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连绵的房瓦上皆覆了一层轻白。晨光曦微,街头贩夫走卒推车而过,车轮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齿轮的印痕。
胡同口卖扁食的小贩搓手呵了口气,抬眼瞥见街上行人匆匆,心中纳罕,忍不住叫住一个相熟的食客,问道:“您这一大早是要上哪儿去?往常这个点,街上行人寥寥,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
“你不知道?安国公被抄家了,女眷正在东市坊口变卖,听说安国公的嫡女貌美无匹,往日高高在上不可远观,如今一朝零落,成了一朵任人采撷的娇花,大伙儿免不了都去看热闹。”
——
东市坊口。
高台上,一众女眷正瑟缩地站在上面,安国公府从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是何等的荣耀,哪怕一个近身的大丫鬟,那身上的穿戴也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小姐可以比的,可如今一朝败落,那些往日养尊处优的女子,如今一个个面色惶恐,头上皆插了一根以示售卖的草标,不安地等待她们未知的命运。
台下人头攒动,男人们个个抻长了脖颈,都想一睹传闻中安国公嫡女的风采。
只是台上的女人虽个个容貌秀美,我见犹怜,可到底也没个极出挑的,只道是传闻夸大其词,难免有些失望,一时兴致也减了大半,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旁的。
“这安国公府从前何等显赫,权贵中的权贵,倒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这个下场。”
“听说是帮从前的因贪污被抄的忠勇侯窝藏罪银,天大的罪过,圣上龙颜震怒,可不得抄家了吗?还是特地派锦衣卫去抄的家……”
“也是,前有忠勇侯被抄的例子在前,这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安国公竟然还敢铤而走险,当真是自找的。”
……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因此时已经有人买了一个女眷,花了二百两。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虽说那名女眷的确楚楚动人,但那毕竟是二百两,寻常四五两就能买到一个丫鬟了,肯出二百两买一个罪奴,可见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只是人长得实在上不了台面,肥头大耳,五大三粗的,瞧着也已近不惑,一脸急色,看面相更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只怕那名楚楚动人的女眷落到他手里,少不了一顿磋磨。
可又能怎么办,落到这个下场,还能由得了自个儿选吗?
眼见那名女眷哭哭啼啼地被买主拉入怀里,众人皆一阵叹惋。
男人拉着女眷正要下去,女眷似有不从,挣扎间忽然想到什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别买我,别买我!我……我只是通房所出的庶女,身份不够尊贵,长得也不如我嫡姐那般明艳娇媚,官人既肯出重金,想来是不缺钱的,既如此,何不买最美最好的?”
她说着往两名丫鬟的身后看了一眼,眼神闪躲,意有所指。
她想过了,她就算要被发卖,也不能卖给这等粗鄙之人。京城有那样多的权贵子弟,凭她的容貌,只要稍加拖延,必定能有个好归处,何苦跟了这样的人?
她是知道她的嫡姐赵嘉宁一向和杜子陵交好,缘因她幼时落水,被杜子陵所救,后两人多有来往,也算是青梅竹马。
杜子陵虽只是侯府庶子,不得重视,但好歹是勇毅侯府的人,买下一个区区罪奴自然不在话下。
——她知道杜子陵一定会来买她。
杜子陵她是见过的,长得一表人才,待人也是温润有礼,虽只是庶子,但出自勇毅侯府,日后侯爷自然会为他谋得差事,又有家族荫庇,必定顺遂。如今赵家落败,赵嘉宁跟了他,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出处。
可凭什么她赵嘉宁能跟了杜子陵,她却要被卖给眼前这个年纪都能当她爹了的粗鄙商贾!不过空有几个臭钱,并无半点权势,她如何能看上这样的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嘉柔心想,到了这个关头,可没有什么姐妹情分了——更何况,她们原本就并不亲厚。
那名商贾原本对她这般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的样子十分不耐烦,可忽然听她这么一说,也不由得心痒,心道他买的这名女眷容貌已是十分出众,难道还要更美的?目光也不由得顺着她往一旁看。
却只见到了两个姿色秀丽的女子——还没有赵嘉柔生得美,一副护主的模样,气势汹汹地盯着赵嘉柔,拧眉道:“二小姐,既已有人买了你,你何苦迟迟逗留,倒也不必舍不得我们,自有相见的时候。”她们本意是想提醒赵嘉柔,等赵嘉宁被杜子陵救了,自然会想办法救她,只希望她不要做出糊涂事。
可赵嘉柔这会却是听不进去的,也没再理会点翠和描朱,转头对面色不虞的商贾道:“你且仔细瞧瞧。”
商贾闻言又再度皱眉看向点翠和描朱,终于瞧出了一点端倪,这两个人紧紧挨着,看向赵嘉柔的目光急切紧张,却又欲言又止,似乎在惧怕什么,但越是这样,两人却挨得越紧,像是有意在掩饰什么。
商贾眼睛一亮,这才注意到她们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只是被她们紧紧挡着,瞧不真切,更因她披散着头发作遮挡,看不清面容,他只当是个其貌不扬的丫鬟,并未注意到她,此刻才觉察出个中的不寻常。
他眯起眼睛,上前一把推开点翠与描朱,将身后的女子拽了出来,这一番动作,遮挡的发丝被风拂开,露出了女子完整的一张面容,商贾不由得一怔,底下围观的人群也起了轰动。
商贾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的容貌是极明艳的,雪肤乌发,蛾眉宛转,唇色鲜妍,眉眼如描似画,一眼望过去,美得令人心惊。
他不由得抚掌大笑,对着右前方坐在圈椅上的人遥遥一拱手,恭谨道:“大人,可否换成她?”
