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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赖》

醇白/晋江文学城独家

intro:1.

气象台发布了寒潮蓝色预警,直到翌日上班时,双膝隔着裤子闷胀出隐隐痛觉,叶伏秋才真正意识到——

今年的滨阳,确实更冷。

浪漫蓝调属于短暂的秋季,一入了冬,滨阳这座北方内陆城市就掉进了灰白色的颜料桶,苍茫雾晕。

不管什么色彩试图进来插一脚,都会反被它噬得更暗淡,困在一眼望不见头的结界中。

城市的冷空气里弥荡着一股怪异的汽感,气象节目的嘉宾分析今年滨阳会是个雪冬,不过叶伏秋不怎么信。

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知道——每年的湿润错觉,都不过是干燥城市的一场堂而皇之的耍玩。

市电视台,某频道制作部门。

晌午最暖的阳光穿过雾霾层斜照进玻璃大楼,扫视人影稀少的工位区。

叶伏秋格外珍惜每天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

她撕开暖姜护膝片贴上,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办公椅往后一滑,像只懒猫似的趴在桌上合了眼。

刚入职那阵子,她对外展现出了强悍的精神头和专注力,结果换来的是成堆成堆来自同事和领导的“委托”和“信任”。

她反应过来不对之后就变成如今这副“天生体弱累过头就会进医院”的脆脆鲨人设了。

工作堆成山,项目死线逼近脸前,办公软件滴滴作响。

所以,事已至此,她要先睡午觉。

结果叶伏秋没想到,今儿打断她“好睡”的另有其烦。

大学同学兼同事娄琪带着一身火锅味冲过来,趴在她工位隔档上,激情开口:“我草,秋秋!”

叶伏秋薄薄的眼皮抖了下,阖着眼说:“你先有那个装备再说吧。”

娄琪:“?”

大白天就开始说骚话?

娄琪揣了一兜子话,都不知道先说哪个,挑了挑开口:“刚才群里说今天又得加点你看见了吗?我决定了,下午就递交辞呈。”

“干不了了,被电视台磋磨两年,我脸都垮了!”

叶伏秋还是没睁眼,试图让对话和休憩同时进行:“铁饭碗不要了?”

娄琪在电视台有编制,她是合同工,两人在台里的隐形身份还是不同的,所以就像娄琪这种提前半个小时午休跑出去吃休闲火锅的事,叶伏秋可不敢干。

“铁饭碗,铁饭碗里装的馊饭怎么吃!”娄琪义愤填膺,又怕自己嗓门大了,捂着嘴说:“早知道都是卖血卖命,当初还不如进大厂。”

“融媒体竞争,电视台完全不吃香了,钱少事多,又要提高节目质量,创新形式,又不给够制作周期和经费,昨天刚采的素材,明天就要交视频!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

娄琪盯着眼前趴桌假寐的叶伏秋这张过于精致的脸,自己就算了,眼前这位平时制作组里跑堂,因为外表条件太出挑还要时不时被广告的人拉去陪饭局谈单。

“那辞职,回大厂去。”叶伏秋回忆了一下,故意调侃她:“你大四实习,不是拿了优绩奖金又搞定了个帅哥吗?那才是你的战场。”

娄琪把嘴撅成小翘勾,想了想:“还是算了,像我这种没志气的,干到35岁就没未来了。”

还是捧着铁饭碗当家人眼里的乖宝宝吧。

说完,她开启下一个重量级话题,激动得脸颊肌肉冲向天花板:“还有,你知道荣学长要跟你表白吗?”

叶伏秋明显一愣,缓缓睁眼,“你话题跳跃得有点狂野。”

“我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娄琪:……哎呀。

荣学长——荣明,她们本科大两届的学长,现在就职隔壁频道的总监,在这个位置上,他是台里最年轻的那位。

“但你知道我憋不住的啊,学长是不是问你过几天要不要一起庆生,大伙都来。”娄琪扶着下巴,满眼浪漫泡泡地看着她:“大学就很照顾你,重逢又在一个单位,就连生日都在一天,这还不是缘分吗?”

