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暮春。
汾县一到春天空气里就飘满柳絮。薄绛穿了一件带有x大标志徽章的西装外套,走在摄影师们的□□短炮中。
“x大积极响应……支教扶贫……田野调查……踏青……”
忍耐。
“x市作协对此表达……在xxx的指导下……”
又是忍耐。
“一年后的成果……”
忍耐不了了。
□□短炮们被撤了下去。指导老师把薄绛拉到一边,问他:“薄绛,你什么态度。”
薄绛有一双极漂亮的凤眼。这双眼睛平日里只见清冷的书卷气,如今抬起来却是气势逼人:“你们没告诉我来这里是为了干这事。”
没告诉他这里会有记者。
没告诉他这里会有“支教”。
没告诉他这所谓的名校支教居然是一场时长仅七天的面子工程。
七天时间,发发文具盒,发发小书包。每天抽两个小时时间,给孩子们弹个琴、画个画,讲讲法国文学,朗读莎士比亚诗歌。
讲法国文学。
对这些脸蛋脏兮兮的、就连饭都吃不饱的学生吗。为了突出一个“对比”,带队领导指示,合照时,那些孩子连脸都不能擦。
就要突出一个“原汁原味”的乡村环境。
美其名曰“拓宽视野”。
因此,他们非得把他这个“明星学生”软磨硬泡、连哄带骗地带过来配合拍摄。无他,又是满分高考状元,又是美貌才子,又是网络上热度最高的“正派”网红。
还有比薄绛更合适的人选吗?
指导老师说:“薄绛,没有哪个同学表现得像你这样,你说说你有哪里不满意?学校基金会给了你们最多的资源和最大的支持。基金会的老师们知道这里条件不好,就专门给你们修了新的浴室;知道这里饭菜不好,还专门给你们雇了厨子带过来。”
你们吃学校雇的厨子做的饭,村里的孩子们回去吃他们自己的饭。
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薄绛:“你们没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做这种事。我来x大,是来念书的,不是来给你们当宣传工具的。”
指导老师说:“薄绛,你是学生会的一员,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x大,不要任性。我懂了,你是富家子弟,是不是觉得这里的条件太差,才用这些理由搪塞?确实,这里没有wifi,也不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不是。
不是。
薄绛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转头看向汾县经过开垦的田野。春天的田野并不是翠绿的,而是想一滩滩被搅开的黄泥。
黄泥之中有细微的生命在成长。
他十四岁时穿进了这具身体。十六岁时,参加高考,满分。于是被录取进最好的几所学府之一。尽管薄家的子弟大多能依靠家中关系去各类名校,但薄绛却突出得万众瞩目。薄家为此摆了一场盛大的升学宴,学界、艺术界名流荟萃。薄家老家主颤巍巍地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薄绛是不世出之才。”
“x大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你会在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老人说。
那是薄绛第一次对此世间有归属感。
在薄绛生存的年代,知识往往被贵族阶级垄断。可如今这些名为大学的机构只收取低价的学费,却将高等教育无私地奉献给每一名学子。千万人于是拥有了获得知识的能力。
大学应是至高至纯之地。
薄绛在填报志愿之前接到了来自无数高校的电话,最终他选择了x大。他知道会有许多老教授对他的学识不以为然。但薄绛并不畏惧。
或许他也可以耐心地与他们探讨学术、分享自己的见闻……就像曾经,他立于朝堂之上与那些儒生对话。
直到他一进校就被拉进了学生会,拉进了各种组织,拉进了各种演讲比赛,各种以沽名钓誉为目的的“荣誉活动”。
原来比赛的优胜者,是可以内定的。
原来收他为徒的老教授,是为了以他的名气为筹码,来让自己成为学术明星。
原来在行业内“德高望重”的学术前辈面前,“权威”远比真相重要。历史在他们手中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要能满足某种引用目的,小姑娘被打扮成什么样都可以。
甚至在他们眼中,薄绛也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学生”。他能发挥承载的作用太多。所有人都乐于看他成为一个“天才”,就像这次,他也被搬来了这里。
再加上公司的事务要求,薄绛几乎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接触这个世界的机会。
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所期待的。公司和学校都认为,薄绛身上那种原汁原味的古风气质非常珍贵。
需要隔离冷藏、小心保管。
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翻到一本书。薄绛很少阅读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但这次他鬼使神差地在午后的阳光下翻开了它。书中主角生活在一个近似乌托邦的世界里。他的生活里没有痛苦,因为人们不被允许抱怨。主角是这个世界中的佼佼者。他热爱学习,专心念书,为了证明一个书中的定理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最终,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这个世界的大学中毕业。
毕业后,主角身为b大最优秀的毕业生,被赋予了一项工作——进入真理部。
真理部说:“我们录取你,是因为你是如此地热爱知识。这份录取是对你的馈赠。你应当感恩,因为你的余生都将会与你最喜欢的知识待在一起。”
主角看见了自己的新工作。他将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最聪明的人一起住在
这座白塔里,为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民编造知识和定理。
这个国家里的所有知识都是被编造出来的。
薄绛合上书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图书馆里响起了催促学生回宿舍的交响乐。他把书放回书架上,整理图书的老头问他:“看什么看到这么晚。”
“生活。”薄绛说。
就像如今,他站在田埂上。指导教师问他:“看,这片绿色的田野。这样美丽的自然,这样淳朴的孩子,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心灵在这里受到了涤荡?”