那人身着飞鱼服,上绣大红织金飞鱼补罗,腰佩绣春刀,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程凌,他既奉旨查抄安国公府,女眷变卖的差事,便也一并领了。只是这等小事,随意指派刑部那帮人主持就好了,没得叫他耗在这里。
他正有些不耐烦,闻言搁下茶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神色微怔,随即淡声道:“她要五百两,这次买下便不可再更换,这般挑挑拣拣,莫不是当在集市买菜。”
商贾嘴角边的笑便僵住了,五百两,这数目也忒多了……他又看了赵嘉宁一眼,女子神情怔怔的,一张脸苍白羸弱,许是天气实在太冷了,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便是这样了了无生气,反倒更美得令人心碎,商贾一咬牙:“五百两便五百两!”
赵嘉宁猛地抬起了头,双手紧紧握着,贝齿咬着唇瓣,逼退了血色。
她看向那名商贾,强逼自己冷静,压低声音道:“可否打个商量,你若是现在不买我,等过一会儿,会有别人来买,我与他是旧识,届时他可给你六百两。”
她观察那名商贾言行神态,他虽肯出五百两买下她,但神色间多有犹豫,不像是个视钱财如无物的,既如此,拿钱财诱之,说不定行得通,毕竟他若是肯答应,便可白得六百两,但凡不是不计较钱财的,很难不心动。
但眼下口说无凭,赵嘉宁料想他可能有此顾虑,实在不行,先叫他买了,她想法子拖延留在此处,等杜子陵赶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商贾果然对她的话有所心动,正在犹豫间,人群中忽然起了躁动。
紧接着人群被分成两拨,有人拾级而上,淡声道:“我出一千两。”
声音如幽泉击石,又如林间漫起的晨雾,飘渺似尘烟,却淬了冰似得透出一股清冷:“人,我要了。”
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朝声音所在处望去。
商贾抬头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袍,衣袂用银丝绣了繁复的暗纹,在日光下流动着点点异光。腰间系了金镶玉石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外面则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裘斗篷,发间簪了一根螭虎纹玉簪,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如玉的一张脸,气质冷清矜贵,他站在光里,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俊美到极点的一张脸,如描似画,却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商贾心中打鼓,看这少年的通身气质,非富即贵,料想来头不小,他既肯出一千两,看来对这美人势在必得,自己恐怕只能空手而归了。
想到此处,他略觉遗憾,收回目光,转头看了一眼赵嘉宁,却见她惊恐地望着那名俊美少年,脸色惨白,人也抖得更厉害了。
正觉得奇怪,右前方的锦衣卫指挥使程凌已从圈椅上起来,走到那名少年跟前,拱手恭敬道:“见过小侯爷。”
商贾咂舌,能让正三品的大员这般恭敬有礼,看来那名少年的来头果真不小。
程凌看着眼前这名少年,微微皱眉,不明白他怎么来了。
眼前的这位小侯爷,说来身世倒颇有一番波折,原来不过是一五品官员下的庶子,前段时间才被永城侯府找回,说是流落在外的世子,长平侯自觉亏欠,对这位小侯爷极尽弥补,阖府上下,无一不是把他当做眼珠子似得疼。
就连当今圣上,也对其宠幸有加,让他在大理寺当了职。
他作为圣上的亲信,是和这位小侯爷打过交道的,也知道他天性凉薄,一副不染尘埃、冰清玉洁的外表下,是怎样一副狠戾乖张的心肠。
之前圣上听闻苗疆有一种人皮纸,传言在这种纸上作人像,会更加逼真传神。只是人皮纸顾名思义,需洁净无瑕疵的人皮,而人皮极难完整剥除,若是不能完整剥下整张皮,质量便大打折扣,何况要做人皮纸,若非完整的人皮,也不好裁剪。
可要完整剥除整张人皮,又谈何容易。
偏偏这位小侯爷为圣上想了个法子,以水银灌注之法,先从新收监的死囚中选一名从无受过刑法、身上也无磕碰疤痕的死囚,沐浴净发后在其头顶划割一个“十”字,将口子撕扯开后往里灌注水银,水银被灌入体内后,因其密度大,会迅速下沉,从而分割开皮肉,死囚在过程中痛苦难当,一坨血肉更是直接脱皮挣出,只余下一张完整的人皮。
此法剥皮迅速完整,圣上听闻后立即着人去办,果真得到一张完整的人皮。
圣上龙颜大悦,对这位小侯爷的宠爱更甚。
这事后来传开,言官多弹劾他行事过于狠辣残忍,圣上却称是他好奇究竟有何方法能剥下完整人皮,小侯爷为君分忧,何罪之有?
何况此种刑罚虽严酷残忍,但严刑峻法,方能威慑人心,从前的刑罚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没个新鲜花样,如今小侯爷推陈出新,应记大功,何以论罪呢?
满朝哑然,只能按下此事不表。
程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下属的镇抚司机构掌管诏狱,宪宗时期,锦衣卫已可避开三法司,在诏狱审理完犯人之后,直接提请圣上。下诏狱的多是朝廷大员,没了三法司钳制,诏狱手段更加令人发指,程凌是见识过的,“弹琵琶”一上,任你多硬的嘴,也得给你生生撬开。
要说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上回见识了小侯爷的手段,剥皮之后那团蠕动哀嚎的血肉,爬出一条蛇形血迹……他回去后愣是两天没胃口吃下饭。
自那以后,他对这位小侯爷就多了几分敬畏之心——这般狠辣心肠,又是天子宠臣,得罪了他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到此处,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赵嘉宁,也难怪小姑娘这般惊惧,她这样娇弱的一个女子,落入小侯爷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