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没想到郁墨开口的第一句话这么直接。
她还以为, 他会关切地问“昨晚那个男人有没有体检报告,他干净吗”之类的话,就像妈妈悄悄为她准备好新婚的必备物品。
那些属于长辈的问候更适合郁墨, 而不是现在更接近于暧昧关系的言语。
这不符合常理, 艾薇愣一下,下意识想起郁墨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时的语态, 很从容, 温柔,不急不迫地告诉她,他一直将她当作妹妹或者女儿,总之,就是小辈, 而非能亲密接触的情侣。当初的艾薇为此伤心很久,才慢慢接受——
郁墨显然没意识到这点。
他看起来一夜没有睡,眼下一片淡淡的淤黑,衣服也皱了,触碰她的手都是冷的。虽然是医生,但郁墨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很好, 尤其是换季时,总会病上几天不能出门。
此刻, 郁墨皱起眉, 显然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用很温和的语气问:“在这种地方,是他强迫——”
“郁医生。”
很礼貌但没感情的声音。
洛林仍旧穿着那件黑色风衣, 站在身后台阶上,垂眼看着两人,慢慢地戴上手套, 黑色皮质一点一点遮住手腕上像枪伤又像腐蚀性液体留下的疤痕。现在的他看起来很严肃,端正,眼睛有黑色尖晶石般的熠熠宝石明光。
艾薇看他一眼,便飞快地垂下头,努力想让自己忘掉他风衣内侧和衬衫后面都有什么。
昨天她弄脏了那些东西。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对待这些,如今发现还是有点困难;有些事情发生后,两人都有些微妙的尴尬和不适应。
郁墨讶然:“洛林老师?你不是不参与此次测验的实际行动么?”
“确保学生安全,是我这个老师的责任,”洛林说,“倒是你,郁医生。”
他缓步走下阶梯,目光锋利:“你怎么知道艾薇在这里?”
“我知道消息后,找了她整整一晚,”郁墨说,“我没想到你会带着她住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她还在测试之中?”
洛林眯眼:“是谁告诉你的消息?”
“松旭,”郁墨说,“你们不许学生进入黑暗区,不过,允许基地医生进入;艾薇没来过这里——”
“听起来,郁医生对这里很熟悉,”洛林冷冷,“经常来么?”
“长官呢?”郁墨微笑,“似乎我没有你更熟悉。”
“我的职责要求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洛林问,“你呢?履历上从未提到过你具备着非法从医的经历,郁医生。”
两人针锋相对,夹在中间门的艾薇思考着要不要说出“你们不要再吵了”,但在看到洛林视线后,她非常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现在的感觉太奇怪了,已经充分地交流过,现在还是要称呼他为老师。
他们看起来也不像吵架。
郁墨沉默了。
他的微笑慢慢消失。
“松旭会因为违背保密原则被扣除二十分,”洛林说,“感谢你的及时揭发。”
艾薇挪动两步,身体的不适和过度透支精力,让她有点不自然。
郁墨侧脸看她一眼,又问洛林:“在黑暗区中保证学生安全是你的责任,昨天晚上你做的事也属于老师的责任么?”
这样直白地被点出,洛林的脸色很糟糕。
他简单地用两个字概括:“意外。”
艾薇忍不住了,她必须得说些什么来打破现在的僵局。
“妈妈也知道了?”她问郁墨,“她怎么会知道?”
“她打不通你电话,”郁墨说,“问了我,我说你在测试中。”
艾薇喔一声,又听洛林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哥哥?艾薇,我还不知道,你们有同样的妈妈。”
“以后会慢慢知道,”郁墨重新微笑,“希望你们能做好安全措施,洛林老师——我们小宝不是满足你繁衍的工具。”
艾薇捂耳朵:“你们可不可以讨论些其他事情?”
“继续你的测试吧,艾薇同学,”洛林略带讽刺地说,“——不过我不希望这个叫郁墨的先生拖慢你的速度——郁医生,你是她的奶瓶吗?”