摄影的□□短炮又对准了他。指导教师又闭上眼,陶醉地说:“泥土的芬芳!这样清新!只有春天乡野里的泥土,才是这样的味道!”
不。薄绛想。他闻到过泥土的其他味道。
是咸涩的血味。
薄氏王朝的泥土被鲜血浸透。城里城外,都是湿淋淋的泥土。
‘为什么不接受这套规则,利用他们,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呢?’有个声音在问他,‘你可是这个乌托邦世界里的受益人啊。’
可薄绛最终开口时却说:
“我累了,想休学一年。”
在距离胜利毕业只有一年时间的那天,他对着指导老师,如是说。
……
现在。
易晚:“多年后,曲韫站在将他刺死在王座上行刑队前,准会想起他带着军队攻打周朝皇城的那个下午……”
怎么突然百年孤独。
池寄夏:“你说这个干嘛啊?”
“马上薄明绛要死了。突然就想给薄绛剧透一下……唔。”易晚面不改色地放下剧本,“曲韫死得可惨啦。”
薄绛:……
我谢谢你。
他无视池寄夏那堆“易晚真是关爱儿子啊”的垃圾话,翻到剧本的下一页。
出乎意料,他居然没有自己想象中曾有的那种情绪波动……只是池寄夏在旁边说:“易晚,你用剧本捂着嘴干什么。”
易晚放下剧本:“……没什么捏。”
曲韫的军队围了皇城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对于城内城外的人都是一场绝对的折磨。
他一开始并不着急。唾手可得的胜利就像一盘美味的大餐,延迟满足会让这份大餐变得更加美味。
只是他没想到这座城能守三个月。
终于,在曲韫的军队开始烦躁骚动时。城里出现了流言。
城内有人开始吃人了。
薄氏太子迅速对谣言进行了反应,杀了那几个传谣的人。但谣言从来愈演愈烈。
终于又有新的谣言。
城中其他人忍饥挨饿,皇室中人却仍在大鱼大肉。
这已经不能算是谣言。因为事实如此。薄明绛可以与战士们同吃同住,他却没办法让其他皇室成员和他一起坚守这份准则。而且他的弟弟薄明远从小体弱多病,让他同他一般艰难用餐,与亲手杀了他无异。
再后来,又是谣言。有人说皇族已经有人和城外的叛军签订了协议,要割让二十几个州;又有人说薄明绛是在沽名钓誉,视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曲韫向薄明绛放出和谈的信号。他可以封他为侯爵,也饶他几个弟弟不死——看在昔日的交情上。可谁都知道,他和薄明绛没有交情,只和薄明远有交情。这是一重离间。
二则薄明绛身为太子能活下来,还能享受荣华富贵。而他的父亲,自从战争开始之后一直在消极应战、加速修仙的周朝的末代皇帝呢?
这是第二重离间,也是最狠的离间。薄明绛到底心软孝顺,掌握帝国实权的,终究还是皇帝。
曲韫不打算留薄明绛活很久。他打进城,看他一面,然后等他因慢性中毒衰弱而死,就是最好的结局。这样北国接管此地的阻碍会更少。
他是这样想的。
直到薄明绛在薄明远那里看见了北国送来的人参。
新送来的人参。
王子不会死于谋杀,只会死于背叛。
曲韫又在城墙上看见了那名太子。太子过了许多年,从少年抽条成了纤瘦的青年。青年穿着杏黄的衣衫,握着弓箭,和薄氏王朝最后的反抗者在墙上抗击敌军,就像每一日一样。
他们的反抗激怒了敌军。
“他们看起来还能再挺一个月。”有人说。
曲韫纵马到前线,披着铠甲。最后的巨石也滚了下来。不过如果薄明绛还想反抗,他或许还能带着人再支撑七天。曲韫对着城墙上的人影喊话,他确认对方也能看见他。
他看见薄明绛射出了最后一根弓箭。弓箭歪了,没射中负责投石炮的士卒。薄明绛反手去摸箭筒,然后愣了。
箭筒里没有箭了。
许久之后也没有新的反抗。北国的军队开始欢呼,有人说:“上啊!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曲韫这时开口:“薄明绛……”
为那人准备的、占领之后的计谋还未能使出。他就看见一片银杏色的风筝,断了线似的从空中落了下来。
“碰!!”