膝盖上的暖贴正起劲,叶伏秋枕着胳膊,垂眸沉默。

“要我说,他真的不错,人长得帅,能力强,性格好,家境…”说到这儿,娄琪俯身,悄悄跟她说:“早就听说他跟台里上面那位是…你懂吧,荣学长跟咱们不一样,迟早是往上走的。”

“重点是他超爱,你婉拒那么多次他都锲而不舍的。”

“无论是男朋友还是老公都顶配了。”娄琪结合叶伏秋的家庭情况说句真心话:“有他在,你过得也能轻松一点。你总不会一直单着,不如现在就挑眼前条件最好的。”

“你这次如果不拒绝,答应赴会了,其实就代表你愿意接受他,对不?”

“哎,你给句话,是不是有被荣学长打动?”

娄琪像鸵鸟一样探头,打量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打趣:“这么犹豫,你难道还有什么忘不掉的白月光前任?我怎么没听说过…”

叶伏秋的睡意彻底被娄琪搅得烟消云散,她支起来,懒洋洋的疲态显得身姿更软,“你看过那种玛丽苏霸总文学吗?”

娄琪:看过啊,你想表达什么?

叶伏秋指向自己:“像我这种出身低庸,资历平平,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在富豪男女主为世界主宰的小说里就是npc,路人角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谈恋爱吗?”她忽然露出笑,“因为npc没有感情线。”

娄琪:“……”

跟你这种人聊天真没意思!

…………

之后的半天,叶伏秋都因为娄琪的这番话心不在焉。

因为家里的烂摊子回到滨阳后,选择进电视台当合同工就是图这份暂时的稳定,叶伏秋的做事准则一向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哪怕是被“告白预告”弄得晕乎乎,她也没有耽误工作进程,影响组里的效率。

晚上九点,她终于得以从工作单位这张“血盆巨口”里逃离,走出旋转门,叶伏秋被迎面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浑身立着汗毛抽出围巾把自己裹上。

乘上公车,叶伏秋才得空重新思考中午的事儿。

她不觉得娄琪是八卦说漏嘴,再兴奋的事,有脑子的人也不会提前跟当事人摊牌,所以这倒是像……

叶伏秋歇了口气,合上眼任由身体随公车摆动。

应该是荣学长故意让娄琪来试探她态度的。

如娄琪所说,荣学长确实对她很好也很用心,虽然一直在追她,却始终保留男女之间该有的分寸感,完全没让她感到不适。

而她也没有打算单身过一辈子,工作恋爱成家,都是人生的“重要”环节。

她不会一直年轻漂亮,也不会一直精力充沛,讨人喜欢,客观分析荣明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明白。

叶伏秋睁开眼,视线透过结雾的玻璃望向外面街景,垂低的眼帘凝结挣扎的情愫。

所以她这次才没拒绝。

回去之后,叶伏秋毫无征兆地染上了重感冒,病得第二天上班都爬不起来。

像个铁人拼了这么多年的人,却倒在了无人在意的寒潮里。

纸板般薄薄的出租屋充斥着叶伏秋的咳嗽声,扰得隔壁的小情侣半夜哐哐敲墙警告。

她或许是有些低烧,但家里没备着退烧药,叶伏秋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没叫滴滴快药,勉强先睡。

实际没睡多久,但浑浑噩噩做了好多梦。

她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个瞬间,忆起一双眼睛,一记目光。

梦里有人抱起了她,他抚摸她的脸,轻声呼唤她:“叶伏秋,看一眼我。”

熟悉得让叶伏秋有点想哭。

一会儿梦境又变了情景。

叶伏秋睁不开眼,注水般膨胀的耳膜捕捉他的嗓音,熟悉又胆颤。

那样散漫的威胁口吻,始终在她的生命里回荡不散。

她梦见自己被他掐着脸笑着问:“是那个叫荣明的,对吧?”