艾薇握着地图,飞快地跑掉了。
她完全不明白这俩人为什么像互相攻击的公孔雀,测试时间门只有两天,她已经被男色迷惑得浪费掉近十个小时;在计划中,她本该不眠不休地追击那个仿生人——现在的艾薇想在今天结束前抓到那个逃跑的仿生人,成功救出那个人类小女孩。
昨天过激的运动还是给她造成不小的影响,睡一觉醒来后,还是有轻微的被掏空感。以往一天跑十公里,睡一觉就能回血,继续精神抖擞地跑上二十公里;现在不行了,不仅没能回满血条,甚至还隐隐感觉到洛林仍旧在,他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就像他的气味一样充满了侵略性。
幸好厨子清楚地知道厨具的体积,考虑到她的饭量,做饭时也很收敛,预热到位后,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否则现在更会影响她的正常测试。
在艾薇如兔子般迅速跑掉之后,洛林才靠近郁墨。
郁墨清楚地看到洛林脖子上有一小块指甲留下的痕迹,掐的,喉结处还有个吻痕,淡淡一点梅子色。
脉搏在看到那东西后停了一秒,郁墨感觉到难以言喻的胸闷。
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的闷,像有人切开他胸腔的气管,将它完整堵住。
陌生到可以称为痛苦的感觉让他皱眉,绿宝石般的眼睛静止不动,缓慢思考这种痛苦的来源。
“婚宴那晚,我们曾见过一面,”洛林看着他,“艾薇醉酒后,你一直抱着她。”
“我们从小就这样,”郁墨含笑,“她没和你说?”
“你也没告诉过她,”洛林冷冷,“她起初不知道我就是她丈夫,但你知道。”
“不知道?”郁墨讶然,“抱歉,我以为你们在玩游戏,你知道的,小宝她喜欢一些——”
洛林打断:“谢谢你提醒,但没必要。”
“这次她闯入黑暗区,我非常担心,”郁墨温和一笑,“小宝五岁那年,刚到了这边,我教她识字,她无聊时喜欢捡报纸看。其中有一篇,报道黑暗区一个连环杀人犯少年,以极其残忍的手法肢解了很多人,吓得小宝做了很久噩梦……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少年叫做西里尔,无论是黑暗区还是联合政府,都没能成功捉拿他;后来,他忽然销声匿迹了……你有什么头绪吗,洛林长官?”
“你该去问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洛林波澜不惊,“没想到你还有想成为侦探的心,奶瓶先生——哦,对不起,郁医生。”
郁墨微微一笑。
“别再借着兄妹的名义抱她,”洛林说,“我想你们都不是刚断奶的孩子了,不是吗?”
他不再看郁墨,大步往前走,黑色皮质手套下的疤痕隐隐地要烧起来。
被酸雨腐蚀的伤痛和被火炭灼烧的感觉并存,纵使常年累月地以手套做遮挡,也时常有疤痕暴露于人前的错觉。
那些旷日持久疼痛焦灼的疤痕,昨天在椰汁的降温下好似褪去热度。
军靴踩上肮脏的台阶。
洛林抬首。
视线所及处,艾薇的身影已经像一个迅猛的小松鼠,飞快地朝地图标记的那几处仿生人修理点奔跑去。
没有洛林的帮助,艾薇在五个小时内找遍了近距离的这些修理点。
只有最后一个修理点处的老板,满身机油,围裙上满是油污,在店门口抽着烟,听到她的询问,表示对“中了箭弩的男人”有印象。
艾薇十分大方地给了他一笔钱。
“今天凌晨四点左右吧,他问了修理费用,然后就走了,”老板愤怒,“但临走前偷走了很多东西!这个可恶的小偷……”
艾薇追问:“都有什么?”