巨响。
薄明绛死了。这就是结局。
那枚出现在薄明远家中的人参事后被证明是他们的三弟薄明越擅自偷放过来的。薄明远不知情,愤怒地质问曲韫,问他为什么要派间谍离间他们两兄弟。
他以为是曲韫的间谍把人参放过来的。
曲韫没有说那枚人参不是他放过来的。他说:“你知道的,就算没有这枚人参,你的大哥也不能活。”
薄明远问他:“为什么?!”
曲韫:“因为只有我,才能给这个帝国带来更好的未来。你的哥哥太优秀,他越优秀,越是我的阻拦。”
这是应有的牺牲。
薄明远惨笑:“所以现在你也要杀我吗?”
曲韫说:“不会。”
薄明远说:“是因为你我还是朋友吗?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还当过我是朋友……你就说一句真话。”
曲韫于是说了真话:“因为你对皇位不会有任何威胁。明远,你没有那个实力。而且留着你,能更好地拉拢周朝留下的清流臣子。”
薄明远大笑,眼中都是泪。他说:“所以这都是为了你的大义,是吗?”
他挥手指向门外。杀声震天,北国的军队在皇城里杀人掳掠。他声嘶力竭道:“那么这些呢?这些也是为了大义要付出的、必经的代价是吗?”
曲韫说:“你们阻挡了我们三个月。他们死伤惨重,需要发泄,这只是一时的。五年后,这片焦土会变成沃土。十年后,这片土地上不会再有战乱发生。二十年后,所有的人民将不再挨饿,安居乐业。我向你保证,那时候的北国人和周国人将亲如一家,拥有平等的地位。”
“好!”薄明远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捂着胸口大笑,“好!好啊!”
曲韫说:“明远,你不要激动。我会尽可能地善待薄家后人——只要他们没有威胁。你对我的情谊,我都记得。”
薄明远要撞柱而亡,曲韫的人拦住了他。曲韫说:“你现在还不能死,我已经逼死了一个皇子,不能再逼死第二个。”
他招招手,薄明越扑了过来,他哭着说:“二哥!你就不要闹了罢!”
薄明远的眼泪滚到了衣襟上:“杀人诛心,好样的,曲韫,你杀人还要诛心。”
薄明越说:“二哥!你现在下去,又好对大哥说什么呢?大哥只会以为你背叛了周国,又被曲韫灭口啊!”
这番话更诛心。薄明远再也不闹了。他呆呆地仰着脸,脸上都是泪痕。最终,他“啊”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哥啊——”
曲韫知道他再也不会去死了,于是让人把他带下去。他再看向薄明越时,薄明越讷讷道:“大哥死了,我也很伤心。所以我绝不能让二哥也死啊!我多想我们一家要整整齐齐的……”
他也落下泪来:“为什么大哥要自戕?”
曲韫想,他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他到头来也没和薄明绛说上一句话。
这个薄明越会坏掉他的事,他必须死。
后来薄明远确实仍旧是个废物。他逃脱不了自己被利用的命运,于是远离朝堂,住进了深山。曲韫几次来看他,到头来劝他说:“住在深山里多不方便,你若是不想见我,去南边寻个山明水秀的小城也可以。”
薄明远只是淡淡道:“我不想看见你手下的‘盛世’,一眼也不想看见,我就要住在这里。”
曲韫问他:“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也是你的理想吗?”
薄明远一句话也没说。曲韫看着他手下的字帖,知道他是在临摹薄明绛的字体,心想他们的气质真是越来越像了。
薄明越活到了四十多岁。可他的身体却衰弱得很快,四十岁时已经是满头白发,全然不像是正常的模样。他后来去寻访名医,没人告诉他他的真实病情,只告诉他天命有时。
终于,他从一个游医那里得知,他体内有一种慢性毒/药。薄明越不敢找曲韫闹,想偷偷地给自己解毒,最终却死在了一杯毒酒下。
死前他质问曲韫,为何他帮了他还要杀他。曲韫说:“我已经让你享受了一世荣华富贵。”
薄明越死了。死后他被厚葬,曲韫命人为他收殓遗容,将那双闭不上的眼睛闭上。
如今他身边留下的旧部也不多了。
那群从周朝被他带到北国,再被他从北国带去攻打周朝、最终和他一起步入北朝的旧部们,如今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早在他攻下周朝皇都时,那名最忠诚、从前在北国最常宽慰他的周朝心腹就已经服毒自尽了。
自尽前他说:“恭喜陛下心愿达成。只是我看见我这一生,犹如一个笑话。”
还有几人在他上位后被陆续清理。剩下几人夹着尾巴做人,倒也保了一生平安。只是其中一个前段时间死了。太医诊断,他是自然死亡,只是由于常年忧惧过度,死得很难看。
能和曲韫聊聊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多。有时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直到有一日,皇都的街头巷尾出现了一名年轻人。
池寄夏推了一把薄绛:“你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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