叶伏秋倏然被惊醒,睁眼的瞬间忍不住捂住嘴,爆发又一阵剧烈咳嗽。

…………

十月末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段,刚刚结束一年最长的国庆假,还没收假多久,叶伏秋就这样突如其然病倒又休息,隔着屏幕她都能感觉到组长不太痛快的态度。

叶伏秋最讨厌被人给脸色,所以即使病着趴在床上也按时完成了自己的那份工作,绝不拖沓。

复工的那周周五,就是她和荣明学长的生日——11月7日,立冬这天。

叶伏秋下班以后特地回家洗了个澡,习惯素面的她今天带了妆。

她涂上水红色唇釉,盯着镜子里“改头换面”的自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去餐厅的途中下了雪,出租车司机盯着窗外,悠哉搭了句话:“嘿,姑娘,你就瞧着吧,今儿这雪绝对不小。”

叶伏秋下了车,到餐厅门口短短几步路被淋了一头的雪白,弄湿了她难得打理的发型。

难得迈出去的“觉悟”,被这场初雪戏弄得明明白白。

她走进西餐厅,瞧见不远处早已等待的荣明和其他朋友们,她掸掉刘海上的雪点,微笑着走向他们。

…………

即使叶伏秋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当他们这半区的灯光暗下去的瞬间,她还是局促起来了。

餐厅的钢琴手和提琴手登上中央乐台,演奏荣明为她挑选的曲目。

“今晚的浪漫属于荣先生和叶小姐。”

朋友们躲在另一桌,满脸八卦和激动地望着他们这桌单人桌。

服务生捧来血色玫瑰,递给荣明。

荣明时常自在的姿态在此刻添上些许紧绷,注视她的眼眸透着渴望和深情。

叶伏秋礼貌起身,接过他的花,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谢谢。”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高调,但今天我还是想正式一点。”

“伏秋,大学见你第一眼,我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对方精心准备了满腔的告白,叶伏秋的心跳砰砰砰的,却不是因为开心。

她的脑子很乱,这些天都没能想明白的事又跳到眼前挣扎,像绕成死结且持续在收紧的绳子,再用力,将会勒断她的喉管。

“叶伏秋,答应他!”

“在一起!抱一个!”朋友们已经忍不住开始起哄了。

她的太阳穴剧烈跳动,像不断加快节奏的鼓点。

这时,他们侧前方进来了新客,那抹身影完全无视这边需要旁人躲避维护的浪漫气氛,犹如雪后屋檐结下的一根冰锥,悬挂,摇摇欲坠地威吓着这片区域的暧昧。

其中一人恭敬指引:“祁先生,您这边。”

“嗯。”

淡淡的一个单字,成了致命一击。

嗡——

叶伏秋倏地抬眼,后脊僵直,大脑空白。

那个人怕冷,一到冷的地方,说话就会有浅薄鼻音,悦耳的嗓音像覆了一层霜粉的薄荷硬糖。

那时候她胆大,故意捏鼻子学他受冷的鼻音,结果反被他摁在怀里乱亲。

“山高路远,我没法在滨阳久留,我弟弟这事要追责到底,多劳烦了。”

是他,是祁醒。

没错。

直到两人走近,走到有灯光的地方,祁醒的侧脸终于闯进她视线。

听着身边人说话,他目视前方,阔步向前。

叶伏秋肯定自己在祁醒的视线内,也肯定他绝对看到了自己。

下一秒,他径直地略过了他们这一桌,看都没看过她。

只留一阵淡薄的风,刺得她的脸发疼。

温暖的餐厅里,叶伏秋的双腿陡然冰凉。

面前的人还在徐徐告白,而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叶伏秋捧着香艳玫瑰站在原地,跟丢了魂一样。

…………

雪越下越大。

夜晚九点半,她抱着玫瑰花在街边失神慢步,鞋底踩在松软雪地上磨出涩涩声音。

听到他声音的前一秒,叶伏秋都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都说两个陌生人想要产生联系中间不会超过五个人,而她与祁醒应属于例外。