——肌肉粘合剂,能够促进骨骼生长的药物,还有手术刀……
零零散散。
老板完全想不通,对方怎么拿走的这些东西,如今都在离店不足十米远的一个废弃机器人大坑中。
这里是很多废弃仿生人的“抛尸处”,半腐烂状态的仿生人和残肢遍地都是,一量老旧的碎尸机将这些被抛下的尸体通过传送带运输到体内,再将它们打成碎块,负责掩埋的机器人在后面缓慢地运作着,将它们慢吞吞地埋入泥土中。
两台机器人的工作效率有着巨大的差距,艾薇在那些仿生人尸块中翻找到熟悉的、贝曼昨日穿的衣服,残肢的一块还连着洛林射出的弩箭。
旁边就是从老板处偷来的那些药膏,这个叫做贝曼的男人,似乎打算自己处理伤口,但失败了。弩箭让他伤势重到死亡,也或者他不慎跌入这个坑中,昏迷后被碎尸机打成碎片。
她忽然间门很想呕吐。
仿生人和真实人类简直太像了。
艾薇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走到边缘,迟钝的嗅觉好像在这个瞬间门修复,她闻到那些浓重血腥味,恍然间门感觉这里似乎并不是仿生人,而是真实的人类……
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面前。
洛林抬手,稳稳地将她拉上来。
艾薇踉跄着扑到他温暖的怀抱中,像个树袋熊,几乎是将他当作树一样紧紧抱住,脸紧紧埋入他温厚坚实的胸膛中,强烈的晕眩感让她本能抓住能抓到的地方。
她此刻第一次展露的依赖让洛林怔忡片刻,他的手压在她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察觉到她一直在抖,这样拥抱下,艾薇的体重比想象中轻很多;隔着制服触碰到她明显的肩胛骨,这种力量的差异化让他想到昨天,还是有些过份。她年纪太小了,身体也还不够强壮,昨天她的表现明显非常吃力,难以承受。
过于血腥的画面让艾薇忍不住反胃,甚至产生轻微的缺氧反应,洛林意识到这点,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将她抱走,一直抱到远离血腥味的地方。他坐在残破石椅上,让艾薇坐在他腿上,取出水,拿着水杯喂她喝了两口,她现在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似乎连杯子都会握不住。
“找到了贝曼的下落?”洛林问,“你一个人能把他带走么?”
“带走可能有点困难,”喝完水、稍稍缓过来的的艾薇有点恍惚,“但可以找个袋子将他装走……”
洛林:“嗯?”
艾薇横闯黑暗区,被扣十分。
不过她顺利地带回了贝曼的尸体(经过对方残留在公寓的毛发比对DNA,确定是同一人),额外加十分。
那个人类小女孩被顺利找到,严重受到惊吓,还处于昏迷状态。
郁墨为她做了简单的体检,送入公立的医院中。
松旭泄密,扣二十分。
松旭愤怒,拍桌而起:“凭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允许我进黑暗区?说不定我进去后也能生擒贝曼呢!”
“感谢你再度展现出勇气却莽撞的气度,”洛林说,“如果你对这个分数不满,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它还有很大的下降空间门。”
松旭说:“这样完全不——唔唔唔唔唔——”
黑着脸的松峰,闯进房间门,捂住弟弟的嘴巴,将他狠狠拖出去。
这次测验后的结果公布得很快,多位老师共同打分,公开展示,洛林给艾薇的分数算不上高,也不是很低,处于中间门档位。
他给了十个学员更高的分数,赞赏他们在测验中的灵活应对和身手。
也有二十三个学员,从他这里得到了很差劲的分数。
其中有十人,大概率会被淘汰掉——意味着他们没能成功通过这次的集中训练,无法申请加入任意一探险队。
能顺利毕业的艾薇,没有去听这些东西,她在宿舍里睡了舒舒服服一整个晚上,那种透支后的不适终于彻底消褪,满血复活。
她精神满满地起床,去图书馆中整理自己的简历,刚坐下,就看到娜娜又忧愁又有点激动地抱着书过来。
现在的娜娜看起来就像吃到一个塑料朋友的离谱又惊天动地的大瓜。
艾薇主动和她打招呼。
娜娜挣扎很久,把书放在她旁边的桌上。
“艾薇,”娜娜遗憾地说,“放弃洛林老师吧,他好像已经有女,性伴侣了。”
艾薇纳罕:“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娜娜低声,“今天清晨 ,有学生去找洛林老师求情,想要他多给一分……他看到了洛林老师脖子上有红草莓,看大小,应该是女性。”
艾薇:“啊?”
