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开始颤抖,心里生出一种抓不住他的惶恐。她向来觉得段胥像是镇定燃烧的火焰,伏在他的胸口,就能听见火星爆裂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永远明亮无所畏惧地燃烧着。
但是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她眨眼的刹那就看见火焰衰弱了,声音低微了。
他好像,就要灭了。
段胥率军从西线战场回归鹤军时,遭遇丹支军队埋伏,史彪接应失时。段胥五千骑兵被困三日,终有齐州赵兴率部支援,突围之时段胥被丹支神机弩一箭穿胸,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箭有剧毒,血流不止,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