因为他们之间堪比云泥,只要松了手,茫茫人海中就难再触碰。

当初的两人都太较劲,她说尽狠话,他也不愿降服。

祁醒走得太干脆,以至于她时常恍惚与他的那段究竟是真的,还是她的梦中一瞥。

戏谑的是两人落座的位置恰好相邻,荣明表白的内容被祁醒听得明明白白,而叶伏秋却没听出他谈事时吐字语气有半分波动。

对方的漠然,让她的身心凌乱成了笑话。

也就是在那刻,叶伏秋明确意识到——两人背后薄薄的纱质屏风,隔开的是两条早已走远的人生轨道。

祁醒的突然出现,是否是上天在提醒她——早该向前看了。

……

叶伏秋停住步伐,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为了捧花,都冻得发紫了,她竟没觉得疼。

忍冷抱着的花代表她难堪的倔犟,似乎只要有荣学长的玫瑰在怀,她就能反复确定——没有祁醒的这四年,她一步都没走错。

叶伏秋感冒初愈的余韵被霜天雪地逼了出来,她没忍住,弯腰又咳嗽好几声。

咳得玫瑰快掉光了瓣,她才强撑着直起腰。

叶伏秋抬起的步伐僵在半途,目光所及之处——祁醒站在路灯下。

怕冷的人肩头淋满了雪,杵在她路过的巷口。

微分的碎发盖住他些许眉眼,他还是喜欢穿棕色,长款大衣配黑领毛衣,把整个人衬得更修长。

祁醒垂着视线,冻红的手指捏着一支烟,他指尖泛白,掐爆了烟草里的香珠。

没有点燃的意图,像是纯粹在玩。

听到远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祁醒抬了头。

经年沉淀,他的丹凤眼更犀利,像利箭射来,漆黑,深沉又审视。

世界静止,唯有飘雪灵动。

两人只隔了几步远,叶伏秋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哪里的。

不知僵直了多久,她憋着一口气,低头往前走。

祁醒捏着那支烟搁在鼻前,闻着爆珠透出来的香味,在她与自己即将擦肩而过时,开口。

“今天立冬。”

叶伏秋颤抖眼睫,脚下像被挂了千斤巨石,好难动弹。

她低头盯着地上灯光对二人身影的黑色刻画,听见他又问。

“他叫什么。”

叶伏秋心跳踩空,抱紧怀里玫瑰,纸包装“咯吱”作响。

心脏像摇摆的钟锤,晃得她招架不住,“和你有什么关系。”

“答应他了?”对方又问。

他不该出现,更不该在今天…

当初收场很难看,大概祁醒这辈子都没对谁低三下四过,而她却见过那副模样。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往前看,他仅仅出场即成破坏,捣毁所有。

如果是这样,倒也贴合祁醒的为人处世——没有理由,就是不让她好过。

叶伏秋忽然笑了,呼出的白雾更浓重。

她对上他的视线,真假参半道:“我很喜欢他,他也非常适合我。”

“如果你有兴趣,结婚我寄你请帖。”

叶伏秋见他不说话了,抬腿要往前走。

祁醒眉心抖动,猝然攥住她胳膊,猛地往后拽,力度一点不留情。

她踉跄稳住,抬眼瞪他:“当初你说的,要是再见让我最好绕着你走,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应该不是能站在大雪里叙旧的关系吧。”

先装不认识的是他,现在把她堵在半路的还是他。

叶伏秋本就被冻得晕乎乎的,身体一不舒服,脾气就上来了,“记得有人明明白白说过。”

“谁再出现谁孙子。”

祁醒听笑了。

她这般气性,她对另一个男人的袒护,精准挑起了他的劣性。

他缓缓下放视线,盯着她怀里的红艳玫瑰,“我是说过。”

祁醒勾起眼尾,像又抓住了曾经逗弄她的趣味:“那又怎么。”

“就算我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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