她模糊地想,那些混乱的瞬间门,她好像确实留下一些痕迹;这不能责备她,她上头的时候也很难控制自己。
艾薇紧张:“很多人看到了吗?”
“还好,,”娜娜掰着手指,慢慢地数,“好像也就你们班级里的大明,小毛,老胡……还有我们班的玛丽,杰克,汤姆,龙傲天,南宫狗蛋,西门吹牛,东方常胜……喔,还有教我们班的那十二个老师,负责卫生机器人的山本中一郎,厨房的王阿姨,露丝……”
艾薇攥紧书:“别用列举法了,娜娜,现在基地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娜娜想了一圈:“可能只有你了吧。”
艾薇:“……”
“不然,我们放弃吧,”娜娜主动安慰,“别露出这种要死要活的感情,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定制一个伴侣机器人,多大点事?男人嘛,满大街都是。”
办公室。
洛林一上午接待了一堆蠢人。
他这辈子从没有在短时间门内同时和这么多笨蛋见面,如果人工智能以他们的大脑为蓝本研究仿生智能,那么它们的科技会瞬间门倒退两百五十年。
几乎所有人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进来,找他,然后参观他——脖子上遮不住的痕迹。
洛林面无表情将罪魁祸首叫到办公室中。
艾薇乖乖好学生地坐在椅子上。
她看洛林谨慎地将所有门窗都关上。
“明天放假,”他声音沉沉,“我需要和你确认,明天你的去向。”
艾薇盯着紧闭的门窗,有一种合法偷情的错觉,她还是感到尴尬。
她说:“难道不是回家吗?”
“哪个家?”
“……我和爸爸妈妈的家。”
“你和爸爸妈妈?”他重复,“还有其他人么?”
艾薇说:“妈妈还邀请了郁墨,他应该也会去。”
洛林俯身,艾薇感觉到制服的压迫感,这种严肃的审讯视角让她微微后仰,压在椅子上的手指不自觉握紧。
她很难将现在正经严肃的洛林和那个主动俯首于身下的洛林联系在一起,两者之间门的割裂感太重了。
现在的洛林看起来只会冷漠强迫她,作为老师的他太高冷傲慢了。
洛林问:“你确定不需要我?”
这个过近的距离让艾薇不自然后退一步,解释:“……我家隔音效果很差,而且后天我还要参加探险队的选拔测试……我需要保持很多体力,好好休息。”
洛林慢慢直起腰。
显然,办公室此刻的环境让他有些犹豫。先前只是有名无实的婚姻——况且已经在走离婚申请的阶段了,双方还能勉强保持正常的师生距离。
而现在黑暗区的意外让两人都无所适从,尤其是冷静下来、理智回归后。
“艾薇同学,”洛林叫着她的名字,“有个问题,我想向你求证。”
艾薇恭敬:“老师,请讲。”
“昨天晚上,我吻你时,”洛林的脸陷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神色,“你表现得似乎很意外。”
艾薇小声:“因为特别突然,我没有想到……”
“所以,”洛林问,“你不知道高匹配的双方对彼此都有高度吸引力?”
艾薇:“我只是听说过……”
“只是听说过,”洛林重复着她的话语,脸色沉沉,“所以,你从未感受过这种吸引力——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